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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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4-10
——「不律」

很多人以為他是那唯恐天下不亂的魔尊侍從,所以才取了這意味著不守規的名字,實則不然,俞邵不過一時興起才點化他,取名亦只是隨心一念,其名中之義純粹指作書畫用的筆,因為他是由畫中水墨而化。再說,不律本身作息規律非常,即使與俞邵這位亂世魔王一同生活,亦全然擾不動他生活節奏。

正所謂一日之計在於晨,如此嚴於律己的不律最為重視的便是晨早一刻。他慣於卯時正起床,在寢室的榆木案上整齊排列茶具,旁邊雅緻地擺放一盆長得嬌小的白茶花,接著悠然煮水烹茶,享受片霎春茶清香。

不律挺腰而坐,端起茶盞賞花啜茶,眼瞧著小巧茶花還不期然會心微笑。

此花是他用了千年、費了不少心思才種得花開葉茂。想要在恆夜宮中種養植物是件非常困難的事,因為此處是魔尊居處,殿內魔氣過於暴戾不宜花草生長。

念及此,他想起主子昨天那樣子。

儘管纖花天生靈力非凡,又有無妄樹海木靈守護,但不律還是禁不住心有悻然,擔憂著有萬分之一機會主子會讓好不容易輪迴轉生的纖花夭折在他手中,到時他主子可能又會回到百多年前那副頹靡模樣。

「這可不行!」不律忍不住喊出聲來。「小纖花吃的喝的還是由我好好準備⋯⋯」

轟隆——!寢室外面突然傳來巨響,沒想到腦海中的預想會蹦出現實來,不律頓時被巨響嚇得怔了一怔,直感不妙,連忙奪門而出,直奔主子寢殿。

俞邵一向睡少眠淺,經常半夜扔下不律跑到別處三五七天才回來,也時不時趁不律睡著在他臉上惡作劇,這些都是司空見慣的事。一言敝之,世上只有俞邵在別人睡著時胡作非為,沒有誰能在他睡的時候做點什麼。可是為了照顧好纖花,看似毫無想法的俞邵其實比不律想像中思慮更多,動了平時沒在用的體貼弄得身心疲憊,而且待在纖花身旁讓他莫名安心,因此連日來他都睡得很沉,沉得有人擅闖寢殿也渾然不知。

「哦~你就是小纖花嗎?」身穿青紗白袍、長相清秀、氣質文雅的一個男人來到纖花的搖籃前,微笑著說。「歡迎回來,除了俞邵,我也很想你喔。」

男人輕手輕腳的抱起纖花,軟綿沉實的感覺頓時落到男人懷裡。現在纖花長大不少,體形已有凡人嬰孩一般大,而且長得越發好看,圓滾臉蛋白裡透紅,水靈大眼總是好奇的四處張望,看到什麼新奇都瞇眼咯咯的笑,可愛模樣讓面無表情的俞邵都不期然地隨她歡顏。

「我是清如啊,你還記得我嗎?我帶你去玩,好嗎?」

清如看著纖花悄聲問,纖花隨即回他一個大笑容,高興得手舞足蹈,彷彿在回答清如她喜歡去玩。

「哎喲,真可愛,要不你來哥哥家吧。」

如是者,卯時過許,俞邵朦朧欲醒,視線下意識看向空的搖籃,寢殿內隨即雷光閃爍轟然巨響——

不律剛進門便看到俞邵站在木靈搖籃旁邊,怒髮衝冠殺氣四溢,甚至還氣得兩臂青筋暴起直直發抖。

不律一時難以推測發生何事,直至看到地面一張紙條,以及搖籃裡不見纖花的小身影,他才恍然大悟。

天下地上會這般觸犯逆鱗的就只有一人,那便是俞邵同父異母的兄長,龍王長子「囚牛」,三界眾生聞其風流韻事皆稱之為「風雅公子 清如」。

俞邵轉眼就不見蹤影。不律無奈抿嘴笑笑,亦已習以為常,自發動身去處理俞邵留給他的工作。

不律環看俞邵的寢殿,他的主子愛破壞也經常擲爛東西,但有一點好,擲會擲個徹底粉碎而不是弄得凌亂不堪。他什麼都能忍,就是忍不了亂。

不律站在化成木屑石海的傢具上,運勁施法修復木靈搖籃以外全被擲個粉碎的傢具,一片一塊精準無誤的砌回去。

人界。

——「帶孩子去人間蹓躂蹓躂」

清如用秀麗筆跡留下這一句話,便抱著纖花騰雲駕霧衝出魔界特有的紫霾魔瘴,往人界直奔而去。

「小纖花怎麼樣?好玩嗎?」

清如高高舉起纖花,讓她感受一下迎面而來風的清爽,擦肩而過雲的冰冷。纖花體驗著這些此生第一次的觸感,睜大亮晶晶的藍眼,興奮的哈哈笑起來。

「不過現在小纖花太小隻,很多好玩的事情都玩不來,」清如露出不懷好意的微笑,看著纖花說。「清如哥哥這樣做,俞邵他應該會很生氣,可是小纖花想要快點長高高對吧?」

「噯噯!」纖花擺擺兩手,牙牙學語的回答清如。「噯!」

同一時刻,發現清如擅自拐走纖花的俞邵隨即動身追趕,奔往人界,第一個到的地方是清如經常流連的青樓花柳巷。

街上長得像花一樣的漂亮姑娘有很多,清純可愛的白鈴蘭、溫柔體貼的黃素馨、嫵媚艷麗的紅薔薇、婀娜多姿的紫藤花,煙花之地如同人間草叢,百花皆有,任君選擇。

不知俞邵真貌的姑娘們向他勾頸搭肩拋媚眼,但都被俞邵殺氣冷眼回瞪,個個扭頭轉身找別的恩客去。

男人走在花柳巷自然是尋花問柳,姑娘們沒錯,錯在俞邵,跑到此處卻只顧找一朵獨一無二的小纖花。

來回走了幾趟人間有名的青樓花街,均不見清如和小纖花的蹤影,俞邵不由己的懷疑自己是否猜錯了地方。就算上古龍族活得久,常識全都拋諸腦後,怎說也不太可能帶小嬰孩來此玩,雖然他原本真心以為他那個兄長會這般做。於是乎,俞邵又一個邁步撕裂空間前往第二個地方——這個國家的王城後宮。

光看俞邵猜測的這兩處地方,應該不難推想這位龍王長子是怎麼樣的性情。三界人盡皆知清如五官俊俏,金髮金眸,額間有一蓮花紅印,舉止如書生般爾雅,卻又帶點勾人姿媚,而且熟知女人心思,說得一口甜言蜜語,千年萬年來不知多少姑娘醉倒在他的青衣白袍下。他甚至連王宮裡的妃嬪也不放過,按他的說法就是深宮女人冷寂空虛,他得去安慰安慰。這位龍王長子的風流帳比城牆還要長,有次更搞亂某位貴人的命簿,鬧上玉宇天,挨了兩道天雷。眾人以為他會收斂,但上古龍族的霸氣怎容他就此改性,天雷打了又繼續玩去。

然而,也不在王城深宮裡。

如此想來,俞邵對他這位兄長的認知除了逢場作興就只有逢場作興,除此以外還真的想不到他會去哪裡⋯⋯

「!!!」

俞邵這才察覺到自己猜測中的盲點,清如這次不僅是他自己去玩,他帶走纖花,為的就是鬧他,既然如此,他自然是去了俞邵最不願纖花去的地方。有了頭緒,俞邵轉身邁步,腳下空間頓時裂開,一息之間便到達他腦海憶起的那個地方——「人間神境 九泉之鏡」。

「很久很久以前,在黃泉主理死後審判的是位女上神。某天,這位女上神去玉宇天述職歸返時在某處湖邊遇見一位青年,兩人一見鍾情,即使仙人相隔也難阻他們的相愛之心。然而,天命弄人,青年意外去世,女上神為了復活青年,擅闖玉宇天寶物庫,偷走了黃泉之鏡。正要返回黃泉救活愛人時,鏡子卻被天雷劈碎,碎片化成九泊清湖,便是今日凡人所稱的『九泉之鏡』。」

清如情深意切、抑揚頓挫的為纖花講述面前湖泊的傳說,也不知纖花有否聽懂,只見她全程高興拍掌,但也有可能是覺得清如搞怪的表情很有趣才這般捧腹大笑。

「傳說與真實大相逕庭,黃泉之鏡的確碎在此地,可是現實中的愛情故事卻不是那樣美好⋯⋯嗯,先不提傷心事,我們來這裡是為了泡泡泉水。」清如蹲下看著坐在其中一處湖邊的纖花,瞇眼笑道。「泉水有特別的功效,每一片湖都能看到一世前生,總共九世,順便湖水靈氣還能讓小纖花快點長高高!一舉兩得,很厲害吧?」

「噯!」纖花歡喜的回應清如。

「那麼在俞邵來到之前,小纖花趕緊去泡泡吧。」

清如抱起纖花,將她放進湖水裡。碧藍澄澈的湖水隨即淹沒纖花的眼耳口鼻,通常被水沒頂都會嚇得慌張焦急,兩手兩腳都下意識地亂拍亂踢,但纖花卻只瞪大眼睛好奇看著水下湖面的翳翳光影,覺得有趣好玩的歡顏大笑。

清如看到纖花如此悠然自在也不期然莞爾而笑。

「來吧,小纖花,我們去看看你第一段想起的記憶是什麼。」

清如兩手置於胸前結印施法,透徹見底的湖水頓時變得混濁,然後漸漸映照出光影片段——

「大黑狼、大黑狼!」

穿著白紗仙裙的少女兩手小心翼翼捧著一個東西,碎步跑下顛簸不平的岩石樓梯,來到地下最深處的黑鐵大牢房前,對著囚禁其中的魔界巨獸喊話。

巨獸形似豺狼,頭頂卻長有一對粗糙黑角,渾身披毛如融進黑夜般深黛,但在黯然無光之處微微泛亮金暈,恍若月輪光暈,孤高且高雅,身陷囹圄仍然傲氣不減,就算認不出他是何方神聖亦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除了這個少女之外⋯⋯

「你看,是仙桃!」少女興奮地舉高手上那顆大蟠桃給牢中黑豺狼看,她每說一個字嘴邊就會霹靂閃過藍光,但她似乎毫不在意,繼續說個不停。「今日我去桃花源打掃時撿到的,那些的仙桃可是王母娘娘、上神們才可品嚐得到,一下子就撿到這麼大的一個,真是太幸運了,你說是不是啊?大黑狼!」

「哼,掉到地上的東西也撿來吃。」黑豺狼響起低沉磁性的聲音回少女,似乎對這仙桃不屑一顧。

「不是掉在地上的不能拿,這是狐狸仙君說的。」

少女靠著黑牢坐下,舉起手刀,用法術將仙桃一分為二,然後伸手牢中把一半仙桃放到黑豺狼跟前。黑豺狼垂眼看著對他而言只有一塊小石頭大的半顆仙桃,想著就算吃下去大概也嚐不出什麼味道。他反而對少女話中所提的其他人比較有興趣。

「狐狸仙君?」

「祂是玉宇天上第二個疼我的人。」少女咬著仙桃回答。

「既然是第二⋯⋯」他忽然在意第一是誰。「那第一呢?」

「第一當然是昊光上神!他是昊天上帝的曾孫,玉宇天上最厲害的戰神!而且他是⋯⋯嗯⋯⋯我最重要的家人!」少女得意的說。

黑豺狼聽見那人不是自己心裡不禁有點酸澀,再聽見熟悉無比的名號又感到驚訝,還少見地顯露動搖。

「昊天上帝的曾孫?等會,那傢伙有孫子?!不對!他什麼時候生兒子的?他有女人我怎麼不知道⋯⋯難道和羽葉⋯⋯不可能,他倆好上,我怎可能不知道⋯⋯啊啊那個混帳死了還這般煩人!」

「欸欸,你一隻魔獸不清楚知道昊天上帝家裡的事也正常,祂可是玉宇天的創世主神,不用在這思慮過多。」

「我說你,本尊跟那兩個傢伙⋯⋯」

黑豺狼不好自曝底細,頓時閉口不言。少女見此以為他想起不好的事,半掩嘴角捉弄他說。

「莫非大黑狼是輸給了昊天上帝才會被關在這裡的?」

「我⋯⋯你⋯⋯本尊怎可能⋯⋯唉!」

聽之,黑豺狼倏地憤然作色,欲意解釋卻一句都說不出口。陳年之事皆是禁忌,對這個少女而言百害無利,於是他唯有沉重地嘆了口長氣。正因他這般反應,讓少女更加相信自己的推測,連忙安慰看來很是沮喪的他。

「沒關係,魔獸壽命悠悠,輸了一次而已,就當作經驗,有朝一日離開牢獄,你也能成為稱霸一方的魔王!」

「⋯⋯」

黑豺狼無言地瞥了少女一眼,心中無數思緒,繁雜凌亂,他擺擺尾巴倒頭睡去。

少女天真的眨眨眼睛,她年紀太輕始終不懂黑豺狼那對往事種種的沉重心情⋯⋯

清如本想接著看下一段,但映照出記憶的湖水鏡面卻突然泛起層層漣漪。原來俞邵已經趕到,轉瞬便將纖花從湖水中撈起來。這實在是清如失算,光顧著看纖花的記憶不察俞邵靠近,再說,他也沒想到總是不管一二正面闖關的俞邵竟然會隱藏氣息玩偷襲,真叫他忍不住喊句「世風日下道德淪喪」。

「哎喲哎喲,弟弟可愛的模樣看得哥我不小心恍神,沒發現你已經來了。」

清如輕佻的笑著說,揮舞手中紙扇,施法捲起湖水,量轉十倍,向俞邵洶湧翻去。俞邵見之頓時輕皺眉頭,抱緊懷中纖花,撕開空間步步後退,然而仍是躲不過兄長控水之快,碧藍浪花有如洪水猛獸朝俞邵迎面撲去張口噬吞。俞邵不悅嘖聲,連忙掌中運勁用白光結界擋住當頭淋下的大水瀑布。

「哈哈哈!」見到俞邵這般狼狽,清如開懷大笑。「你這個旱鴨子還是老樣子的不擅於水啊,難怪父王那麼討厭你。」

「那又怎樣,你和他不都比我弱。」俞邵生著悶氣說。「你擅自作主帶走纖花,我都未跟你算帳,你還敢用水淋我,信不信我剝了你的龍鱗。」

「不信,」清如搖頭擺手,泰然自若的回他。「你要剝早就動手,還會先預告一聲嗎?」

「哼!」

清如一言中的,俞邵不悅的別過臉去。清如看著老弟倔犟的側臉,拿他沒轍的搖頭輕嘆。人人都把他這個弟弟比作天災厄難,旁人均不知只要是他親近之人,他會視之如同自己的命。就像剛剛,就算惹他生氣也只會揚言威嚇絕不真的動手。清如打從心底覺得自己的弟弟很可愛,正因如此他常常忍不住要逗弄他。

「唉,本來想偷偷幫小纖花長大一點,然後帶回家做小妾,現在只好作罷嘍。」

「你說什麼?!⋯⋯」

聽之,俞邵頓時怒火直冒,露出鋒利黑爪,真心想動手剝他龍鱗。

「啊喲,別別別!我這條小黃龍不擅戰不擅戰啦!」清如見狀慌張的搖搖手,連忙叫停他那殺傷力非同凡響的爪子,然後又覺得老弟著急起來的表情很好玩,不禁抿嘴一笑說。「既然她對你那麼重要,為何不讓她憶起前塵,與你再續前緣?難道你這輩子只和她當父女嗎?還有她的名字,你打算怎麼辦?」

「⋯⋯」

俞邵抿著嘴,不欲回答。

「還是說⋯⋯莫非你做了什麼?難道你又⋯⋯」

「與你無關。」

俞邵彷彿察知清如下半句問的是什麼,斷然斬斷了他的話,帶著長大些許的纖花轉身離開,眨眼消失於清如面前。

清如低頭略有所思,然後又沉著臉色的再度騰雲駕霧匆匆往天邊飛去。

魔界。

當俞邵和纖花回到恆夜宮時,不律已將寢殿內所有陳設都回復原狀,看起來甚至比之前還要整潔了一點。

「尊上。」

不律向俞邵行禮,俞邵只舉手一揚讓他退下。想要在冷酷無情的主子身上得到半句稱讚,或許比天方夜譚還要難以實現,於是不律二話不說即刻退下。

俞邵抱著纖花來到木靈搖籃前,施法修改尺寸,再讓纖花躺進去。

「啦啦!」纖花向俞邵伸出兩小手,拉扯著他垂下的青絲,口齒不清的努力說著。「喏喏,啦啦,喏⋯⋯狼!」

聽到纖花努力發出的最後一個音,俞邵無情眼中隨即漾起光波,彷彿凝結成霜的心忽然融冰化水流淌出封存已久的情愫。

「不想起也沒關係,你能活著就行⋯⋯」俞邵伸出大手輕輕牽起纖花的小手,略有猶豫的柔聲說出她的名字。「⋯⋯木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