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很幸運

　　校園裡榕樹下，風兒輕輕吹動榕樹深棕色的氣根，幾條鬚根垂在樹下男子滿頭銀色的髮上，隨著風調皮地撥弄。

　　霍根走過去，斜倚在另一棵榕樹旁，也不看他，就這樣靜靜的待著。

　　良久，迪米特終究有些耐不住性子地動了動；霍根聽見動靜，嘴角微勾，隨意找個話題打破沉默。

　　「你以前頭髮不是這個顏色。」是陳述事實，也是一種詢問。

　　迪米特輕輕哼了聲，沒什麼誠意的回：「你不也是嗎？」

　　霍根沒被他的態度激怒，只是笑笑。他不想說就算了，反正也不是多重要的事。

　　榕樹下又一陣沉靜無語。

　　早上在艷陽下催動能力的後遺症仍在，霍根不適的扭扭頸子，彎身靠坐在老榕樹旁的石椅上。

　　樹下本來就陰涼，風兒輕輕吹，樹葉微微的沙沙聲襯得周圍更寧靜。他閉上眼感受舒服的涼風。上一次兄弟倆這樣靜靜地待在一起，是什麼時候的事？索性就這樣坐著，吹吹風，享受難得的安寧──記憶中，他和弟弟幾乎不曾有過這樣的時光。

　　他們兄弟生前身體都不怎麼好，父親死後，獨自養育他們的母親將厚望都寄託在他身上，對弟弟就放縱許多──要什麼有什麼，驕縱任性，從沒被拒絕過，小霸王一個。

　　他嫌煩，也確實熱衷政治，一心想完成父親未竟的願望，當然更懶得花時間在弟弟身上，平時對互利以外的人也是冷淡至極。

　　也因此，才會在長大後發生那件事吧？他不禁有些感嘆。

　　弟弟愛上了不該愛的對象，生平第一次被母親如此嚴厲的拒絕，憤恨之下走上絕路……

　　自己這個兄長，當得失職了。

　　思及此，他躊躇著怎麼再次打破沉默，卻聽見弟弟主動開口。

　　「你……不曾想過回去羅馬尼亞？」

　　霍根瞇眼看著前方的風景，人，樹、花、美麗的建築……

　　「不曾。」他搖頭。

　　「為什麼？」迪米特說，「那是我們的家。」

　　這次，霍根終於聽出他話裡藏得極深的寂寞。

　　愧疚感更深。

　　在品嚐感情的滋味後，才真正看穿弟弟從以前到現在，包裝在傲慢驕縱外表下的纖細。他不曾對『家人』放過心思，迪米特卻如此執著。

　　「對不起。」他只能這樣說，「我當時失憶了。」

　　醒來時的迷茫、步出墓穴時的失措、驚覺自己腦子一片空白的驚惶，滿心只想著趕快離開，越遠越安全，就這樣飛到好八千多公裡外的海島國家上。

　　「嗯。」迪米特面無表情的說，「你轉化後失控，那女的建議先讓你沉眠會好些，沒想到你一睡就睡那麼久。」

　　說到這裡，霍根眼睛一亮，總算提起興致，一掃先前的隱隱憂鬱。他歪頭看向弟弟，問：「你轉化我的時候母親也在？」他頓了頓，「你知道，我說的是──不是跟我們住一起的那一個──」

　　「嗯，我知道。」迪米特說，「瑪麗亞．歐布倫諾維奇。」

　　父親生前的情婦，生下他們兄弟倆的女人。

　　也是他們兄弟倆轉化後體內之血的源頭。

　　衣著華麗的她，坐在窗明幾淨的餐桌旁，對他們溫聲道別、交代。

　　『再過一陣子你們就要去父親那邊住了。』

　　『記清楚了，要稱呼他的夫人『母親』，知道嗎？』

　　她沒有笑，當時年紀小的他們更看不出她的情緒。

　　但之後每年年節送來家中的年節賀禮，一定都會有一份專屬給他們兄弟倆、連門房都沒看見送信者的匿名禮物……直到他們成年。

　　直到他們不再對禮物感興趣。直到霍根熱衷於以為自己嚮往的東西，直到迪米特認清自己是絕對不被期望的那一個……

　　「……」霍根想了想，「跟我說說她吧，你應該跟她接觸比較多吧？」

　　迪米特撇嘴，「就是另一隻吸血鬼。沒什麼好談的，人模人樣。」

　　看他這個反應，霍根會意過來。他想起迪米特的死亡，想起弟弟和家宅中那位家僕之間的情愫，想起他殉情之前和母親的爭執。

　　想起他親自前往停屍間認屍，弟弟額際的深淵般的血洞，一封遺書也沒有的決絕。

　　「你不是自願的。」他陳述事實，「轉化。」

　　「我不是自願的。」迪米特淡淡的附和，點頭。

　　以為可以跟所愛之人共赴黃泉，沒想到再次醒來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而是被判關進孤寂的牢籠。

　　刑期，永遠。

　　永生有什麼好？他認定的那一個已經死了，永遠離開他，而那個從小將他們棄置於大宅內的女人居然還有臉對他說，歡迎他加入『貴族』的行列？

　　迪米特不甘心自己變成這樣，但死後復生的身分見不得光，他不得不躲起來藏匿到暗處繼續過活──直到聽聞兄長病危的消息。

　　「我到你床邊的那天晚上，她剛好也在。」迪米特不怕兄長的埋怨，語調有些挑釁地說：「但她晚了一步，你是我轉化的，跟她沒有關係。」

　　霍根苦笑。他這樣算是莫名其妙被波及嗎？迪米特恨自己體內的血，恨轉化他的生母，卻又變得傲慢瞧不起脆弱的人類，於是轉而將這股扭曲變質的情感發洩在他身上──不過，不管迪米特那晚在不在，那個女人也會對他出手吧？

　　他突然猜到弟弟這任性妄為的個性像誰了。

　　兄長釋然的笑並沒有讓迪米特放鬆下來，反而皺緊眉頭，有些見不得霍根看開大度的模樣。

　　「如果她來找你，你怎麼辦？」他故意問。

　　霍根挑眉問：「這段時間裡，她有找過你嗎？」

　　「沒。」

　　他聳肩，「我想，我們都不需要太早擔心那些不見得會發生的事。」

　　真的來了再說吧，他不是一個人。

　　迪米特緊盯著兄長不同以往的柔和表情，「你就不怕她對你的女孩出手？」

　　「她會嗎？動機是什麼？」霍根促狹地反問他，「為了說服我回去從政？把庫扎家族的祖宅要回來？」

　　聞言，迪米特蒼白的臉染上有些難堪的淡粉色，「別把話題扯開。」

　　但想想也知道不可能，那個女人從沒冠上庫扎的姓氏，她可是上流社會中出了名的交際花，離開他們的父親後，她輾轉又跟了幾個男人，他們血緣上同母異父的弟妹們不知有幾個。

　　擅自轉化自己的孩子，複製跟她一樣的青春永生體，轉化完了又丟著不管……真是個讓人摸不著頭緒又行跡惡劣的女人。

　　她不會對曼楠出手的，她沒那個興致也沒那個閒工夫……至少目前沒有。

　　「況且，」霍根打斷弟弟的沉思，唇邊帶笑的說：「我們家曼曼也不是吃素的。」

　　吃素？蔬菜？這跟那女人對她出手有什麼關係？這個國家的語言真難懂……迪米特不明所以，就見霍根有些憐憫的朝他褲襠看去，嘴邊吐出讓他想殺人的話。

　　「她從小就有那個傾向──在壓力過大的情況下會攻擊人──我也體驗過。」說到這裡，他又忽然一臉陶醉，「不過很顯然，曼曼對我是有手下留情的，肯定很早就對我傾心了，嗯……真是好女孩……」

　　噁。迪米特嫌惡地看著兄長那張發春臉，但也忍不住回想到防空洞那晚，女孩反撲過來殺紅眼的恐怖煞星模樣……膝蓋不爭氣的軟了下。

　　霍根忍住笑，他知道那有多痛，何況曼楠對迪米特還踹了不只一下呢。

　　曼楠爸爸把霍根叫進書房的當天晚上，第一件事就是談這個。

　　多年前，小曼楠跟父母出國旅遊，半途走散被綁架犯拐走失蹤。警察好不容易找到嫌犯據點的時候，綁架犯一度挾持小曼楠想換取逃脫機會，抓著小女孩威脅警察如果不退開，就讓大家都後悔。

　　沒想到，冰冷的槍口抵在她頭上時，原本安靜配合的七歲小女孩突然情緒失控，一邊吼叫一邊瘋狂扭動身軀，掙脫錯愕犯人的鉗制後，居然還不要命的舖上去奪槍──然後，抓著槍托使盡全力朝男人的臉上砸，血濺到臉上仍不自知，也不閃躲男人的反抗，玉石俱焚的自殺式攻擊讓犯人的同黨全傻在當場，最後還是回過神衝上去的警察將所有人制服，把激動猶存的女孩和被攻擊得面目全非的犯人拉開，才終結那一場噩夢般的綁架。

　　曼楠對小時候那場驚魂記最後的片段沒有印象，回國後父母帶她走訪幾個心理醫師的診間，得到的答案都是『沒什麼大問題，只是對陌生環境會有輕微的焦慮反應，但這症狀其實每個人多少都有，只要有固定的解決方法就沒問題。』

　　於是曼楠的爸媽不再強迫女兒跟著他們到處遊歷。

　　曼楠喜歡學習語言，他們就放手讓女兒盡情做自己喜歡的事；他們夫妻每到一個新的景點，就會拍下無數張照片、錄影給女兒看，希望將來有天能再度跟他們的女兒一起暢遊──也希望不管有沒有他們的陪伴，將來女兒無論為了什麼緣故親自拜訪那些地方，都可以因為曾經看過那些景色，而不再焦慮害怕。

　　『小楠喜歡你，你又沒有做過什麼壞事，還幫我們照顧過她，她也沒有因為喜歡你而把自己的目標丟掉，基本上我跟她媽媽真的沒有什麼好阻止的。』那晚書房裡，曼楠的爸爸低聲侃侃而談：『你身分特殊，你可能有我們無法幫上忙的考量，或許你也因為年代的關係，無法理解我們現代父母的思維，但那畢竟是我們唯一一個寶貝女兒……』

　　喜歡上就是喜歡了，將來兩人會如何，誰都說不準；只有珍惜當下，盡情把每一天認真的過過去，將來才不會後悔──無論結果如何。

　　『……我不會因為小楠受傷就要你離開，這件事情，我和小楠她媽都不會怪你──不管你心裡怎麼想的，關於你跟小楠，我只有一個請求。』

　　曼楠的爸爸平日開朗樂天的氣息已經完全從他臉上消失，身為一個女兒的父親，他無條件支持女兒喜歡的對象，但也難免俗的為她的將來憂心，他面容嚴肅的直盯著霍根，堅定的說：

　　『請你──無論將來想不想回羅馬尼亞，都不要逼曼楠馬上做抉擇。』他說，『她不笨，她是一個獨立自主的女孩，請你給她時間思考──請你，等她。』

　　若女兒想待在台灣，他希望霍根能理解曼楠從小的陰影；而倘若女兒願意鼓起勇氣踏出去，他也希望霍根能因為知道女兒的過去那些事，用耐心好好陪伴她。

　　感情是兩個人的事，不是一個人武斷獨行就可以圓圓滿滿。

　　山上那晚他始終放在心上的自責和離開的念頭，不只被曼楠看穿，連眼前的男人都一眼就看明白了……曼楠的父親希望他不要自作主張的替曼楠下決定，而是將選擇權分給曼楠，兩人一起得出結論，才不會後悔。

　　霍根看著眼前懇切的男人，忽地才明白。

　　這就是家的意義。

　　家、家人、家族……

　　並非單方面的保護、並非沒有保護好就喪失存在的理由……而是互相守護、彼此守望，是對等的，不是上下關係……

　　他前半生從沒理解過這樣的感情。

　　現在，懂了。

　　霍根摸摸胸口，不在意弟弟看神經病的眼神，微笑說：「……你問我怕不怕那女人找曼曼麻煩？怕，我當然怕。」

　　迪米特皺眉，才要開口，卻又聽兄長繼續說。

　　「但怕了又如何？我怕了她就不會受傷嗎？我為了這個原因離開，她會開心？我會甘心？」

　　「活著的意義是什麼？像我們這樣半死不活的人，遙遠的將來會如何終末都不曉得，難道就要因為這丁點怕就卻步？」

　　「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她會思考，她會活動，就像那天晚上她痛揍你一樣……她不像我們那個年代的女性，柔弱嬌憐需要男人保護，她知道怎麼保護自己，她知道怎麼反擊，她也不怕面對欺壓自己的人，你懂嗎？」

　　迪米特眼角緊了緊，看霍根眼底閃著耀眼的光芒……他也曾在所愛之人的雙瞳中看見那樣的光……

　　兄長懂得愛人的感覺了。

　　「……呵，你還真是墮落得沒救。」他嘴硬冷笑。

　　霍根深知弟弟的脾性，笑著回他一句：「If you want to love somone, you need to fall.」

　　──若你想愛一個人，你心必墜落。

　　Fall in love.

　　迪米特怎會不懂呢？他是百年前落得萬劫不復的那一個呀。

　　看兄長笑得滿面春風的楞頭呆樣，他想起當年那人，嘴裡莫名泛起苦澀的味道。

　　「她會忘了你的。」迪米特說，「她是人類，等她死了──」

　　霍根輕柔的打斷他，道：「你的丹努特，會因為離開了就從你心裡消失嗎？」

　　彷彿遭雷擊，迪米特渾身一震，沒料到會從兄長口中聽見那人的名字。

　　突然他再也說不出話，就那樣看著兄長。

　　霍根苦笑，自己還是無可避免地讓弟弟受傷了……但他還是想把話說出來。

　　「我們都曾經是人類。」他說，「即使我們比人類長壽、即使我們看似比人類強壯、能力比人類好……但在獨自面對自己時，我們跟所有人類一樣脆弱。」

　　正因為如此，靈魂才會找到與自己契合的另一伴，互相扶持。

　　然而，迪米特心裡丟缺的那一塊，已經找不回來了。

　　接下來的話，有些難以啟齒，霍根嘴巴開開闔闔，最終還是將話擠出來。

　　「你其實……是想要我陪你一起離開的吧？先回羅馬尼亞，然後在那裡……」

　　回首百年已過了這麼久，那人的靈魂說不定早就不在了……於是，心裡只能希冀黃泉路上有人作伴。迪米特在兄長沉睡之際下不了手，兀自在人間寂寥晃蕩，好不容易兄長醒了，他仍沒完全消彌放棄生命的念頭。

　　迪米特的沉默，讓霍根知道猜對了。

　　他嘆口氣，抹臉，不知該怎麼解開弟弟的心結。

　　末了，卻聽見迪米特低聲說了句：「你很幸運。」

　　再抬頭，銀白髮削瘦的身影已經不見。

　　他一楞，心一緊，正要追人，卻聽見微風送來弟弟最後一句話。

　　「放心，我不會再做蠢事。」



《待續》

＋＋＋碎碎唸時間＋＋＋

考慮到最後一章閱讀起來的流暢性……但壓倒性的人數選擇「分兩次更新看」，所以……台灣午夜過後更新最後一章唷･*･:≡(　ε:)

謝謝大家，我們待會兒見／／／

LilyQuali20181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