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亡魂也有眼淚的

　　車子停在神社遺跡前方，馮柏冬率先從右方開門下車，華巳則比陸清芳早一步來到車外，眺望木造建築的他重重皺起眉頭。

　　「姓馮的，這裡怎麼回事？」
　　「馬上就看出異常之處，真不愧是神鏡守護者。」
　　「少在那裡奉承，快點從實招來。」

　　華巳與馮柏冬交談之際，陸清芳仔細打量神社遺跡，試圖尋找異常之處。
　　天空烏雲密布，景物彷彿蒙上一層薄灰，加以神社主體是木造建築，在無人維護看管的情況下，已然顯露頹敗之勢。
　　奇妙的是，面對如此寂寥冷清的風景，反倒讓人產生一種不自在的異樣感，促使陸清芳無意識打了個寒顫。
　　陸清芳還處於困惑，馮柏冬已經撇下一人一妖，獨自走近神社拜殿，原本提供給民眾在此參拜神明的區段。

　　「百聞不如一見，你們看仔細了。」

　　馮柏冬正要踏進拜殿，冷不防就像觸電似地全身一震，轉瞬間飛身遠離建築物，穩穩落在陸清芳與華巳身邊。

　　「都看到了吧！裡面的東西排斥外來者，特別針對所有穿軍服的人，一靠近遺跡就會發動攻擊，從來都沒有例外。」
　　「那麼，沒穿軍服的人會發生什麼事？」
　　「很簡單，他們還沒到達神社就會掉頭離開，根本沒機會靠近這兒。」

　　讓一般人自行迴避，僅針對穿著軍裝的個體開放，暗藏殺機的結界。
　　先前是馮柏冬的手下負責駕車，有鑑於他與長官同為軍人，車子才能安然通往此地，走入非人之物佈下的陷阱。
　　陸清芳內心尋思，一旁的馮柏冬重新站穩腳步，用下巴指向昔日的淡水神社。

　　「委託你兩位的任務，就是設法找出結界的成因，並且排除這個異常現象，還有什麼想問的？」
　　「沒有。」

　　以馮柏冬的特務身分，對陸清芳的身家背景瞭若指掌，肯定知悉【天狼神鏡】與華巳的能耐，事到如今不可能推卸責任。
　　當陸清芳看向旁邊，華巳的服裝已然變化成水藍色和服，用於對付鬼怪的戰鬥型態，為即將到來的戰鬥做好準備。

　　「華巳。」
　　「幹嘛？」
　　「麻煩你了。」

　　華巳沒有答話，冷哼一聲便舉起手來，寬鬆袖口隨之發出振動聲。

　　「我要在結界開洞，你先到旁邊去。」

　　聽聞華巳的警告，陸清芳點了點頭，稍微往後倒退幾步。
　　確定拜殿前沒有閒雜人等，華巳深吸一口氣，緊握的拳頭向前揮出，重重敲在看不見的牆上。
　　下一秒，宛若玻璃窗遭到擊破，灑了一地碎片的清脆聲音在耳畔響起，周圍景物隨之扭曲變形，模糊現實與幻境的邊界。
　　陰寒強風襲來，陸清芳不敵風壓而閉上眼睛，不料人群喧鬧聲近在身邊，迫使他立刻張開雙眼確認。

　　（淡水鎮？）

　　方才路過的街道開展在眼前，呈現出有如老舊影片的斑黃色澤，只能看到手持簡易武器，或者赤手空拳的人們成群結隊，正在高聲呼喊著什麼。
　　當中有些年輕人，他們手裡拿著軍事訓練用的模型槍，勉強充作武器以及威嚇用途，跟隨其他示威群眾前往警察局抗議。
　　可想而知，一般人不敵受過專業訓練，武器精良的軍警，抗議群眾在短時間內遭到瓦解，被迫丟下武器逃跑。

　　（這是……淡水中學校的模型槍……）

　　一九四七年，臺灣在國民政府統治下，民生非但沒有隨著二戰終結改善，反倒因為國共內戰面臨物價飆漲，糧食短缺的窘境。
　　正當國家存亡危機，倚仗權勢的貪官汙吏並沒有消失，在外省高官的縱容下變本加厲，埋下臺灣人仇視外省人的導火線。
　　同年二月二十七日，查緝私菸的警方意外失手殺害民眾，導致臺灣人的不滿一口氣爆發出來，在隔天形成各縣市遍地開花，針對政府跟外省人的大型抗爭，史稱二二八事件。
　　因為緝菸血案引爆的衝突，同樣在淡水街道上延燒開來，當中有年輕人由於上過軍事訓練課，擅自從學校偷走無法擊發的模型槍，毅然投身抗爭行動。

　　「……唔……」

　　又是狂風襲來，景物在明滅間產生變化，映照出不同於先前的光景。
　　三月微寒的淡水街道，民眾以為抗爭告一個段落，殊不知軍用卡車長驅直入，架設機槍就是一陣掃射，不分男女老幼格殺無論。
　　軍警憑藉武力壓制淡水鎮，緊接著搜捕煽動抗爭的嫌疑犯，包括淡水中學校的校長跟老師，以他們煽動學生跟提供武器為由，強行將人拉上軍車帶走。
　　淡水經歷劫難，僅只表面與過去無異，殊不知人們無從得知的黑暗角落，蒙冤亡魂正發出風聲般的低語，徘徊原地不去……

　　「沒事吧？清。」

　　意識幾乎被無窮止境，排山倒海的悲傷痛苦淹沒，直到華巳出聲呼喚，陸清芳才恢復知覺，得以正視眼前的景象。
　　現實中的神社正殿前方，無數冤魂匯聚成巨大黑球，鮮血與殘破肢體在其中流轉，隱隱滲出紅褐色的混濁液體，隔了段距離依舊能聞到濃濃的死亡氣息。

　　「華巳，剛剛的該不會是……」
　　「嗯，是冤魂們的記憶。」

　　無言片刻，率先打破沉默的依舊是華巳，低聲提醒陸清芳。

　　「清，準備一下，我要開始了。」
　　「好的。」

　　陸清芳內心一痛，將右手按在胸前，眼睜睜看著華巳舉起雙手，對準冤魂匯聚而成的黑球。

　　『掛介麻久母畏伎　伊邪那岐大神　筑紫乃日向乃　橘小戸乃阿波岐原爾
　　　御禊祓閉給比志時爾　生里坐世留祓戸乃大神等　諸乃禍事罪穢　有良牟乎婆
　　　祓閉給比清米給閉登　白須事乎聞食世登　恐美恐美母白須』

　　名為祝詞的咒語，內容是請求神明協助，運用神力淨化一切，實質是將其驅逐到遠方。
　　誦讀祝詞的過程中，包圍球體的冤魂紛紛化作光點，終至消失殆盡，留下位於黑球核心處，看似聚集眾多冤魂的首領。

　　『你、為什麼……阻止我們……？』

　　面對冤魂的質問，華巳並沒有回答，而是投入更多能量，力求驅散所有冤魂。

　　『別礙事，我不會原諒那些人……絕對不會！』

　　冤魂首領一言既出，殘存在祂身邊的冤魂張牙舞爪，朝華巳猛襲而來。
　　華巳以手做出劈砍動作，冤魂的身形隨之破碎，化作數道黑煙消散。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究竟是因為屈居下風，抑或為了失去夥伴，冤魂首領發出一連串悲鳴，呼嘯的狂風越發強烈。
　　蕭蕭風聲中，冤魂首領的身形逐漸改變，彷彿即將蛻變成為不同的生物，脫離本為人類的限制。

　　（不好了……！）

　　風勢轉強而快要站不穩，陸清芳還是努力睜著雙眼，凝視華巳看似纖弱的背影，同時心生一計。
　　陸清芳從背包裡取出【天狼神鏡】，將鏡面對準正殿前方的冤魂首領，在風中向華巳放聲大喊。

　　「華巳！神鏡！」

　　意會陸清芳的意圖，華巳輕聲唱誦咒語，神鏡隨即射出一道強光，強制將冤魂首領定在原地，動彈不得。
　　華巳短暫回頭，對著陸清芳微揚嘴角，肯定他急中生智的行動，隨後便是縱身一跳，來到首領冤魂面前。

　　「你有遺言嗎？」
　　『去死──嗚！』

　　話語並沒有後續，因為在雙方對話之間，子彈貫穿首領冤魂的胸口。
　　陸清芳與華巳都是一愣，順著子彈擊發的軌道望去，映入視野的是正殿屋頂上舉槍，表情冷漠的外省軍官。

　　「馮先生？為什麼你會……？」
　　「多虧神鏡守護者打破結界，吸引冤魂的注意力，才讓我有機會下手。」

　　居高臨下的馮柏冬回話，再次開槍擊發子彈，將冤魂首領打成碎片，確保徹底擊潰非人之物。
　　首領即將魂飛魄散，陸清芳不期然看見晶亮淚水，從疑似眼眶的空洞流淌而下，隨著破碎的身影一同消失。

　　（原來……亡魂也有眼淚的。）

　　至死懷抱遺憾的冤魂，祂們還是跟生前一樣，會悲傷也會流淚，僅只相貌改變而讓人生畏。
　　明明跟人類共同生活在這個世上，非人之物再怎麼悲傷哭喊，內心冤屈永遠無法傳達出去，連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清，怎麼了？受傷了嗎？」
　　「沒有……我沒事，不用擔心。」

　　歷史無法改變，而自己只不過是個旁觀者，自始至終坐視悲劇在面前上演。
　　饒是如此，彷彿被某種力量牽引一般，陸清芳的眼淚奪眶而出，靜靜落在神社前的地面，同樣無聲無息。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