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番外：澄碧

　　王宮位於大陸北方，除了附近的街區，以此為界向南，事實上有許多偏遠村落。
　　這些村子都在極為隱密的地方，是滋養犯罪的貧窮搖籃，諸如擄掠、盜殺、人口販賣等等皆是日常色彩，犯罪集團的手有時也會伸進繁榮些的市集村莊，尤其是以孩子誘騙孩子的方法，不過發生頻率並不高。
　　可惜今天有個女孩子倒大楣了。

　　碧西兒百般聊賴地躺在地板，瞥著縮在角落的女孩，平時總是懶洋洋的眼底泛起些許興趣。
　　女孩很安靜，和至今為止的都不同。
　　碧西兒三歲被賣進集團，一直擔任誘餌拐騙和自己同年獲大上幾歲的孩童，至今已有兩年，拐過數十至數百人，其中從都市點的地區來的大概有十來位，卻是頭一回碰到這種不吵不鬧的。
　　她又瞥了眼女孩，女孩看上去比自己大了兩、三歲，是個瞎子，從稍早交談之中能感覺到對方掩蓋不去的良好教養，多半是從北方那邊來的，但服裝有點破舊，和氣質不太相符。
　　她當時和往常一樣假裝迷路啜泣，女孩笑著對他說她也和哥哥走散了，於是女孩嗑嗑絆絆地要帶她找人幫忙，結果反而被她帶到這種偏僻破屋，然後被一路尾隨的打手給五花大綁起來。
　　打手綁完人就去協助其他誘餌了，她只需等到隔天來人收貨，通常這個過渡夜會睡不好，因為那些貨物會哭鬧或大罵威脅一整晚－－但這個女孩沒有。
　　女孩甚至連掙扎也無，任由打手捆綁四肢。

　　碧西兒愈想愈好奇，終於在半小時後忍不住開口問道：「妳知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情況？」
　　女孩沒有焦點的雙眸緩緩對向她，點點頭。
　　「妳真的知道嗎？」
　　「知道。」女孩的聲音仍是剛剛聽見的那樣溫柔，「妳把我引誘來這，現在應該在等人來帶我走。是打算把我賣去哪裡呢？」
　　「不知道，我只負責帶人來。」
　　「這樣啊。」
　　女孩再次點點頭，接著繼續沉默，不再追問進一步細節。碧西兒愈發對她感興趣了，整個人坐起身朝她挪了挪。

　　「妳既然知道了，不害怕嗎？」
　　「咦？會呀。」女孩面露困惑回答。
　　「那妳怎麼看起來挺鎮定的？剛才也是，妳都沒有反抗。」
　　「嗯……反抗有用嗎？」
　　碧西兒想了想，這倒也是。「可是現在呢？只剩我們兩個，我年紀比妳小力氣也小，就算妳看不見，要逃應該不難吧？不試試嗎？」
　　這句其實只是一時興起說的，她不過是想看看這個人會不會被勾起希望來。

　　任何人都抗拒不了逃離的可能，這是天性。有時候她也會對幾個人刻意這麼說，他們全會在接下來的時間嘗試，然後一次次被她毀掉希望，之後會出險三種反應：一，絕望大哭；二，氣得大罵；三，表示願意提供兄弟姊妹朋友的下落以換取自己自由。
　　她統計過，尤其以第三種反應最多，壓倒性的多。
　　這個世界果然骯髒到不行，包括她自己在內。

　　「可是，萬一我真的成功逃走了，妳怎麼辦呢？」
　　然而出乎意料的，女孩的回答是碧西兒從未聽過的。
　　「……什麼？」
　　「我有聽說過，這是一個集團，在裡面工作的大部分是被買來或者拐來的，妳也是其中一個吧？」女孩牽起的笑容十分哀傷，「妳的職責沒做好，不是會被責怪嗎？有可能還會挨打的……想到這裡，叫我怎麼忍心逃走呢？太自私了，我做不到。」
　　怎麼忍心？
　　太自私？
　　碧西兒難得錯愕得啞口無言，幾乎要以為是自己幻聽了。

　　「……不管我出身是什麼，我做了就等於是幫凶，被罵被打不是大快人心嗎？」眨眨眼，碧西兒皺眉拋出疑惑。
　　女孩卻輕輕搖頭，「妳會做這種事情是被逼迫的，妳不做的話根本生存不了吧，那我怎麼可能會因為妳挨罰而開心呢？我只會覺得難過。」
　　「但是這樣妳就會被賣掉，聽說女的會被賣到很噁心很可怕的地方。妳不是有個哥哥嗎？妳會為了我這種人放棄和哥哥團員的機會？」
　　碧西兒是不相信的，因為如果立場對調，她肯定拚上性命也要逃看看，她知道任誰都會這麼選擇。
　　可是女孩再一次做出令她意外的回應。
　　「妳是不是完成工作之後都有酬勞呢？」
　　「啊？」碧西兒不明白這個問題有什麼意義，不過好奇心使然，她還是順著問話回答：「喔，是啊。」
　　「是什麼呢？」
　　「接下來兩天三餐都有得吃也有得住。」
　　女孩微微笑，眼睛跟著笑得彎彎的：「要是我一個人可以換妳兩天生活無虞，我覺得是值得的呀。」
　　碧西兒瞪大眼。
　　「雖然不能再見到哥哥很難過，但其實少了我，他反而能過得更輕鬆的，畢竟我現在這樣子只會拖累他……」女孩有些黯然地垂下眼，而後重新抬頭，揚起淺笑，「所以，如果我有可以幫助別人的價值，我很樂意。」
　　女孩溫煦的笑顏令碧西兒又著實愣了好半晌。

　　碧西兒湊近幾許，仔仔細細將女孩的表情審視一回，想自其中抓出一丁點偽裝痕跡。她這兩年已經見過太多形形色色的人，就算極少數人也會反過來同情她淪落至此的境遇，可一旦發現釋出同情無法替自己換取生路，他們的模樣很快就變了，變得和其他人一樣。
　　但這個人，她居然看不出一絲作偽，女孩眉宇間的擔憂是真的，替她感到高興也是真的－－這個人真的願意用自己的未來換她僅僅兩天的溫飽？
　　……好蠢。
　　怎麼會有人濫好人到這種地步？也太蠢了，她這種社會最底層的老鼠怎麼可能值得用一個高階層的大小姐換取？天真也該有個限度，善良也該有個限度。
　　太蠢了……真的沒見過這麼蠢的人。
　　可同時，她覺得自己骯髒的心似乎被倒入了一泉暖水。
　　她連在親生父母身上都得不到的東西，竟然是一個陌生人給的，而且還給得毫無怨言。

　　碧西兒瞅著女孩好片刻，然後輕輕開口：「喂，妳叫什麼名字？」
　　女孩依然笑得不設防：「我叫可可凜，妳呢？」
　　「碧西兒。」說著，碧西兒伸手替可可凜解開繩索，改成綁在自個兒雙踝，「妳走吧，這附近挺荒涼的，不會有人、野獸也少，直直往西走就能回去剛才的街道。」
　　女孩愣住了，「咦？那、那妳呢？」
　　碧西兒接著在一旁樑柱與雙手間禪起繩子，一邊繼續說：「我會告訴他們妳的同伴把妳救走了，看我年紀小就放了我一馬，記住，出去後先盡量靠著草叢樹林邊走，一到大街就立刻往人多的地方走。」
　　「可、可是－－」
　　「行啦，妳快走，趁天色還沒太暗快跑，妳哥哥肯定還在那邊附近找妳，再晚點他可能就跑到更遠的地方找了，小心太慢會錯過啊。」
　　女孩仍舊踟躕不前，擔憂地直望向碧西兒，過了好片晌才猶猶豫豫地朝門口邁步。
　　碧西兒目送她逐步遠去的背影，長長吁出口氣，仰頭靠上身後牆壁。

　　等等免不了挨一頓打了吧，可能接下來要餓幾天肚子了。碧西兒努努嘴，照自己的身體狀況來看搞不好撐不過這回的懲罰也說不定……唉，沒想到只能活到這裡啊。
　　不過想想，其實相較於其他淪落在這的可憐蟲，她算是活得久的了，不少同期進來的都死了，她好像算比較好命呢？
　　她邊想邊勾勾嘴角，放鬆地閉上眼。
　　算了，能用自己的一條爛命換這個好人逃出生路，她也算是難得做了件好事，感覺還不賴。

　　「喀唰！」

　　這時忽然傳出摩搓聲響，碧西兒愣愣地睜眼察看，發現可可凜竟不知何時折返了回來，人正小心翼翼踩過大門前的乾草堆。
　　碧西兒不解蹙眉，看著對方摸索著來到她面前，好不容易才尋到她腳踝的繩結上，然後動作笨拙地開始解著。
　　碧西兒眉頭愈擰愈緊。「妳不是走了嗎？」
　　「我去外面探了一圈，沒遇到人，想來應該是沒人守著，所以回來啦。」
　　「回來？為什麼要回來？沒人守就趕快走啊？」
　　「當然是回來帶妳一起逃的呀！我逃走的話妳會被處罰的吧，我怎麼可能留妳在這兒呢？」
　　可可凜回以輕輕柔柔的笑靨，碧西兒幾乎要屏住呼吸。

　　真的……真的，好人也該要有個限度。

　　「碧西兒？」
　　良久沒得到回應，可可凜困惑地停下動作叫喚，碧西兒深深呼吸口氣。
　　「會有人、追殺來的。」碧西兒有些啞聲低語，「妳還是先走吧，別管我了。」
　　「不行！我不可能丟下妳的，怎麼可能做得到！」
　　「……如果被那些人抓回去，不只我，妳可能也會小命不保的喔。」
　　「那我們得快些找到哥哥了！」可可凜依然沒有退縮，繼續認真解著繩結，「哥哥很厲害的，可以保護我們，妳別害怕，我們都不會有事的。」

　　別害怕。
　　不會有事的。

　　即使裝作不再相信人性，但她其實一直暗自揣著希望，可是一次次的失望讓她愈來愈不抱期待，最後連她也以為自己早就心灰意冷。
　　如今終於聽到連做夢也不敢奢望的話……

　　碧西兒定定望進可可凜澄澈美好的雙眼，眼角泛起絲絲水光。
　　「嗯。」
　　她願意把自己這條爛命全部奉獻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