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援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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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4-10
  兩人連滾帶爬地鑽進運輸帶下方,這個地方又窄又擠還排滿了大大小小上油的齒輪。他們縮起雙腳不斷地抓著鐵條把自己往深處拉。

  怪物在外面壓著身體伸來前臂,爪子抓破了里昂的褲管在腿上留下一條條傷口。他把桐恩・納吉推往牆邊,可怪物倒鉤的爪子卻在這時刺進了他的小腿,他連叫的機會都沒有就被拉了出去。

  所幸在慌忙之中抓住了一塊突起的齒輪,身體被一前一後的力量扯得騰空離地。他知道自己堅持不了多久,於是用力的踢那隻怪物,可爪子卻馬上割開他的傷口,血濺得到處都是。此時怪物又把另一隻前臂伸了進來,但銳利的爪子卻意外地停在里昂面前幾公分的地方動彈不得。怪物趴在外面不斷用雙臂刨抓,卻一直被鏈條卡在同樣的位置無法碰到獵物。

  牠很有耐心試了又試。而里昂的傷口正不斷地撕裂而開——

  「噢!幹!馬的!滾開!」他痛得歇斯底里。

  這時警報忽然響起,聲音極大,簡直就是從頭頂上往外擴散,直接蓋掉他的叫聲。

  終於,三十秒終於到了!

  警報聲把怪物嚇到上竄下跳,並不斷往後退,一點也不想待在原地,可爪子依舊卡在里昂腳踝上。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他的腳一定會在某個時刻硬聲斷裂,傷口傳來的劇痛已經讓他萌生放棄的念頭,甚至錯估自己可以在被拉出去開膛破肚之前把牠的爪子撥開。

  可當他低頭時,卻看到桐恩・納吉不知道什麼時候滑到腳邊,她手裡握著鐵片,割斷了那根黑色尖爪。里昂整個人掉回地面,雖然他很想對女人說些什麼,可那隻才剛掉出去的怪物馬上又跳了回來,直接把身體塞進離地不到四十公分的運輸帶下,整顆頭伸進鏈條與齒輪之間,不停朝著兩人撕咬逼近,嘴裡的白色泡沫噴得到處都是。

  牠似乎被惹怒了。

  為了閃躲牠不停張合的牙齒,兩人被逼到角落。里昂讓女人沿著牆壁往前爬,自己跟在後面,他忍痛拖著患肢,依靠另一隻腳往前蹬。那隻怪物也跟著他們移動,可牠那龐大的身軀很快就被鏈條跟齒輪死死纏住,整條長長的輸送帶被牠扯得唧唧作響,喀啦喀啦的聲音聽起來每一下都像輸送帶要被啟動了一般嚇人。

  兩人用盡所有拚命往前爬,但怪物依然緊追不捨,還把兩隻前臂伸了進來,纖長的爪子拍在桐恩・納吉身上,女人悶叫出聲,背部、側胸跟腰立刻滲出鮮血。那頭怪物把注意力全都放到女人身上,儘管牠早被纏在原地不能前進,卻還是像在挖地洞一樣想把女人撕碎了拖出去。

  怪物伸著前臂不斷往前擠,女人整個身體貼在牆上,卻還是只能眼睜睜看著銳利無比的爪子越靠越近。

  由於警報的聲音如雷貫耳,再加上整條輸送帶的齒輪不斷前後晃動,沒有人注意到里昂拖來一條鏈子。他迅速把鏈子纏在怪物前臂上,再把前後兩端分別掛在不同齒輪上,接著轉動鬆動的齒輪組,怪物瘋狂的掙扎,前掌直接被絞斷。

  掉在地上的前掌有五根長長的指關節,像蜘蛛一樣慢慢萎縮起來。

  兩人趁機從輸送帶下鑽出來,頭也不回地往門後跑去,可里昂腳上的傷讓他很快就跟女人出現巨大差距。

  怪物不斷掙扎著後退卻被鐵鍊纏在原地,突然間牠發出淒厲地哀嚎。吼叫聲非常巨大,一瞬間讓里昂只覺得頭痛欲裂,尖銳的耳鳴劃破了他的方向感,讓他分不清楚東南西北,可很快的卻又什麼都聽不到了,雙耳只剩下灼熱的感覺跟眼前旋轉晃動的地板。

  當他再次跟上桐恩・納吉的腳步時,發現對方的雙耳正冒著濃濃的鮮血,雙手正在比著某種手勢——

  我聽不到了。

  她聽不到了。

  里昂這才反應過來,他回頭去確認怪物還正在掙扎,輸送帶被撞得起起伏伏、鍊條被扯得晃來晃去⋯⋯可他卻聽不見任何聲音。他沒有去摸脖子雙側留下來的液體,也沒有去摸自己的耳朵,可他很清楚自己跟女人一樣被震聾了。

  我也是。

  他也比了手勢,這次並非手語而是太空員通用手勢。

  冷靜點。看好了,我們不能再往裡面走了,聽不到的話走那裡太危險。我們只能走上面。比完後他指著身後的輸送帶。那是他們一開始爬進來的地方。

  我們能爬的話,那些怪物也可以。桐恩・納吉很焦急,一邊比嘴巴也不斷動著。里昂知道她在說話,可他聽不到。

  他又比了手勢。沒錯,但我們看得到牠們。裡面的話會反過來,我們看不見也聽不見。

  兩人好不容易爬上鐵架,站上輸送帶。遠遠地就看到好幾頭身形細長、皮膚灰黑的變異怪物正在爬過來。他們趕緊趴下鑽進礦石間的縫隙。

  怪物彎曲的爪子又細又尖,在礦石上抓出又深又長的痕跡,刮下來的粉末碎石,像流沙一樣掉在兩人臉上,他們捂著口鼻,深怕發出任何一點聲響,甚至連呼吸都不敢。變異怪物一隻接一隻從礦石上爬過,腹部的輪廓、後腳的肌肉、似人的腳掌⋯⋯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們望著外面過了好一會都沒動靜。沒有影子,礦石間也沒有傳來震動。

  只有輸送帶的晃動越來越大。

  里昂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他其實很困惑,為什麼那些變異體一個個從頭上跑過也不曾停下來聞空氣中的血腥味,這味道連他自己都覺得很嗆⋯⋯

  這次他很謹慎,確定自己沒有遺漏哪裡沒檢查後,才慢慢從縫隙裡鑽出來。他回頭查看怪物們聚集的方向,誰知這一看讓他頭皮發麻。那些怪物們圍繞著那隻受困的同類,有的趴在旁邊東張西望、有的叼著受困同類的後腳輕輕往後拉,剩下幾隻有的在衝撞撕咬輸送帶、有的也跟著鑽進下面拉扯鏈條。

  這些行為怎麼看都像是保護跟救援,這意味著剛才的吼叫是牠們的求救信號。

  這群怪物除了可以溝通外,還有了合作的能力。

  這跟他之前的研究完全不一樣,那些體型更大、破壞力更驚人的變異體之間根本無法溝通,牠們只想吃掉眼前看到的任何生物,包含同類。

  而牠們之所以沒有對血腥味做出反應,完全只是有別的更重要的目的而已,一旦救援成功,牠們會順著味道追他們到任何地方。

  這個地方不能再待了。

  里昂看著剛剛爬出來的桐恩・納吉,她也全身是傷,全身又黑又髒,這樣的兩個人根本不可能分頭逃跑,可待在一起到哪都活不成。他看向周圍,這裡的高度非常高,下面被金屬牆圍住的是經過首次提煉的礦石,每一顆都被機器切碎成同樣大小、有稜有角。再遠一點的地方,還沒被分類、那些像小山丘一樣的礦石堆裡躺著一具超大型屍體。

  對呀!那裡有屍體!

  雖然不知道怪物們沒啃食屍體的原因,但他們或許可以利用屍體的味道來掩蓋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如果順利的話,還能趕走牠們。

  兩人頭也不回的順著輸送帶往地面跑。

  里昂知道自己的行動比較慢,所以讓桐恩・納吉先走,能活一個是一個。

  那具屍體就躺在礦源石堆高高攏起的中央。女人手腳並用率先爬了上去,躲在屍體後方,把自己埋在石堆裡,很快的臭味就薰得她差點喘不過氣來。里昂隨後也一拐一拐爬上來,他同樣被腐味嗆得咳出眼淚,可還是忍著胃裡不斷翻騰的強烈噁心感,鑽進破裂的腹腔裡、撈出一塊又一塊才剛碰到就碎裂的腐爛器官。

  他們將腐臭的屍水跟爛泥般的組織往身上抹,任何地方都不放過。

  整個過程中,里昂時刻都注意著提煉廠的動靜。一直到兩人離開中央,跑回到停放了好幾台運輸車的空地都沒看到怪物的蹤影。可即便如此,他總感覺周圍有好幾雙眼睛死死盯著自己。

  在這之後沒過多久,兩人都看到關起來的大門正緩緩地打開。起先是一道難以注意的縫隙,接著門縫擴張到可以清楚看到火星紅土的寬度,門外站著一群人!可腦袋才剛反應過來,呼吸就立刻變得非常困難,全身上下都變得異常疼痛,感覺身體裡的每一條血管都在無限擴張。

  此時的兩人都沒戴面罩!氣壓的變動讓兩人挫不及防。

  里昂痛苦地跪倒在地上,他的眼睛闔不起來,他用盡全力也沒辦法伸出手朝那群人作出警告,只看到有人從那群人中跑了過來,然後整個人就失去了意識。

  研究中心的實驗意外、收容失效的志願者、隕石樣本的外洩、死亡的研究人員、迅速擴散的突變感染、救難人員的攻擊事件、變異體失竊事件以及遠航艦瑪格麗特號的爆炸原因被一步步還原出來。

  這一切的矛頭全都來自於同一個人。

  這是索婗雅・萊斯勒的主張,她犧牲掉所有休息時間看過每一份資料跟報告,最後得出來的結論。這不僅僅只是意外,而是從中誕生而出的惡意。雖然她不是犯罪心理師,但看過所有照片跟影像後,就已經抹去不掉這份認知,在眾多情緒之中,更多的是對於那人的恐懼。

  那絕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可是卡梅倫・巴羅卻持相反意見。

  卡梅倫・巴羅本身也是名研究員,他很有看待這件事情的一套方法。不管參與何種實驗,任何一名志願者都是基金會的財產,他稱這是種可控資產。而正是因為操作或管理不當才會衍生不必要的發展,只要做好管控,這些寶貴的研究財產都能被回收、再利用。

  因此他認為,里昂・懷特的疏失才是造成火星研究總部淪陷的主因,他的誤判不僅造成基金會的研究損失,還包含了所有人員死亡,設備、能源採礦等一切功能的停擺。而這已經構成了犯罪,每一項資料跟死亡名單都是犯罪證據。

  另外他還表示,如果起訴成功,那他會親自向基金會重新申請人體研究,等待判決結果一出來,就會把里昂帶進實驗室。他毫不避諱地將自己的野心展示給大眾。儘管人們各持己見吵得不可開交,事情始終沒有太大進展。

  這就是里昂從鬼門關回來後,發現脖子上被套了制約器的原因。但他並不是無法動彈,只是防止他逃跑的手段而已。就連得知同樣在意外中存活下來的桐恩・納吉也被迫配戴制約器時,他的臉上並沒有露出太多表情,就好像早就看到結果了一樣淡定自若。

  索婗雅很沮喪,打從她進入火星的那刻起就時時刻刻提心吊膽,尤其是當她看見瑪格麗特號只剩爆炸後的殘骸。她像是入魔般不顧眾人的明言暗語,從不間斷地向各地發送訊息尋找倖存者,終於皇天不負苦心人,通訊器裡收到第一採礦場傳來的斷斷續續的回應。

  她坐在醫療膠囊的邊上發呆。她只要有空都會來探望自己的丈夫,看著他的臉色一點一點的變好,可她心中卻始終有塊大石壓在上面沒有下來。

  「這不是妳的錯。」里昂捏了捏她柔軟的手,柔聲安撫妻子。

  也許是因為還年輕的關係,里昂的恢復狀況很好,雖然下半身還被醫用乳膠包圍,仍然在治療中,但膠囊蓋已經在昨天打開來了,他可以坐起來活動身體其他部位。而且他似乎並沒有急著離開膠囊的打算。

  「哪方面?」索婗雅問。她看著丈夫的手臂,那裡有一條淡淡的痕跡,她自己也有一隻手有這種痕跡,都是經過治療恢復後的淺疤。

  她不問到底是怎麼受傷的,因為她知道感染擴散的危險性跟撤離的緊迫性。最重要的是自己終於能再見到對方。

  「任何方面。」他說。

  「你知道卡梅倫・巴羅對桐恩・納吉說什麼嗎?」

  「那不重要。不過仔細想一想,妳確實有一點不對。」

  「他說證據有非常多種呈現方式,沒有技巧的使用只會增加他人的想像,而想像需要更多證據,那隻會增加麻煩。」她覆述一遍卡梅倫・巴羅的話。她說,「我碰巧經過那裡,只是想看看桐恩・納吉恢復的怎麼樣。」

  「有道理。那妳想好自己哪裡做不好了嗎?」

  「讓我生氣沒有好處。」

  「我沒有要惹妳,親愛的,我沒有,我很高興能夠見到妳,真的!做夢都會笑。」說著,他吻了吻妻子的手。

  「你沒搞清楚狀況。」索婗雅看著丈夫,那張無害又無辜的臉讓她心疼無比。忍不住摸著那張令她朝思暮想的臉,但脖子上掛的金屬制約器越看越礙眼。

  「這點妳不用擔心,相信我。親愛的,現在答應我,向我保證,別再讓自己陷入險境,好嗎?」

  「我沒有。」

  「那我為什麼會在火星上見到妳?」

  「你覺得我索婗雅・萊斯勒會在看到你的求救訊息後,依然待在那鬼地方,向什麼都沒有的地方寄與厚望嗎?」她生氣了,「是嗎?」

  「不⋯⋯不、不,妳誤會了。」他抱住妻子,把臉埋在她大腿上,像個小孩一樣撒嬌。「我是說,基金會怎麼會同意讓妳過來?不管妳用了什麼方法,最後他們都會讓妳付出代價,而我絕對不希望那種事情發生。但⋯⋯親愛的,妳好香。」

  說到這裡,索婗雅才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里昂還不知道薩蒂仍然活著這件事,他們被從守護者號帶走後就失去聯繫了,他一直都待在火星,與世隔絕。

  「是薩蒂幫的忙,晚點或許你有機會見到他。」她摸著里昂的頭髮。只見丈夫抬起頭滿臉驚訝又驚喜。

  「真的?我就知道!蟑螂不會滅絕!」他說。

  索婗雅嗝嗝笑著,一點也不記得剛才是什麼事情讓自己那麼生氣。可她還是裝模作樣地說,「對對!別忘了我還在生氣呢!」

  已經很久沒有像這樣好好看著彼此好好說話了,兩人除了吐露對彼此的思念之外,也漸漸地聊起了對方不在時的過往。

  可也是在這時候,索婗雅才真正了解到里昂所做的實驗究竟有多瘋狂。儘管里昂並沒有直接明確地講清楚或承認,但她確實可以聽得出自己的丈夫其實並非被基金會脅迫,而是自願參與這項研究計畫。

  儘管她鍥而不捨地詢問根本原因,但從丈夫口中得到的答案幾乎全都一樣:他沒有拒絕的理由。

  沒有拒絕的理由?

  所以到底是什麼樣的理由,能讓里昂輕易接受徘徊於道德邊緣的實驗?每一位參與實驗的人類與非人類,他們或多或少都出現了記憶紊亂的現象,嚴重的甚至根本無法好好的控制自己、無法分辨自己究竟屬於何種生物群體、忘了自己是誰、忘了該做什麼而陷入無止境的瘋狂。

  這些失控抓狂的實驗個體都會被送入實驗室,利用LU54進行記憶清洗。

  而那些狀況相對穩定的人類實驗體有嚴格的服藥規定,同時必須定期進行精神與認知評估。也就是說,那些被允許回到地球的實驗體只不過是轉移了實驗地點,他們依舊還在實驗階段。這些人所有的記憶、所做過的夢、說過的話、做過的事無時無刻都受到管控。

  那些數據全都會回傳到總部的四號研究站。這表示,昔拉・沃爾特一直以來所從事的研究全都跟里昂的實驗息息相關。

  索婗雅這才意識到自己當初看到的求救訊息,很可能是被刻意放出來的。昔拉・沃爾特打從一開始就在規劃,並一步步誘導她,讓她不得不妥協接手四號站的研究,直到木已成舟。

  可是為什麼?

  「響尾蛇什麼時候會啟程回地球,索婗雅?」里昂發現妻子在發呆,所以又問了一遍。

  「確定沒有其他生還者後就會離開了。」索婗雅說。

  「包含實驗品嗎?」

  實驗品?索婗雅有些不敢置信地盯著丈夫看,沒想到他竟然會用實驗品來總括那些參與計劃的人。可是她又想到自己徹夜查看的資料,那個瘋子⋯⋯

  「⋯⋯響尾蛇主要的任務是救人,應該很快就會啟程了。」

  「我明白了。」里昂說,「可是親愛的,為什麼到現在都還沒有動作?」

  聽到這話索婗雅才發現自己也沒聽到任何訊息。已經五天了,外派的人員都沒有集中返回的跡象,艦長也沒有發佈任何相關訊息,每個人都忙忙碌碌,三不五時還會收到人員接觸變異生物的報告,但之後全都沒有下文。

  好像哪裡不太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