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05
本章節 3737 字
更新於: 2024-06-23
可可凜沒有睡。
她坐在床緣,手中重新捧著那壞砂土,從被進來盯著她吃完飯的人離開以後就維持這個姿勢坐到現在。
她低垂腦袋,心緒茫然。
哥哥的話一直在腦裡盤旋,她聽得出來他的不對勁,一會兒平穩溫和如平常、一下子激動大吼像受了劇烈刺激。她知道自己說的話他不會喜歡,但她沒想到他會將之視為背叛--
他沒有說出口,可是她能感覺到,他甚至叫人監視她。
她一直陪在他身邊,儘管不太贊同整個牽扯那麼多人命的計畫,她也沒有否定,因為哥哥需要復仇來得到平靜,她不想再見他那樣痛苦,所以就算違背良心,她還是陪著他。
只是哥哥似乎沒有愈來愈好,艾澤犽的話讓她擔憂,而碧西兒的離去令她真正感到了後悔,她害怕繼續下去或許連哥哥也要付出生命,她想帶著他離開,然而已經來不及。
憤怒已經吞噬了他。
來不及了,哥哥陷得太深,她拉不回來了。
可可凜不知道該怎麼辦,惶恐和哀傷佔據她的心神,她沉浸其中,因此直到腳步聲已經接近到床邊,她才赫然察覺房間裡有別人。
察覺的同一時間,濃重的血味刺激著她抬手掩住口鼻,她嚇了一跳,從腳步聲判斷這個人有一邊的腳受了重傷無法施力多少,難以想見其他傷勢究竟如何嚴重。
她還沒開口,就聽對方先出聲:「打擾了,我是來、請妳醫治的。」
雖然聲音摻染了沙啞,不過她認得出來是那個少年--聖潔之靈,人偶,扎科安酪長子的戀人,被抹去記憶的人質……為她送來碧西兒最後禮物的好孩子。
可可凜放鬆緊繃的肩膀,放輕聲音說:「麻煩你到我旁邊坐下,我幫你評估一下傷勢。」
「可是會弄髒妳的床鋪……」他聽起來有些猶豫。
「沒關係,再讓人幫我換就可以了,你的傷要緊,快坐吧。」
她將沙土放到床頭,片刻後床墊因重量下陷些許。她將魔力集中在兩掌心,先從頭頸評估有無傷處、傷勢又是何種程度,接著是手,再來是身體前後與側邊。
上半身的傷已經叫她攏眉不展,想不到兩腿的情況更加糟糕。
大部分是鞭傷,還有不少燒燙傷和水泡,傷口已經開始發炎,右小腿有被重物壓砸的痕跡,至少有些骨裂……她轉換魔力,從小腿開始治療,因他隱忍的嘶聲心疼。
「我先緊急處理,等等開點藥給你,內服外用都有,這樣才能好得快。」她放輕手掌力道,忍不住嘆息,「怎麼會傷成這樣……」
「是王者大人弄的。」
她沒有預期自言自語會有回應,而且還是令她寒毛倒豎的答案。
她感覺手開始顫抖。「什……什麼?」
「王者大人心情不好就會私下叫我進去他的房間。」少年語氣不可思議的平靜,「他說我是他的東西,沒有資格反抗,只能承受。」
她覺得心臟發麻,手中魔力無法集中。哥哥說過少年只是人質,只會用來削弱、對付、影響扎科安酪長子,除了扎科安酪家的孩子之外他不會牽連無辜--他保證過的。
「我真的是他的所有物嗎?他說的都是正確的嗎?」
少年的話彷彿釘子,在她搖搖欲墜的心上鑿出一個洞,在已經被後悔磨得只剩薄薄一層的良心外殼敲出孔洞,龜裂聲喀啦喀啦的叫人心慌。
她強迫自己專注在治療上,卻被少年的手握住制止,那雙手上還有未乾的血。
沉默持續半晌,末了少年輕嘆口氣。
「我不會什麼談判技巧,所以選擇實話實說了。」他輕聲道,「我的名字是顗,原本是藍澤王底下的小隊隊員,一名六階光魔使,並不是被焰王撫養長大的孤兒。是這樣嗎?」
可可凜說不出話來。
她應該為了哥哥反駁否定,甚至該立刻把門外士兵喊進來將少年帶到哥哥那邊並稟報少年知道了一切,可是她已經做不到昧著良心裝作不知道,尤其在少年分明可以隱瞞或用其他方式試探、卻依舊以真話直面的情況下。
少年真摯善良,失去了記憶仍舊不變,她並不奇怪為什麼他被選作預言中的聖潔之靈。
她緩緩點頭,哥哥失望的面容浮現腦海。
「你是被抓來做為牽制扎科安酪長子的人質。」閉了閉眼,可可凜重新上手治療,一邊輕聲道,「哥哥的搭檔商絡凡,一個高階念形師,洗去了你的記憶,哥哥再灌輸你他要你相信的一切,並將你做為他的棋子使用。對不起,我……我不知道他會這麼待你,他明明跟我保證過不會……對不起。」
道歉只是為了讓自己好受點,後面的解釋也不過是在為自己的罪責脫身,她覺得自己好虛偽,儘管眼睛看不見,她還是不敢抬頭。
處理完小腿,她移動到背上的傷,顗不怎麼發出聲音,但光從碰觸到的緊繃肌肉,就能知道這有多麼疼。
她咬唇小力輕拂,盡可能不讓痛苦增加。
等背部療傷完畢,顗才再次開口,聲音摻雜著些許猶豫,還有不忍:「主人……土行使她,出發前就交代了我要給妳什麼,因為她早就知道這趟有去無回。」
可可凜渾身一僵,喉嚨又乾又緊,一如發出的聲音同樣苦澀:「嗯。」
「焰王稱讚她很有眼色,他說這次任務的主要目的……事實上就是要讓土行使回不來,焰王還說了,如果人真的敢回來,他也會找個理由……殺了。」
冰冷瞬間麻痺了她半邊身軀。
「碧、碧西兒……是哥哥……是……是哥哥,要她死的?」
對方的沉默是最好的答案。
她本以為今天已經流了夠多眼淚,想不到眨眼間的功夫,眼角又濕了。她抓住戒指捧到心口,空氣彷彿一下子變得稀薄,她拚命伸長脖子想呼吸,喉頭灼燒乾澀,耳畔嗡嗡作響。
她回憶著哥哥安慰她時言語間盡是痛惜不忍,一手顫顫扼住自個兒脖頸,彎腰乾嘔起來。
他早就知道了,只是在做戲。
他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了……
是他。是他殺了她。
「妳……妳還好嗎?」
顗有些無措的手在可可凜背上輕拍,她全身都在發抖,臉頰上分不清是淚水還是別的。
她咬牙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緩慢地深做呼吸,幾分鐘後反胃感漸漸退去,她終於可以正常呼吸,才放開不知何時抓緊的顗的手臂。
選擇在這個時候告訴她這件事,對方的目的不言而喻。
但是她不怪他想用這件事作為與她談判的突破口,倘若他不說,她永遠不會知道真相,這輩子只會待在哥哥編織出來的謊言中,所以她不怪他,反而很感激。
因為他讓她終於能夠下定決心。
於是可可凜抬起頭面對顗,淚水仍在流淌,面色毅然。「我幫你。」
顗顯然愣住了,因為原先還在輕拍著她背後的手頓時僵住。
「你想幫你的同伴,對嗎?我會幫助你,幫助他們取得勝利。」她一字一句道,「我只有一個條件,等你們贏了之後,別殺了我哥哥。」
她原本善良的哥哥被仇恨蒙蔽雙眼,連從小一直在一起的碧西兒也是說除掉就除掉,她要把他拉出來,然後用一生去贖這些罪。
她會陪著他一起,她要找回從前那個總是溫柔笑著、善良得連隻小蟲子都不忍心踩死的哥哥。
「好,謝謝妳。」顗握住她伸出去的手,認真說道,「妳的條件,我一定會替妳轉達。」
她沉默地替他完成剩下的治療,接著帶人走到側房門前,輕輕敲了兩下門扉。
她原本有些擔心艾澤犽可能睡了,幸好幾秒之後傳來同樣的兩聲輕敲,她鬆口氣,這樣就不必想辦法如何另尋時間讓他們搭上線。
「可可凜?妳還好嗎?」艾澤犽的聲音很細小,也充滿擔憂,看樣子應該是聽見下午的那場談話了。
「我……不太好,但沒事的。」可可凜同樣輕語,深吸口氣,又說:「關於你說過的話,我想好了,我要阻止哥哥。你願意幫我嗎?」
一片短暫的沉默以後,艾澤犽染上訝異的聲音傳來:「當然願意。不過,是發生了什麼事嗎,怎麼想法改變了?雖然不是有意要聽妳跟小西爾的談話,但果然是因為今天下午的……?」
可可凜用力捏著衣角,再次深呼吸,艱難回應:「我知道了……碧西兒是因為……是哥哥要她死,所以她才會死的。」
說到後面,她的聲音相當不穩,艾澤犽輕柔的嘆息聲差點令她再次潰堤,但沒有時間再陷入悲傷了。
她拉著顗坐到地板上,把和他達成的共識長話短說,也解釋了他身上的傷從何而來。
艾澤犽沉默好片刻,再出聲時語帶沙啞:「顗……好孩子,你受苦了。」
「如果能因此讓焰王降低對我的戒心,不辛苦,只是確實很可怕。」顗的口吻聽不出是什麼情緒,他一頓,而後語帶遲疑:「你是……前王的面首,白澤妖狐中的白耳族,艾澤犽?」
「別記著哥哥和老長者那些人說的那些,艾澤犽是前王認定的唯一伴侶,不是面首。」可可凜柔聲糾正。
顗肩膀一僵,艾澤犽輕聲笑了:「沒關係,如何稱呼都無所謂,我跟亞特自己知道就行。」他話鋒接著轉回來:「既然要阻止小西爾,那麼計畫就必須好好規劃才行,不過我們該再另尋時間討論。畢竟顗是進來療傷的,可可凜被小西爾關著,顗不能逗留太久,否則會引人起疑。」
可可凜想了想,的確是這麼回事,但要再進來的藉口就只有療傷,而且還得是其他癒能者無法治療好的嚴重傷勢--她不希望再讓顗受這麼重的傷了,更何況還必須是刻意為之。
艾澤犽顯然也想到了這點:「我們現在先想想下次該如何讓顗進來吧,讓顗藉著重傷進來醫治總歸不好。」
「不,下次進來還是先用醫治的藉口,焰王疑心重,其他藉口都會引起他懷疑。至於計畫,其實我大致有個概念了。」
顗的語氣不帶多少情緒,說出來的話卻讓另外兩人訝異不已。
可可凜沒想到他對於得再憑傷才能進來一事沒有任何牴觸,甚至像是早就準備好隨時這麼做,她有點心疼,然而更多的是對他已經有了該怎麼幫助藍澤王他們的規劃而驚訝。
他已經想了多久?從知道自己的身分開始嗎?他知道自己身分有多久了?
「你已經想好了?」艾澤犽問。
「只是粗略的想法。不過與其說是阻止焰王,更像是替阿堺他們鋪路,為他們爭取時間。」顗回答。
可可凜點頭,「好。你有什麼想法,儘管說,我們幫忙補全。」
「如果要拖延時間,最好的辦法是讓焰王分心在別的事情上,製造愈多混亂給他愈好。」顗說得緩慢,似乎是在邊思考邊講,他大概是失憶後頭一回組織自我意識,顯得頗為吃力,不過語氣裡沒有絲毫疑慮。「你們兩個對他而言很重要,尤其是可可凜,所以我的想法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