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 現在就是收獲時刻

　　（怎麼辦，華巳是不是還在生氣？）

　　今天早上的抗議行動，大學生們列隊遊行到警察總局，成功向總局長遞交請願書，讓對方在群眾壓力下簽署同意，在中午之前便解散返回校園。
　　陸清芳在這段時間，不斷偷偷拿出背包裡的神鏡，嘗試呼喚華巳現身，然而對方顯然鐵了心就是不回應，僵持不下的結果當然是錯過遊行。
　　儘管事前跟朋友聲明過，自己有可能來不及參與抗議行動，內疚之情讓陸清芳苦著一張臉，待在臺大的餐廳裡等待友人前來會合。
　　饒是如此，現在已經超過約好的時間，朋友遲遲沒有抵達學校餐廳，這個非常時期讓人格外擔心他的安危。

　　「小陸！」

　　聽聞呼喚聲，陸清芳抬頭望向餐廳門口，只見一名眼鏡青年身披圍巾，大老遠就對著他揮手，三步併作兩步朝餐桌跑來。

　　「抱歉，社團有一些事情要處理，讓你等那麼久。」
　　「來了就好，倒是姚洸你跟麥浪的社員，大家還好嗎？」

　　眼前的眼鏡青年名叫姚洸，是陸清芳的同班同學，熱衷於參加學生活動的外省人。
　　譬如這次臺大跟師院的抗議遊行，背後除了學生會負責串聯兩校，姚洸參與的麥浪歌詠隊同樣義不容辭，走在遊行隊伍前方唱歌、帶領學生們喊出訴求跟口號，反對警察濫用暴力欺負學生。
　　然而，日前麥浪歌詠隊前往臺中巡迴演出，在戲院表演中國民歌跟民族舞蹈，此一行動遭到特務盯上，聯合學生抗議更是踩中當局的痛腳。
　　感受到陸清芳的擔憂，姚洸咧嘴一笑，指了指和自己前來餐廳，同屬麥浪歌詠隊的社團成員。

　　「沒事兒，咱們幫忙帶隊而已，全程都很守規矩的。」
　　「你沒有迷路吧？」
　　「哎！都參加遊行了，能夠迷路到哪兒去？」
　　「明明是在校園都會走丟的人？」
　　「好過分……虧我們是朋友，小陸不相信我。」
　　「我當然相信你，除了你的方向感。」

　　看到姚洸舉止誇張，一來一往和自己抬槓的模樣，陸清芳才稍微鬆了口氣。

　　「下午還有課，先坐下來吃飯，等等再說。」
　　「好，謝啦！」

　　畢竟他們還是學生，社團活動再怎麼繁忙，還是盡量避免無故缺席，姚洸從善如流開始張羅他的午餐。

　　「今天也帶便當啊？」
　　「嗯，早上才準備的。」

　　陸清芳打開飯盒，裡面是蕃薯撒上俗稱「菜脯」的蘿蔔乾，配料則是水煮空心菜、胡蘿蔔炒蛋跟些許肉絲。
　　如今物價高騰，上菜市場要拿一麻布袋錢才買得到東西，乍看樣式簡易的菜色，已是學生能夠負擔的上限，華巳還是有辦法變著花樣給陸清芳準備便當。
　　姚洸湊近友人，看見便當裡的菜色，猛然想起什麼似地拍了下手。

　　「一直以來小陸的便當，都是那位蛇妖大人做的？」
　　「嗯。」
　　「果然啊！我就覺得奇怪，你明明不像會做菜的人。」

　　什麼才叫會做菜的人？陸清芳正想質問，聽見姚洸下一句話，原本想說什麼又收了回去。

　　「小陸說過，蛇妖大人住在鏡子裡，那你每天把鏡子帶在身上，平常在家跟他住在一起，感情一定很好。」
　　「是啊。」
　　「小陸，你表情不對勁兒，出什麼事了？」
　　「不，沒什麼。」
　　「好吧！既然你這麼說，我就當作沒事。」

　　見到陸清芳選擇隱瞞，正在吃飯的姚洸皺眉回應，轉而輕輕嘆了口氣。

　　「如果跟人吵架，或者有誤會了，無論如何要記得找機會，把話說開來。」
　　「我試試看。」
　　「那就好，畢竟蛇妖大人對你來說，一定是很重要的人，要是留下遺憾就不好了。」
　　「嗯……謝謝你，姚洸。」

　　一直以來，陸清芳和姚洸保持往來，並不是因為對方特別熱絡，而是有種莫名的使命感。
　　因為姚洸在學校裡迷路，才會認識同是新生的陸清芳，平常也總是自己負責守望朋友，免得這人一不小心走去目的地的反方向。
　　但有時候陸清芳不願牽連他人，後退一步想跟周圍拉開距離，反而是姚洸主動來到身邊，什麼都不問就只是坐著，絕對不讓朋友自己一個人落單。
　　正因為是這樣的姚洸，知道他可能身陷麻煩之中，陸清芳無論如何都沒辦法袖手旁觀。

　　短暫的午餐時間後，姚洸承諾自己會在上課前回來，又風風火火離開學校餐廳，趕往社團教室跟社員討論下一步行動。
　　見到朋友來匆匆去匆匆的模樣，陸清芳只能苦笑目送對方，獨自返回物理系的系館。
　　途中經過無人的校舍穿堂，一股涼風從身邊吹過，陸清芳一察覺背後的身影，連忙轉身面向對方。

　　「華巳，你怎麼會──」

　　陸清芳還來不及問話，華巳以迅雷不及的速度，轉眼將他壓制在校舍牆上。

　　「華巳？」

　　陸清芳居高臨下望去，因為華巳臉部緊貼著胸膛，不曉得他臉上掛著怎樣的表情，只知道情況非比尋常，否則華巳不會輕易在人來人往的校園現身。
　　早上出門前的不快氣氛，讓陸清芳不確定該說什麼，無處安放的手轉而輕拍華巳的背部，試圖以此安慰平常氣勢凌人，此時顯得莫名脆弱的蛇妖少年。

　　「對不起，知道三峯先生發生什麼事，還是一直給華巳添麻煩，讓你擔心害怕。」

　　全名三峯南斗的神官，是日治時代派駐臺灣的神官，負責討伐全臺不服統治的妖魔鬼怪，並且奉國家之命管理仿製的三神器，包括陸清芳所持有的【天狼神鏡】。
　　一度跟三峯南斗同居，華巳聲稱他們的關係像家人也像師生，不料三峯南斗突然訓練華巳上戰場，不知為何在最後改變主意，將自己一手培訓的蛇妖封印到神鏡內部。
　　華巳被迫待在神鏡，直到陸清芳偶然解開封印的那天，而後就是前些日子巡迴各地神社遺跡，打聽到三峯南斗實則死於暗殺，而兇手至今逍遙法外的事實。

　　（肯定是因為這樣，華巳才擔心我去抗議，會不會又被人盯上。）

　　內心為之一緊，陸清芳悄悄收攏雙手，擁抱矮了自己一個頭，身形瘦削的華巳。

　　「我不會隨便離開的，不管未來去哪裡，打算做什麼事情，都會一五一十告訴華巳，絕對不會隱瞞你。」
　　「……清……」

　　伴隨細微的呼喚，華巳緩緩抬起頭，墨黑雙眼直視陸清芳，裡面滿是糾結纏繞的苦楚。

　　「知道我會擔心，還要做危險的事？」
　　「華巳是重要的人，姚洸是重要的朋友，就算幫助他會有危險，我希望朋友平安無事。」
　　「那你自己呢？如果清不幸出事，又有誰來幫你？」
　　「華巳。」

　　帶著充滿自信的笑容，陸清芳凝視對面啞口無言，藏不住一臉錯愕的華巳，道出自己準備好的說詞。

　　「之前你說過了，不會讓我遇害，更不會讓【天狼神鏡】被奪走，我相信華巳能做到。」
　　「要是沒有我，你該怎麼辦？」
　　「真的走到那個地步，我應該小命不保了，但華巳會保護我的，不是嗎？」
　　「你這人真的是……」

　　沉默好一會兒，華巳才以充滿無奈，彷彿感嘆也像埋怨的口吻回話。

　　「陸清芳，給我小心拿捏分寸，否則我不會原諒你。」
　　「好的。」

　　待陸清芳點頭應聲，一陣涼風再次吹來，華巳的身影再度化為無形，只留下先前彼此擁抱，仍然留在心上的餘溫。
　　昂首看向不遠處的椰林大道，隱約能看見學生三三兩兩穿梭在校園，似乎因為抗議遊行取得成果，沉浸在歡欣雀躍的氣氛之中。
　　為學生們的努力感到欣慰，陸清芳邁步走向系館，還是不免在內心祈禱。

　　（希望今天平安結束，接下來的每一天也都是。）

　　身處動盪年代，這種願望是最卑微的，同時卻是最為困難的。

　　※※※

　　時間不斷往前推進，通向所有人的命運轉捩點，四月五日的傍晚。
　　便衣打扮的特務敲門過後，戰戰兢兢進入國防部保密局內務處，處長馮柏冬的辦公室，挺直腰桿向上司報告現況。

　　「報告長官，逮捕學運領袖的行動失敗了，那些學生全都聚集在宿舍，無法分頭擊破。」

　　三月二十一日那天，臺大、師院兩校學生前往警察總局，向總局長遞交請願書，要他懲處失職警察跟回應學生訴求。
　　殊不知此一行動背後，警察總局長表面答應秉公處理，背後打電話通知軍方高層，將抗議遊行定調為共產黨滲透校園，煽動大學生發起學運。
　　馮柏冬另有任務在身，理應不必介入學運相關事宜，偏偏手上情報讓他無法置身事外，反而有不得不介入的理由。

　　「知道了，你立刻交代下去，四月六日凌晨的逮捕行動，我會親自出馬。」

　　四月五日恰逢清明節，此前軍方人士聯絡師院高層，透過校方宣布放假一天，誘使學生回家與親人過節。
　　等到學生興沖沖趕去搭車，掌握情報的特務早已埋伏在火車站，就等獵物踏進陷阱，逮捕參與學運的滋事分子。
　　然而，師院學生在火車站被捕的消息不脛而走，便衣特務甚至動手誘拐師院的學生會主席，所幸當事者機警脫逃，千鈞一髮之際趕回宿舍藏身。
　　不過這些與馮柏冬無關，人類的事情交給人類處理，繼承鬼怪血統的他是針對非人之物，掃除所有對國府而言的惡勢力，在這次行動中擁有必須達成的使命。

　　「走吧！沐恆，該出發了。」

　　四月五日的行動告一個段落，接下來四月六日凌晨，軍警將會包圍臺大以及師院宿舍，給藏匿校園的職業學生來個甕中捉鱉。
　　馮柏冬自辦公椅起身，指示少年兵將大衣遞給他，為凌晨的圍捕預作準備。

　　（現在就是收獲時刻，讓我好好見識一下，你們有什麼本事。）

　　馮柏冬內心暗想，嘴角勾出一抹冷笑，大步跨出辦公室的門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