正文

本章節 10566 字
更新於: 2024-07-26
  我付出一切,付出了真心,換得的卻是諷刺與厭棄。
  起風了,瑟瑟冷風拍著我的臉,好冷,但沒有心冷
  人心涼涼,我只道天涼好個秋。

  我悠悠地睜開了眼,發現自己躺在地上。
  我掙扎爬起來,渾身僵硬,有些動彈不得。
  這裡是我的出租屋。室內十分灰暗,傢具蒙上一層灰。身旁散落一地的普拿疼與安眠藥,似乎提示著我倒下前的狀態。桌上還有一張紙,是我留下的遺書。
  看了眼快沒電的手機,時間也才過了一天。
  印象中我吞了將近半瓶的藥,那個量遠遠超過致死量,但現在卻能安然無事地坐這邊?我驚魂未定地捏了捏自己的臉,再看看周遭環境,再摸一摸心臟的位置,確定我不是在作夢而且真的已經沒生命跡象。
  我應該是死了吧?怎麼還在原來的地方?為什麼我還可以感受到身體的存在?不對,沒心跳,但意識還很清楚……我揉了揉太陽穴,情況有點超乎我的理解範圍。現在的我應該是死而復生,可以算是個殭屍。但我以為殭屍只是傳說而已,沒想到居然會發生在我身上。
  想到這,我跑進浴室照了照鏡子看自己有無變得駭人。仔細一看,皮膚變白了點,看起來死氣沉沉的,其他就跟常人無異,也沒有傳說中可怕的獠牙,彷彿動漫裡的陰鬱少年,怪好看的。
  我嘆了口氣,在屋子裡來回踱步,強迫自己冷靜。現在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麼會這樣,而且都對人生沒什麼眷戀了,還讓我當個殭屍是怎樣。我打算再拿起藥瓶吞下剩下的藥。
  這時,陽光從窗簾的縫隙滲透進來,照在我的手臂上。我以為變成殭屍會怕被陽光照到而灼傷甚至灰飛煙滅,嚇得往陰影處縮。卻發現剛剛被照到的地方絲毫感覺不到疼痛,又或者說,毫無變化。
  我對於這現象感到十分訝異。什麼電影、小說情節描述的殭屍果然都是虛構的啊。
  不過,能接受陽光又如何?我已經拒絕踏入人群有一段時間了。
  可是,現在這情況,不得不去尋求協助了。
  我搭上高鐵,回到久違的高雄。
  自從兩年前與父母大吵一架,我就再也沒有回高雄了,直到現在。
  憑著印象,我來到家裡很常聯絡的一位算命阿伯的家門口。門鈴還沒按下去,門倒是先開了。
  「唉呀,果然跟他所料一樣,今天一定會來找我們。快進來快進來!」伯母熱情地把我帶了進去。
  「欸等等!記得灑點水在他頭上!」屋內傳來低啞的聲音,提醒伯母。
  伯母拿起一碗符水,撒了一點在我頭上。我在內心翻了個白眼,完全不痛不癢,我又不是什麼怨鬼,灑符水當然沒用啊。
  三個人面色嚴肅坐在桌子前,面前放了點心與茶水。以往我會吃的,但現在我完全不想進食與飲水。
  「命盤顯示你今年有死劫,可惜你躲不過。唉,這就是命啊,不知道你爸媽有沒有想到這件事。」
  「阿伯,我不想知道我命盤啦。我只想知道為什麼我會這樣啦。」
  「人能不能投胎,就看他身上的因果。你的因果,或者,你的夙願尚未解決,導致你沒辦法進入輪迴。人說還陽,就是人間尚有牽掛,必須利用這具身體去完成心願。」
  「夙願?」我輕蔑笑了笑。「沒什麼好留念的。」
  阿伯吸了一口菸,吐出雲霧。「孩子,你如果想離開體面一點,好好離開,就想起來你的牽掛是什麼。我們只能指點到這裡,剩下全靠造化。」
  「記住,你只有三個月的時間,時間一過,你便無法進入輪迴。」
  離開前,伯母牽起我發涼的手,語重心長道:「這個情況不尋常,不要跟你父母說你已經死了這件事,至少讓他們安心一點。」
  我點了點頭,離開他們家。他們可能也不知道我跟我爸媽斷絕聯繫了吧。
  我漫無目的地走在路上,耳邊是車輛呼嘯而過的聲響,思緒卻不自覺地飄向遠方。
  
  我的父母對我們要求很高,甚至不惜借錢讓我們去上補習班。為了不辜負他們的苦心,我跟弟弟卯足全力在學習。
  有時我挺羨慕其他同學,假日可以跟同學自由出去玩,或者做自己想做的事,可我就是要到補習班報到。
  就算難得休息,也會迫於一種無形的壓力而不敢提出跟學習無關的事。
  我跟弟弟的童年,是在無限學習與互相分享辛酸中度過的,這也讓我們的感情特別好。
  高中時,我當上社團幹部,面對許多瑣事與課業壓力,忙到焦頭爛額。連喘息的時間都要思考如何經營好社團,不然就是腦中不斷重複數學公式。
  那天,由於社團發生點事情,處理完以後,我在家中隨口抱怨這些煩惱。卻沒想到父母板著臉,數落著我的不是,指責我一切都是徒勞,不顧課業只顧這種無意義的事物根本愚蠢。
  我當下十分錯愕。沒想到他們竟然不是給予關心與支持,反而將我罵的一無是處。在他們眼裡,學習才是至上,其他事都是使我們墮落的。
  我黯然回到房間,把自己鎖在裡面失聲痛哭。從此,我再也不敢接下任何活動幹部,再也不敢跟任何人抱怨事情,做事永遠都是委曲求全的,導致我後續出現憂鬱症的現象
  再後來,他們不斷窺視我的大大小小的隱私,包含手機裡的內容,使我感到壓力極大,憂鬱症更加嚴重。到最後,連我未來的大學都要干涉,我最終受不了,和他們大吵一架。一氣之下就離開家鄉,各種節日連假都沒有回去過。
  這期間他們也不是沒想連絡我,但我都與他們拒絕聯繫。畢竟,在另一個地方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也不錯的。
  但是,除了我弟弟。家裡人沒有發了瘋似地來找我,是因為有我弟弟當中間人。我厭倦過往,任何關於過去的人事物都斷了聯繫,深怕勾起我痛苦的回憶。只有我弟弟打電話給我才會接起來,畢竟在我低潮期,是他給予支持讓我繼續走下去的。
  白天上課,晚上兼差家教或去打工,假日看心情去各地走走,如此平淡的日子,我本來以為可以繼續維持的。
  大一基本上都是住宿舍,我與另外三個室友―平時我都叫他們小誠、阿豐、小威。四個人平時感情也不錯,假日偶爾會一起出去玩;深夜會一起吃宵夜聊是非。與他們相處,逐漸讓我有了依靠。尤其小誠跟我同科系,跟我話最多也最投機。
  系上有位女孩,她個性十分爽朗,與人相處融洽。在學期初,我們因為公務而逐漸熟稔,後面更是無話不談。在一次我被全班不分青紅皂白責怪之時,她為我挺身而出,我發現這女孩在心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了。
  第一次的心動,是如此青澀。
  於是,在跨年煙火綻放之際,我發了一串訊息給她,希望她能理解我想表達的意思。
  隔天上課,我一如往常與她打招呼,可她只是瞥了我一眼便從我面前淡淡走過。
  我尷尬地走到座位上,看著她與同學們聊得甚歡。
  我本以為她只是不便面對那串心意,還特地跟室友們抱怨這番情景,卻沒想到更讓人心痛的還在後面。
  一天,我剛上完家教正要去吃飯。搭著公車滑手機時,上來了一對男女,十指交扣,八九不離十是情侶。
  我淡淡看了一眼,這一看不得了。
  小誠牽著那女孩的手,兩人深情款款看著彼此,有說有笑,沉醉在二人世界中。
  我的腦中閃過千萬個小劇場,腳像是被凍住一般遲遲不敢上前面對兩人。他們什麼時候在一起的?為什麼我都不知道?
  公車到了下一站,我逃也似地離開現場。本來想吃飯的好心情都沒了。
  我不知道我最後是怎麼回到宿舍的,只覺得一切都好不真實。那些心動,到頭來不過是我的一廂情願。
  我沉沉睡去,而我再度睜眼,發現天還是黑的。
  此時,室友們談話的聲音打破房裡的寧靜。
  小誠:「欸你們知道我今天在公車上遇到誰嗎?」
  阿豐:「誰啊?」
  一陣靜默後。小威:「你們兩個不是去約會嗎?還能被看到喔?他有說什麼嗎?」
  小誠:「是啊,不過他好像什麼都不知道。笑死,他到現在都還不會知道自己喜歡的人早已有主了吧。」
  小誠:「唉,真是可悲,全寢室就他還沒脫單,該不會他就是同性戀吧?唉,難怪會被全班嘲笑。」
  阿豐:「好了,話少說一點。」
  小誠:「還有,你知道某某某都在說他怎樣嗎?上次他跟我說……」
  我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心底冷得像是如同冰窖。這是相處近一年的同學們,以及最親近的室友說出來的話嗎?
  我閉上眼睛,一滴濕潤從眼角滑落,心中像是有什麼東西消失了。
  從那之後,無論宿舍或課堂我大多都保持沉默,一路到學期末,我火速找了個出租房,並搬了進去。從此,與同學們甚少往來。
  種種壓力與痛苦使憂鬱症加劇,在一個深夜,我決定走上不歸路。但倒下前的那一刻,我仍舊放不下弟弟。
  如果我死了,他是不是就沒有依靠了?
  如果我死了,誰還帶他去各個地方玩?
  如果我死了,他的人生就沒有我的見證了。
  但,我的意識已被黑暗吞噬。
  
  回憶戛然而止,當我回過神,我已經來到了一個小公園。
   小小孩的嬉笑聲、老人家的聊天聲,一切是如此的純樸,可我再也回不到那個天真的自己了。
   手機突然響起,是同學傳訊息給我。
  『你今天怎麼沒來上課?今天是我們這組要報告欸,你不來我們怎麼辦啊?』
  我苦澀笑了笑,在上面打了一行字:『我稿都在寫簡報上了,自己看吧。』
  送出訊息後,我關掉手機,長吁一口氣。人就是這樣,平時對你不聞不問,到了緊要關頭或是牽涉利益就會有求於你。
  算了,反正也跟我無關了。
  淅瀝淅瀝。雨,下了下來。
  偌大的公園轉眼間只剩我一個人。沒有傘的我,任由雨水拍打在自己身上。
  好涼,好涼,身體的寒冷可以靠外界驅走,但心裡的涼又如何被驅散呢?
  從來沒有淋雨過的我,獨自站在雨中許久。

  我站在人滿為患的補習班前,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太久沒跟人接觸了,面對人潮有種莫名的離異感。
  很快,我就在人群中看到熟悉的身影。
  我感到一陣唏噓。僅僅只是兩年,弟弟比我印象中高了不少,可我們再次相遇卻已陰陽兩隔。
  正在與同學暢聊的他,正巧與我四目相對。
  那一刻,他呆住了。嘴巴驚訝地張大,彷彿可以塞一顆雞蛋。
  「哥?」他跑向我,抓住我的手,卻在碰到我的那一刻又彈開了。
  「哥……你的手,怎麼那麼冰?」
  我扯出一抹苦澀的微笑。「我們找個地方談談吧。」
  我們在餐廳找了偏僻的角落。
  「哥,你怎麼突然回來了?還有,你不吃任何東西嗎?」弟弟吸了一口飲料。
  我搖了搖頭。變成殭屍後,沒有飢餓飢渴感,也不會消化與排泄,基本上就都不吃不喝了。
  「哥……你怎麼了,為什麼看起來心情不太好?是爸媽又去吵你了嗎?」
  這就是我弟弟,無時無刻都會站在我旁邊。
  只是,論誰都不會相信人死了會變成殭屍這件事吧。
  更何況,聽到自己的哥哥因為憂鬱症而死,心底絕對不好受吧。
  「沒啦,只是……我不知道要不要跟你坦白這件事,怕你嚇到……」
  他用堅定的眼神看著我:「沒事的,儘管告訴我吧!我發誓我不會說出去的!」
  我哭笑不得,抓起他的手放在我的手腕上。
  他摸了摸,臉色逐漸凝重。「哥……你為什麼沒有脈搏?」
  我扯了扯嘴角。「你應該很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吧。」
  「不……不可能的吧!可你明明還在這裡……」
  「如果我說我現在是殭屍,你會怕嗎?」
  弟弟眼裡僅僅閃過一絲茫然。「不會啊,你不是還在我眼前跟我正常說話嗎?」
  這小子,要說他是太天真還是太愛我呢?為什麼那麼快就可以接受事實了?
  「我啊,已經死了。但是現在,我在人間還有夙願沒有完成。不過,我身邊已經沒什麼人可以依靠了,陪我解決夙願的部分既麻煩你了。」
  「哥。」「嗯?」
  「你到死了都還要使喚你弟是吧。」

  要說什麼遺憾吧,其實我也不知道,畢竟早已對人生無望了。不過,我希望能在真正死去之前,帶著我弟弟去他想去的地方。
  「想去的嗎……你一時這麼說,我也想不太到欸。」
  他懶洋洋地躺在床上,一副很努力思索的樣子。
  某個假日,我趁爸媽都出門兼差,偷偷溜回家裡。
  兩年沒回來,家裡的陳設依舊,關於我的物品都還留著,只是生活空間再也沒有我的蹤跡。原本兩人一間的房間,瞬間偌大起來。
  弟弟眼睛滴溜地轉了轉,突然他指了指牆上的海報。
  「哥!我們去這個好不好!」
  我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登山賞秋。
  我的嘴角抽了抽。「你什麼時候喜歡去踏青了?」
  他聳了聳肩。「同學跟我說那邊提供免費的食物跟飲料,付個幾百塊還有小木屋可以住,不去太可惜了。」
  我嚴重懷疑我們一家都有能省則省的美德基因。

  弟弟跟爸媽告知過後,便跟我動身前往陽明山。
  一陣舟車勞頓後,兩人成功抵達活動地點。
  「老弟……這人太多了啦。」
  「人多代表這裡地點很好啊!」他拉著我的手,往食物區方向前進。
  我看著他東夾西取地拿了一堆精緻糕點,其中也包含我生前愛吃的。
  「你說你不吃任何東西,那我就代替你吃掉囉。」我們坐在其中一棵楓樹下,看著一片橘紅的山丘。
  我們什麼話都沒有說,畢竟能陪我弟弟出遊已經很滿足了。「我去跟小木屋那邊確認今晚的住宿情況,等等回來。」
  這次的踏青之旅,我特地訂了一間很有質感的小木屋,靠近山上的湖畔,除了欣賞白天的湖光山色外,這裡彷彿與世隔絕,人煙稀少,晚上可以看見滿天繁星。
  我一直很想去山上獨自觀星。每當看到書上或電視上的繁天星辰,總讓我嚮往一探究竟。
  夜幕很快降臨,溫度也驟然下降。大概是白天吃吃喝喝滿足了,弟弟正悠哉地躲在被窩滑手機。
  我叮囑他幾句後,便來到湖邊。
  夜晚的湖面就像面鏡子,閃亮而剔透;星空倒影佈滿水面,似若夢境。在幾乎無光害的情況下,抬起頭來甚至能看到肉眼難以察覺的微小光點。
  「太美了……」我喃喃自語道。
  只待在岸上仰頭觀天太無趣、也太累了,我環顧一圈,眼睛一亮,連忙跑了過去。
  那是一排的獨木舟,或許是之後要辦划船活動而準備的,總之沒有人管理。
  雖然這樣可能犯法,但夜深人靜,誰會注意到這裡呢?而且我又是個已死之人,怎麼樣也不可能跟我追究責任吧。跟自己的良心說聲抱歉後,我將一艘獨木舟推進湖裡,接著跳了上去,拿起船槳往湖中央劃去。
  待到距離岸邊有段距離了,我放下槳,索性躺在船上看著天空。
  星空是滿滿的白點組成,再點綴個紅點、黃點,意外生動。仔細一看,還能看見隱約絢爛的星雲,增添了一抹神秘。環境是靜謐的,只有我垂下的手輕輕撥動冰冷的湖水,發出嘩啦的聲響打破寂靜。
  如果可以俯視全景拍下,此刻的我應該如同置身畫中吧。
  這種閒情逸致,為什麼要等到死後享受到呢?總感覺,我的一生沒有好好停下來駐足過。我忍不住感嘆。
  如果因為這些人事物使我痛苦,那我何必去接觸呢?轉而去看旁邊的美景何樂不為?
  一切都成定局,再後悔都來不及了。不如趁我剩下的時間抓緊機會吧。
  也不知在船上躺了多久,直到東方天空漸漸露出魚肚白,我才慢悠悠划回岸邊,回到小木屋。
  我以為弟弟還在睡,便躡手躡腳打開門,卻發現他頂著黑眼圈,坐在床上瞪著我。
  「親愛的老哥,你終於肯回來了是吧。」
  我嘿嘿地抓了抓頭。
  「唉,又去思考你的死亡後人生嗎?」他放鬆下來,整個人倒了下去。
  「說到底,我一直很好奇,哥你為什麼要想不開?你之前那樣過的也很好啊……」他像是自言自語了起來。
  我沒有回答他。有些事,還是隱瞞著好。說出來的真相,總是會令人心痛。
  不過,接下來他的話,讓我陷入了沉思。
  「但是,你現在這樣真的好嗎?如果可以,毫無負擔地離開不好嗎……?」
  我……
  我不是沒想過,只是不想面對。誰不想好好的離開呢?
  只是一想到要面對那些使我崩潰的人事物,我沒有辦法再前進一步。
  甚至還會想著說,這樣子待在弟弟身邊我也滿足。
  正當房間內沉默時,耳邊突然嗡嗡作響。
  變成殭屍也有些日子了,身體的變化我也大致了解。消化及循環系統停擺,所以不會飲食;感官的部分變得異常靈敏,有時還能看見與聽見常人無法接觸的領域,或許是因為我已經涉足死亡的地帶吧。
  像現在,耳邊就有亡魂說話,是個溫柔的女聲,但不知為何我沒看見其身影。
  『孩子,你知道嗎,我們都痛苦過。自盡的人,往往內心都有巨大的陰影。』
  『可是,為什麼我們遲遲沒辦法投胎―心中的結自己無法化解,也沒有人幫我們化解。但,最大的不同是,你很幸運,老天再次給了機會,了結一切種種。』
  『如果說,自盡是一種罪,那重新面對便是你贖罪的路。』
  我愣愣聽完女人的話,呆滯在原地。
  「贖罪……嗎?」
  弟弟已經沉沉睡去,嘴裡還喃喃念著:「哥……一路好走……」
我望向他的睡顏,暗自下定決心。
  「為了彼此的生活平靜,不敢跨也得跨出那一步。」

  我決定回到台北,解決其中一個心結。
  臨走前,弟弟跟我說:「哥,要是你沒辦法解決,我立刻請假去幫你!」
  我好氣又好笑地說:「不需要,你好好讀書就夠我放心了。我的事我自己會處理。」
  隨後,我回到了學校―曾經我一度不想踏入的地方。
  有同學眼尖認出了我,連忙攔住我:「欸欸欸!你剛好回來了!你們那組說還有一份報告等你認領工作。你也在外面鬼混太久了吧,都把工作丟給別人。」
  瞧瞧,這就是我的同學,一上來像個討債的。但我也習慣他們對我的態度了,便置之不理。
  我記事本有寫到,今天會有個人口頭報告,是關於心理學的。還好天時地利人和,挑了這個時間點回來。
  我看了看原本的簡報,決定給它來個大改動。
  上課的時候,我坐在最後方的位子。眾人走進教室,都在對著我指指點點、竊竊私語,只可惜被我聽得一清二楚。
  「他不是說不回來了?怎麼又回來了?」
  「不知道,八成是來要心理學的學分吧。」
  嘻嘻,有這樣的疑慮才是正常的,這樣我等等的演出才會一鳴驚人嘛。
  不知聽了多久的報告,總算輪到我了。我從容地走上台打開簡報,開始了我的報告。
  「老師,同學好,我今天要報告的主題是人際心理學……」
  我開始一頁頁解釋各種專有名詞、情境,口若懸河,毫無間斷。
  直到其中一頁,我停頓了一下,引起了大部分人的注意。
  「人際關係如果不穩定,就會像我接下來的故事主角一樣。」
  「我們前面提到了馬斯洛需求理論,而他因為高中時的創傷,在愛與歸屬需求的部分是缺乏的。」
  「他上了大學以後,為了達成良好的互動,他選擇了什麼?要跟每個人都交好。啊太難相處怎麼辦?竭盡所能貢獻自己、做一個十分隨和的人,希望大家能因此看見他的優點,覺得他是個很好相處的人。」
  「你一定會覺得這樣看起來沒問題,甚至還覺得有這種同學根本賺到了。並沒有。他的努力沒有被看見,反而被他人覺得這是一種怪人的象徵;他的所作所為被他人當作性取向的玩笑。甚至,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受到閒言閒語。」我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小誠。
  「據我所知,他現在應該在加護病房―壓力與憂鬱症促使跳樓。」
  「有人問說,不就人際關係嘛?有必要看那麼重嗎?但別忘了,他高中是有創傷的。在這樣的環境下,你說,心裡不難受嗎?」
  「最後的總結,我想說的是:人際關係是相互的,希望可以達成你好我也好的共榮景象;自殺不能代表什麼,只是痛苦的無限循環。」
  底下鴉雀無聲,似乎沉浸在剛剛故事的震撼之中。正巧下課鐘響,我頭也不回地離開教室。
  但,我腳步並沒有跟著加快,因為我知道有人會追上來。
  小誠拉住我的衣袖,讓我停下腳步。「你……剛剛說的,其實是你的事情吧!阿豐跟小威都跟我說了!那晚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是我說話太直,你不要放心上!同學他們也只是嘴上說說而已……你不要想不開!這樣……」
  我打斷他的話:「這樣你們會有愧疚感?我一直在思考,我做人到底哪裡有問題,才會讓全班對我特別有意見,還有室友會在背後說我呢?你知道當我發現自己被隱瞞、被無視這段關係,甚至親耳聽到關於我的負面言語,我的心多痛嗎?平常對他好的人最後卻被反捅一刀,那是多麼悲哀啊。為什麼眾人要這樣對我?是因為我的性格嗎?還是我的講話方式?」我越說越覺得委屈,只差沒掉眼淚下來了。
  小誠連忙道:「你相信我,我真的沒有想歧視你的意思,而且我覺得你是系上算很好相處的人了。」
  我揚起嘴角,沒有正面回應他的話。「剛才說的的確是我的事情,不過有件事我說的是錯的。」
  他抬起頭,以為我會說什麼不可能發生的事。
  「主角並不是送加護病房,而是死了。」
  他顫抖了一下,手放開了我的衣服,並害怕望後退一步。我還聽到有其他同學的抽氣聲,看樣子應該是都聽到了前面的對話。
  「我……我不確定是不是因為我的話而想不開,如果是,我真的非常抱歉……我不知道原來我的無心話會讓你那麼介意,對不起……」
  「遲來的抱歉對死人來說似乎已經沒什麼用了。我只希望大家都能和平共處,這算是我最後的希望吧。」
  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他們有沒有理解我想說的我不知道,但至少我出了那一口氣,把一直憋在心底的委屈都說出來,這就夠了。
  但我突然意識到,直接跟他們講明我已死的信息,會不會讓全體去廟裡拜拜啊?算了,與我無關。
  
  接下來,是與我心結兩年的父母,也是我覺得最難過的一個門檻。
  在回家中之前,我退租了小套房。雖然在那裡自盡很對不起房東,但沒有怨靈留在那邊,應該是不會有凶宅的問題啦。臨走前,我看著給我安全感的房子,心中多少有點不捨。但願它也能給後續住的人一樣滿滿的安全感。
  漫長的車途中,我重新看了一遍遺書。當初寫的時候,是帶著悲怨、絕望的心情下去寫的。當我現在逐漸解開一些心結,那份怨嘆感似乎沒那麼重了,便撕碎了那份遺書。
  回到高雄,我找了飯店住了下來。現在還不能貿然回去,但問題是要怎樣與他們相遇才不會尷尬。
  畢竟冷戰了那麼久,一時之間要破冰也是有點困難。
  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必須要跟他們說開。
  我撥了弟弟的手機,要請他幫忙一件事……

  「媽!你看!這裡的楓葉是不是很漂亮!」我帶著爸媽到樹前拍照。
  雖然陽明山上次哥哥已經帶我來過了,但他說有件事希望能在這裡處理,要我帶著爸媽來。雖然不知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但姑且就相信他吧。
  我看了看時間,已經到了入住時間了,便招呼爸媽辦理手續。
  哥哥在這之前已經告訴我他都準備好了,讓我一切照平常辦就好。看櫃台小姐正常辦理入住,應該是哥哥事先打過招呼了。
  我看著房卡,意外發現是上次跟哥哥出來玩住的那一間,這是巧合嗎?
  刷了卡進房門,床上依序擺了大小不一的箱子盒子。
  我們好奇打開來看。第一個是一些衣物,並不是自身的衣服,而是那種從國中累積到現在的班服、校際服裝。上面還有貼便條紙。
  「穿著它拿下優選社團。」「這件好醜,可是這個班很可愛。」
  第二個是一些圖畫紙,每幅畫都十分精美,像是專業的漫畫家畫的。紙的右下角的簽名讓我更加確定這些都是哥哥的東西。
  「這些是你哥畫的嗎?他真的很閒。」媽媽不滿地皺起眉頭。她一直很反對哥哥額外花時間做創作。
  我忍不住反駁:「好了媽,還是繼續看吧。」
  我們陸陸續續開了一堆箱子盒子,裡面全是哥哥的物品。他的存摺本;他的偶像周邊;還有隨身碟存了他的各種作品―影片剪輯、由感而發的翻唱歌曲等等……直到最後一個箱子。
  我不知道哥哥想表達什麼,但我有種不安的感覺。我依然打開了它,映入眼簾的,是我做夢都很想買的遊戲機,上面還貼了張紙條。
  『弟,這是你想了很久遊戲機,對不起,我太晚送來了。這是哥哥少數能留給你的東西了。然後,好好讀書,好好長大,好好保護自己,就算哥哥不在了,要知道哥哥永遠想著你的,你依舊是有哥哥的人。哥哥愛你。』
  我的鼻子酸酸的。那麼久了哥哥一直還記得。那是我國中某次段考校排一,爸媽先前答應當獎賞的遊戲機卻遲遲沒有買。我那時跟爸媽爭論,卻被他們以不懂替家裡著想得理由給搪塞,順便挨罵一頓,氣得好幾天都不跟他們說話。
  哥,謝謝你,一點都不遲,我真的喜歡。
  裡面還有一張手寫信,爸媽把信紙打開,不過五秒,兩人身體忍不住顫抖。我也一起過去看內容。

爸、媽:
  當你們看到這封信時,很抱歉我先比你們早一步離開了。
  抱歉,我是個非常不孝的人,你們給予我生命,但我卻用這種方式傷害自己。可是我真的過得太痛苦了,我活得好累。
  請原諒我當時什麼也不說就離開家裡兩年,我太想要自由了。自由,是我上大學以前不敢奢望的事物。
  我永遠忘不了你們那年在我當社長罵我愚蠢的那副神情,既深刻又如此痛心;我也永遠忘不了你們拿著我的手機,翻著我的聊天紀錄,說是不讓我接觸影響我的同學與朋友。
  也許,這是你們愛我的表現。可是我卻怎麼樣都感受不到那份愛。
  我好窒息。沒人懂我的感受。
  雖然,謝謝你們養育我和弟弟,謝謝你們用心栽培。可是我好累,如果能在夢中生活應該很幸福吧。
  我唯一的願望,是希望你們不要再這樣對弟弟了。他未來的路還很長,不要限制他,好嗎?
  下輩子,我想自由自在活著,不想被拘束,也不被旁人所影響。
  我愛你們,但如果有來世,我們別成為家人了吧。
  爸、媽,對不起,我傷透了你們的心。
  所以,再見了。

  我跑出小木屋,想找尋哥哥的蹤影。
  他做了這些,是做好要離開的準備嗎?可我還沒好好跟他道別啊!
  我在一棵掛著鞦韆找到了他。他坐在上面,輕輕哼著歌。

  神啊 可不可以讓我感受一下
  看在我們對彼此都放心不下
  就算一陣風 一片葉 一個眼神的觸碰
  都好啊
  而他 可不可以借你給我回答
  只有被遺忘才算走到終點嗎
  就算有遺憾 也只能永遠的留在昨天
  懷念啊
  ―《暮色回響》
  
  空靈且悲戚的歌聲迴盪在空氣中,鞦韆晃啊晃,透露出悠閒的氛圍。
  爸媽趕了過來,久久說不出話。
  最後,還是我媽打破沉默:「那麼久沒見,你就要鬧自殺?耍什麼脾氣?」
  我停止了晃動的鞦韆。「那麼久了第一句是這個嗎?」
  我媽有點氣急敗壞地說:「你什麼意思?我這個做媽的難不成要看你去死嗎?」
  我緩緩轉過身:「那你在罵我、在管制我,這何嘗對我又不是一種慢性殺害?」
  我跳了下來。「我乖順,只是想表達我對父母的順從,但不代表我就要完全接受支配。連個基本的情緒都不能發洩,我還是個人嗎?」
  「為了那可笑的親情和友情,我付出了什麼?而我又得到了什麼?」
  弟弟本想說什麼,卻被媽媽大吼一聲:「夠了!我們這不是為了你們好嗎?」
  「為我好?」我淒然一笑。「為我好的話,你會一直不讓我創作?為我好你會罵你兒子蠢蛋?為我好你會瘋狂限制我與朋友的接觸?你們總是打著為我好的名義,然後逼我做違背我意志的事!」
  我仰望著天,想流淚卻什麼也流不出來。
  「我真的很累,與其要活在枷鎖內,不如讓我解脫奔向自由的天空吧。」
  媽媽垂下手,說不出話來。
  爸爸在這時開口了:「我們在這之中,也在學習如何教導你們、學著如何去溝通。但可惜我們用錯了方法,也沒有去顧及你們的感受。我跟你媽受的教育不高,一直認為讀書才能爬到社會高層,所以當你們展現這方面的天賦,即便傾家蕩產也要讓你們受教育,為你們自己的人生鋪路。」
  弟弟這時總算找到機會插嘴了。「爸、媽,其實現在教育也沒那麼死板,很多人身負多技當個斜槓也是可以在社會立足的……」
  不知過了多久,風輕輕吹拂,媽媽顫顫巍巍開口了。
  「真的是我們給孩子們壓迫太多嗎?」
  「是我們……逼他們太緊了嗎?」
  弟弟握住媽媽的手。「媽,我跟哥哥很謝謝你們盡到父母的責任照顧我們。但是有的時候管制和施壓真的太多了,我們就算再怎麼自行內部消化,總會有爆發的一天。哥哥從以前到大學的經歷,已經超過他能忍受的量了。」
  我看著他們,突然感到一陣唏噓。
  人總是在失去以後,才會意識到自己犯了什麼錯,但為時已晚。
  不過,我只希望這樣的事情不要再重演一次於弟弟身上。
  弟弟看著我。「哥,你原諒爸媽嗎?」
  我聳了聳肩。「原不原諒對我而言都無所謂了。你只要不跟我經歷一樣的事情,就是我最後的安慰了。」
  楓葉輕飄飄地落了下來,陽光從樹間灑落下來,如此祥和的場景卻是我將離之際。
  我坐回鞦韆上,輕輕搖晃,感受魂魄即將脫離。
  再見了,我的家人,我以前的朋友。
  再見了,這起起伏伏的生活。
  再見了,這個世界。
  若有來世,我願能做一個在自己世界逍遙的人。
  
  你問我人生是怎麼樣的。
  有人說是平順的,有人說是坎坷的,也有人說有著酸甜苦辣的韻味。
  我在這之間,嘗遍了各種百態,嘗到覺得已經麻痺了。
  最後只能總結出某位古人的經典:
  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