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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5-10
天上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女護工再次出來,她煩躁的眼神表現出拉老人進屋的決心,老人點點頭,卻並沒有向她看去。
「你不要淋完雨生病了,上次就是。」護工說。
老人站起來,他解開外套紐扣,我看見裡面縫著一個鼓包,有稜有角,應該是個硬物。他雖年事已高,手勁卻足以將它撕扯開,裡面的東西忽地掉在地上,由於速度過快,我第一視角並沒有看清是什麼,只聽到金屬碰撞發出的清脆聲響。他彎腰撿起來——原來是一個半巴掌大的鑰匙,從上面的仙鶴來看,不難猜出這是用在哪扇門上的,可問題是這扇門還在不在。
他不問我願意與否便將鑰匙塞進我的手心,吞吞吐吐地說:「幫……幫俺最後一個忙,幫俺……交給……」
「交給誰?」我不禁問出口,阿梅不在了,紫檀木門也不知去向,我實在困惑。
老人沉默片刻,吃力地說:「它屬於誰就交給誰。」
他說完站起來,一瘸一拐地向護工走去,那個護工對陌生人並不健談,只是潦草地瞟了我一眼,隨後扶著他進去了。我手捧鑰匙,望著空空如也的長椅在原地站了很久,等回過神時,手中已有少許積水,衣服也完全淋濕了。
幾天後,我和妻子準備離開故鄉,預定下午啟程,在一家人吃午飯的時候,我簡略地告訴他們關於德九的事,岳父撫掌大笑,說這件事整個敬老院都知道,他每次逮到人就會沒完沒了地講,我問那其他人怎麼看待呢,岳父說看待什麼,講一兩次是同情,經常講就是笑話了,之前有人較真,說既然他殺了人,那就應該報警抓他,後來員警來了,說你們要是實在閑得慌就去找個老伴吧。
我拿出那把沉重的鑰匙,扔在桌上,摔得乒乓響:「那這個怎麼辦?」
妻子說:「送回去吧,你也是糊塗,他本來就精神不正常,你還收下了。」
我看向岳父,他意味深長地搖搖頭:「這鑰匙積怨太深,你承受不起的,送回去吧。」
於是行程就這樣推遲了。我下午去敬老院時陽光明媚,陰鬱一掃而空,大概是連日大雨的原因,東側的竹林綠了不少,土裡冒出潤而新的筍尖,我在閃著金光的鐵門旁來回踱步,籌備稍後拒絕老人的措辭,把鑰匙拿走好幾天又還回來,這算什麼呢?他大概會很失望,最壞的結果就是對我破口大駡,不過我一開始也沒同意,我有什麼好愧疚的,妻子說得對,一個神志不清的老人而已。
我胡思亂想著,又想到了自己身上——近來總不順意,先是我炒股連連失利,而後妻子的公司遭受虧損,準備大規模裁員,原本考慮要個孩子的我們不得不暫時將這個計畫擱置一旁,自己的生活一團亂麻,為什麼還要管別人的事呢?這無論如何都不合理,不如就把這些作為理由將給德九聽,如果他通情達理,我就可以順利推脫掉了。可當我找到那個慢條斯理的管理員並詢問德九的情況時,他卻說出了一個出乎意料的消息:
「去世了。」
「壽命到頭了嗎?可幾天前還好好的。」我一時震驚,甚至覺得他只是看我呆板,開了個過分的玩笑戲弄我。
「哎!雜貨間的農藥叫他偷去了!」他搖搖頭,「不然他可沒這麼短命。」
見我緘默不語,他又說:「我跟你講,我會看相,本來他得至少再過五年才去見閻王。」
原來是自己赴死的,我心想。用「赴死」這個詞真的妥當嗎?說不定是畏罪自殺。我摸摸口袋裡的鑰匙,不曾想這真的變成了遺願,回憶起岳父的話,既然變成遺願了,我確實承受不起。
「骨灰呢?」
照理說,德九無親無故,骨灰應當由敬老院處理,沒想到管理員說:「打算這兩天寄出去。」
「寄給誰?」
管理員告訴我,德九雖然沒有血緣上的親人,但多年來和一個五六十歲的中年男人保持聯繫,那個男人並不常來,一年到尾只會來看望他兩三次,不過倒是會定期寄一些生活費。這個舉動其實非常重要,我清楚通常敬老院都有潛規則,沒有兒女的老人形同失去黑幫庇護的小混混,不受欺侮是不可能的,雖然新聞鮮有報導,但我聽說許多護工心懷惡念,把平日裡的不順發洩到神志不清的老人身上,有時喂餿飯,有時強迫他們赤身在地上打滾,讓人不寒而慄。對德九來說,無論寄來的生活費多少,他已經被證明了「有靠山」,日子大概好受許多吧。
「那個人叫什麼?」
「我想想……好像是姓張。」
我大概猜到是誰了,於是向他要來了電話號碼,並對他說:「不用寄了,我送過去給他吧。」

我回到家,向妻子說明了事情的原委,她歎了口氣,讓我先把她送回我們在城裡租的公寓再去研究那些陳芝麻爛穀子。我不得不向公司申請延長假期。
幾小時前還在敬老院時,我當著院長的面撥通了那個號碼,果然等來一個渾悶的男聲,沒想到他第一句話竟是:
「點餐嗎?」
原來他經營著一家餐廳,不過這語氣沒精打採的,生意一定不怎麼好。我述說了來龍去脈,要求見他一面,並把骨灰帶過去,他很爽快地答應了,一切就這麼簡單,不想一些社會派推理小說那樣——要找某個關鍵人物時電話打不通,位址也半真半假,來回輾轉還找錯了人——相比起來,這一切真是順利。
我來到他所在的那座南方沿海城市時已經是三天後了,炙熱而濕悶的空氣像一隻無形大手捂住我的口鼻,使我呼吸不得。他的位址是一片擁有著高密度人口的城中村,除了省錢,我想不出還有什麼理由能讓人心甘情願住進這塊黴臭的鹽鹼地,這裡的建築是參差不齊的低矮平房,非要比喻成什麼的話,它們就像地下室的瓶瓶罐罐,又潮又冷,還蒙著一層厚厚的灰,這裡的道路出奇狹小,行人和來往的電動車起衝突是常有的事,外賣騎手的喇叭聲一整天不間斷。靠主幹道的一側能看見許多還算的體面的雜貨店和餐廳,一旦深入,各式各樣的奇異店面便映入眼簾,私家客廳改造成的理髮店,數量之多、明顯供大於求的足浴店,還有紅光滿屋的算命店,以及外賣餐廳——這是近年外賣產業興起後才有的,整個店鋪都是廚房,沒有給客人吃飯的桌椅,開設的門檻極低,在外賣平臺上註冊一家店鋪,店名都不用起,把各種菜品名稱縫合一下即可,比如「麻辣燙·烤魚·鹵鵝」,然後租個店面做飯,做好了交給趕來的騎手就行。
我要找到地址就是這麼一家餐廳,它藏在不起眼的窄巷裡,好在我登門拜訪時不是用餐高峰期,那個男人正悠閒地觀看電視上播放的一部多年前的歷史劇。
「張勝雲!」我直接叫出來了。
「噢……」他拿起遙控器按下暫停鍵,「你是電話裡的那個?」
他雖銀髮斑駁,身子還是挺靈活的,利索地從椅子上站起,走過來和我握手,他的面容相當和善,要是戴個圓框眼鏡還有幾分像甘地。
我開門見山,把背包裡的骨灰盒取出來:「不好意思,這裡路太窄了,車開不進來,只能拿包裝著。」
「不要緊。」他接過去,「那群辦事的利慾薰心,你猜這個盒子花了我多少錢?一千二呢,。」
「真貴。」
「盒子雖然醜,不過九叔應該不會介意。」他嘻嘻笑著,「你在電話裡說還有東西要給我?」
「這個。」我拿出鑰匙。
張勝雲小心翼翼地拈起它,大概是有老花眼,上半身條件反射似地後仰:「他說……它屬於誰就交給誰?那你找錯人了。」
「怎麼說?」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她了,阿梅姐?真奇怪,我幾十年沒叫別人姐了,但也不知道她的真名……」張勝雲說,「她其實是有後代的,你拿去給他吧。」
「後代?」
「一個兒子,叫羅文清,你要問我為什麼知道,那就說來話長了。」
「姓羅?九爺姓羅麼?」
「他爹可不是九叔,九叔姓高。」張勝雲清了清嗓子裡的痰,「他是隨羅生觀姓的。」
「怎麼會……」
「他是曹永剛和阿梅姐的兒子,那時曹永剛知道自己難逃一死,把兒子拖給羅生觀,羅生觀也感覺自己活不長久,又托給了遠在異鄉的堂妹養。他最開始叫羅文革,這名字是時代所迫,後來才改的。」
「他蠻可憐,到頭來爹媽的墳都找不到吧。」
「能活下來是萬幸!」他說完沉默了一會兒,嘀咕道:「對我來說才是不幸。」
「阿梅死後,九爺怎樣了?」
「阿梅姐……等我知道她的死訊,半年都過去了。當時大家都覺得我智力殘疾,跟我講了也沒用,只是騙我她回娘家了,我那時是真傻麼?當然不是,反應比同齡孩子遲鈍一點而已。」他苦笑著。
想來也在理,都會背那麼多古詩了,怎麼和傻子沾得上邊?
他繼續說:「我不知道九叔後來怎樣,反正我後來不好過,你要是有興趣聽我的故事,得容我好好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