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我明白的

第一章〈共生〉

　　遠眺大陸遼闊　南望黑潮躍動
　　精銳雲集校園　蓄勢待展威風
　　知識成果豐碩　學子萬里鵬程
　　──松谷哲男〈臺北帝國大學學歌〉

　　當穿著睡衣的青年，陸清芳在房間床上甦醒時，映入視野的是蜷縮有如幼兒，躺在自己身邊的少年。
　　晨間光線微弱，不影響陸清芳觀察對方，細細端詳綁成低馬尾的暗金長髮，以及那張五官精緻，表情相比平時沉穩的睡容。
　　彷彿察覺他人的視線，少年緩緩睜開漆黑雙眼，迷茫視線落在陸清芳臉上，微揚嘴角勾出一抹淺笑。

　　「早安，清。」

　　目睹那樣毫不設防，全然信任自己的表情，陸清芳不由得跟著露出笑容。
　　不料他正要問候少年，對方突然一個打挺跳下床，臉上掛著顯而易見的紅暈，裝腔作勢開口道。

　　「不要誤會了！我只是有點累，一不小心睡在旁邊而已，才不是為了陪你！」
　　「是，我明白的，華巳。」

　　不論半夢半醒，對自己沒有防備的一面，或者根本不會覺得疲累，依舊試圖狡辯的一面。
　　華巳不同的樣貌因為自己而起，這個事實讓陸清芳感到格外安心，正想開口說些什麼，房間門板被人克制地敲擊，隨後傳來悶悶的說話聲。

　　「陸清芳先生，神鏡守護者，你們起床了嗎？」

　　和華巳互看一眼，陸清芳選擇翻身下床，快步走去開門。
　　就在房間門外，綁著長辮的褐髮少年身穿圍裙，帶著靦腆笑容告知訊息。

　　「早安，可以吃飯了。」
　　「白梅早安，今天又是守夜又是做飯，辛苦祢了。」
　　「為您們效勞是我的榮幸，不會辛苦的。」

　　名叫白梅的褐髮少年搖了搖頭，視線投向陸清芳背後，隔空對華巳微微躬身。

　　「神鏡守護者，早飯已經備妥在樓下飯廳，希望今天菜色合您的口味。」
　　「需要吃飯的是清，合他的口味就好。」
　　「咦？但是……」
　　「華巳的意思是，反正他吃得不多，不用擔心口味問題。」

　　陸清芳一邊替同居人解釋，一邊用眼角餘光看向華巳，果不其然對方的表情略顯困窘，但沒有直接出言反駁，此舉堅定自己繼續說下去的決心。

　　「真的覺得難吃，華巳早就搶過來自己做了，而且因為有白梅幫忙，我們可以多睡一點，祢的努力沒有白費。」
　　「原來是這樣，那我就安心了。」
　　「嗯，我換完衣服就下樓，謝謝祢。」

　　對白梅交代完畢，陸清芳關上房門，轉頭發現華巳半瞇著雙眼，狀似不滿地盯著自己。

　　「華巳，怎麼了？」
　　「居然可以幫忙代言，你還真瞭解我啊？」
　　「我也不是很肯定，純粹說出推測而已。」
　　「你自己都不肯定了，還講得那麼有自信的樣子！」
　　「因為華巳一直都很溫柔，我希望大家能知道這件事。」
　　「是你的錯覺吧？我可不認為自己溫柔。」
　　「我會永遠相信你，也請試著相信我。」
　　「嘖……你根本沒有回答問題。」

　　饒是一臉嫌棄，華巳沒有再繼續反駁，轉而邁步往房門走去。

　　「醒了就去刷牙洗臉，趕快下樓吃飯，不要在那邊拖拖拉拉的──」
　　「華巳。」
　　「幹嘛？」
　　「早安，謝謝你陪我。」

　　沒有回應也沒有否認，華巳表面上故作鎮定，實則加快腳步逃離現場。
　　目送他的背影，陸清芳內心暗笑，聽從指示跟隨對方離開房間，前往位於走廊另一端的浴室。

　　（我得好好把握時間，不可以讓人等太久。）

　　時間是一九四九年，三月的臺北。
　　國民政府與共產黨解放軍，雙方隔著長江對峙，堪稱一觸即發的局面底下，臺灣同樣受到戰爭影響，物價高騰不下。
　　陸清芳得到家人支持，才能過上普通的學校生活，也因為這樣平凡無奇的日常，讓他時不時懷疑寒假遭遇的人事物，全都是幻夢一場。
　　不過，生活中的種種細微改變，提醒他事實並非如此──譬如陸清芳一走到飯廳，馬上發現用後腳站在椅子上，趴伏桌邊偷吃盤中番薯，一隻有著毛茸茸大尾巴的狐狸。
　　一旁的白梅察覺大事不妙，從背後輕輕推了推狐狸，放低聲音提醒道。

　　「天狐快下來，不要再吃了。」
　　『唔咕咕……呣呣呣呣呣嗚……』
　　「今天的烤地瓜好好吃？謝謝捧場，但祢還是趕快下來，不然的話──」
　　「喂，這裡是不是有狐狸欠教訓，想知道什麼是餐桌禮儀嗎？嗄啊！」

　　說時遲那時快，跟在陸清芳背後下樓，雙眼放出精光的華巳兩手交疊，緊握的拳頭不斷傳出劈啪聲響。
　　白頭黃毛的狐狸，被稱作天狐的鬼怪身軀一震，急急忙忙跳下椅子，大力甩動尾巴佯裝無辜。

　　『守護者大人早安，今天的您紅光滿面、精神十足，肯定過了一個美好的夜晚，啊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哈、哈哈……』
　　「蠢狐狸！祢除了吃還會幹嘛，這個廢物！」
　　『噫！對不起對不起，守護者大人饒命……呀啊啊啊啊啊──！』

　　馬屁拍在馬腿上的天狐，想當然激怒了華巳，為自己招來一頓痛揍。
　　目睹眼前光景，確實很難將華巳跟溫柔二字聯想在一起，尤其對天狐來說更是恐怖大王，暴力的化身。
　　儘管如此，對照以往把鬼怪往死裡打的狠勁，華巳對天狐已經手下留情了，應該是吧？眼看狐毛滿天飛舞，陸清芳突然有點不安，決定主動介入衝突。

　　「華巳，要不要一起吃飯？我開始覺得餓了。」
　　「……噢。」

　　彷彿按下什麼開關，華巳停止毆打天狐，瞪了鬼怪一眼便轉向陸清芳。
　　陸清芳趁著這個空檔，用眼神示意白梅把破布……奄奄一息的天狐帶回房間安置，跟著華巳在飯桌前就座。
　　大環境物資匱乏之故，早餐一如既往樸素，就是簡單的青菜豆腐配番薯，外加兩顆水煮蛋。
　　跟之前的差別在於，相對華巳大刀闊斧的料理方式跟擺盤，白梅把食材切到整齊劃一，還從倉庫翻出作工精細的器皿，把清粥小菜擺出懷石料理般的視覺感。

　　（連水煮蛋都剝好了，白梅還真是有心。）

　　眼前的水煮蛋已經去殼，盛裝在別緻的磁杯當中，既美觀又方便食用者拿取。
　　陸清芳不免覺得佩服，但他在同一時間發現，坐到對面的華巳沉默不語，直盯著兩顆剝好的水煮蛋，擔心地出聲探問。

　　「水煮蛋有什麼問題嗎？」
　　「沒什麼……你不是肚子餓，快吃飯。」
　　「好的，我開動了。」

　　先是被人提醒，加上每天固定在這個時間進食，口腹之慾促使陸清芳拿起碗筷，對著一桌飯菜大快朵頤。
　　對面的華巳則是鎖定水煮蛋，堪稱他唯一的食物來源，只用一口就將整顆蛋吞吃下肚，不難讓人聯想這位少年的真身。

　　（不愧是蛇妖，吃蛋都用吞的。）

　　幸好當初在倉庫撿到銅鏡時，自己不假思索撕破上面的符咒，解放被封印在裡面的蛇妖，如今才有機會像這樣相處。
　　陸清芳暗中感慨，回憶自己與華巳相遇以來的點點滴滴，內心百感交集。
　　與此同時，華巳發現自己被人盯著看，對陸清芳投以疑惑的目光。

　　「吃飯就吃飯，幹嘛盯著我看？」
　　「因為能跟華巳生活，像這樣一起吃飯，我覺得很幸福。」
　　「……你講話可以再肉麻一點。」
　　「真的嗎？那麼──」
　　「陸清芳你國語怎麼學的？不要只用字面的意思理解！」

　　飯菜在他們交談之際被清空，留下碗盤給白梅收拾善後。
　　雖說今天是假日，考慮到透天厝不再只有自己跟華巳同住，即使出門在外也放心不下，陸清芳打算留在家裡溫習功課。

　　（真是沒想到，現在的我不怕鬼怪，還能跟祂們住在一起。）

　　自從陸清芳使用名為【天狼神鏡】的銅鏡，在華巳的幫助下收服眾多鬼怪，一人一妖的同居生活迎來各種改變。
　　最大的不同，便是避免陸清芳被外來邪魔騷擾，華巳每天晚上都會安排不同鬼怪，讓祂們兩兩為一組負責守夜。
　　昨晚是天狐和白梅，後者是一種可以化身鯊魚的梅花鹿，又名鯊鹿兒的鬼怪，由祂們兩位監控住家周遭，在外敵入侵時發出警告或者直接反擊。
　　有了鬼怪協助守夜，華巳不必徹夜看守住家，得以留在陸清芳身邊稍事休息，白梅還會幫忙分擔家務，讓他們的生活過得更加愜意。

　　（要是以後有機會，帶大家出門走走就好了……）

　　陸清芳固然是【天狼神鏡】的持有者，無奈受限於先天體質太差，無法好好發揮神鏡的力量，一次只能召喚兩隻鬼怪現身。
　　每天晚上讓鬼怪輪流把風，一來是華巳出於安全的考量，二來是陸清芳得知鬼怪被限制在神鏡內部，希望祂們利用這個機會出來走走。
　　比起上下分明的主僕關係，陸清芳更傾向和鬼怪建立友情，或至少是平等互惠的關係，可惜還找不到具體方法跟契機，只能將這個念頭收藏在內心深處。

　　（今天應該可以平安結束吧。）

　　陸清芳坐在客廳沙發上，遠遠看著華巳跟天狐打鬧，白梅慌慌張張試圖勸架的模樣。
　　意識由於血糖升高而昏昏欲睡，陸清芳稍微閉上眼睛，隱約聽見不尋常的怪聲，近在自己身邊響起。
　　發生什麼事？就在思緒閃過的瞬間，槍口抵住陸清芳腦門，伴隨冷若冰霜的低沉嗓音，不帶感情地道出質問。

　　「你把潘茉莉藏到哪兒去了？【天狼神鏡】的持有者。」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