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本章節 7515 字
更新於: 2024-03-23
  六月初夏,即將進入梅雨季節,吹拂而過的風濕氣很重。

  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商家的店頭開始擺出雨傘、雨衣、除霉劑與鞋子的防水噴霧等用品。

  距離川越市「雲渡寺之戰」那天,已經過了好幾個晝夜。

  我前往車站,在電車上想著剛剛到醫院探望青天目的過程。

  雖然腰間的切口縫了二十幾針,但他看起來很不錯。多虧他當時緊急處理傷勢,只要後續沒有發炎或其它併發症,半個月內就能出院。

  「明明能夠直接用絲線勒斃別人,卻拐彎抹角偽裝成別種手法。這是為什麼?」

  當我這麼問時,他笑了笑回答:

  「要是勒住別人,就算是笨蛋也會發現『是繩子』之類的吧?那會增加自己的風險。一旦把能力換個包裝,控制行動,甚至讓他們攻擊自己,整個方向就會不同了。留著底牌——沒有壞處。前提是……沒有遇到像池間銘田這種戰鬥經驗豐富的人啦。」

  也就是心理戰吧。

  貓屋敷也說過,能力就像內褲的顏色一樣,基本上不會有人刻意透露出去。這當中當然包含自我保護的意義。

  可是像青天目那種「障眼法」,於我而言又如何呢?

  我隨著電車搖晃,看著自己的手掌。

  當時,我的皮膚上出現很多「緩緩流動的蛇鱗」。就像池間銘田半人半鬼的容貌一樣,我似乎也跟黑芝麻達成了某種配合。

  祂的鱗片——甚至足以抵擋削鐵如泥的斬擊。

  這份能力無論怎麼藏都沒有用,可謂簡單明瞭、一試便知。

  所以我不去思考如何故佈疑陣了。

  話說回來,雖然還是無法跟黑芝麻溝通,但至少關係比以前好了吧?

  僅僅是換個念頭信任祂,就有這麼大的改變,不禁讓人想到所謂的「境隨心轉」。

  ——不久後。

  我來到粉紅妙妙屋。

  「嘿,西波老弟!」

  一進門就看到貓屋敷躺在粉紅色沙發上吃著洋芋片。雖然他身旁疊滿奇怪的卷宗,但看起來就是一副不務正業的模樣。

  「嗨……唉。」

  我打的招呼自動變成有氣無力的嘆息。

  「怎麼啦?」貓屋敷揚起眉毛,「年紀輕輕就唉聲嘆氣,會減壽啊。」

  「盡量減吧。」我把背包扔在一旁,癱坐在沙發裡。

  「哇,全世界恐怕沒多少人有本事這麼說。」

  「先講一聲,很多時候我寧願永遠不要醒來。」我揉著被背包壓疼的肩膀。

  「事與願違也是活著的樂趣之一啊,西波老弟。」

  真是樂觀。

  不過倒也沒錯,本來就不可能有一帆風順的人生。貓屋敷爬到這個位置,肯定也歷經不少風霜吧。

  「啊,西波,你來了喵。」小南從洗手間走出來,「青天目的狀況怎麼樣?」

  「好到不行,甚至跟漂亮的護理姊姊約好出院後的行程了。」

  「真的假的……」小南有些無言,「看來不用管他了喵。」

  她走到我面前,雙手盤在胸口盯著我。

  「怎麼了?」我滿頭問號。

  「你呢?西波。」

  「我?」

  「心情還好喵?」

  「……」

  好像很久沒有被這麼問過了。

  不,搞不好是從來沒被這樣問過。

  貓屋敷似笑非笑,一臉看戲的模樣,所以我不打算認真回答。

  「要不然,我們也安排一下去哪裡玩吧?」

  「看來你也好得很。」

  小南不以為然,一轉身用往後倒下的方式坐在我旁邊,害我整個人跟她的雙馬尾一樣稍微彈了起來。

  真不愧是我的師傅。

  「對了,貓屋敷,」我終於有機會問出心中疑惑,「金坊主——到底是什麼人?」

  「那個禿子啊,」貓屋敷想了想,「他眼中只有黃金跟『權力』。不是說過嗎?在我之上還有三位大人物。其中一位不在了,所以他想爬上去。」

  「……沒那麼單純吧?從他的反應來看,似乎對你敵意不淺,你們是不是有什麼過節?」

  「他應該跟每個人都有過節吧,哈哈哈!」貓屋敷愉快地笑。

  那種滿身黃金、財大氣粗的傢伙,確實不用開口就很惹人厭。

  「如果真是那樣,我們應該替不少人解了心頭之怨?」

  身為政府人士卻跟幫派勾結,做盡違法之事。而那些事,全被我們連根拔起了。

  「這個嘛——要讓你失望了。」

  「什麼?」

  「金坊主還活蹦亂跳著呢。」

  「為什麼?明明齋賀久司把那些犯法的真相都說出來了,我們還有錄音……」

  「西波老弟,這就是社會啊。」貓屋敷笑道,「身居高位,他自然有脫身方法。」

  「……搞什麼啊?」

  「不過根據我的瞭解嘛,金坊主跟這次的事件毫無關聯。他的確讓劍山組做了不少壞勾當,當然也認識池間銘田,但他本人跟赤理小姐遇害一點關係都沒有。倒不如說在某種程度上,他也算是被牽連的受害者。但是經過這一次,他應該暫時不會找我們麻煩啦。哈哈哈!」

  「……」

  世事果然無法盡如人意。

  從結論來看,最大的得利者怎麼想都是貓屋敷。不但有我們這些部下逮住兇手,也順勢挫了金坊主的銳氣。

  所以,我的腦中突然浮現一個疑問。

  「……你也想嗎?」

  「嗯?」

  「你也跟金坊主一樣,想『爬上去』嗎?」

  如果得到此題的答案,對於貓屋敷的立場或許能夠更加清楚。

  這個看似放蕩不羈、隨心所欲,據小南所說已經八十歲的老頭——他到底想做什麼?

  「……爬上去啊?嗯——」他歪頭思考。

  「我幫忙回答喵。」小南舉手發言,「貓老大沒有那種打算。」

  「那麼……」

  他的目標究竟是什麼?

  不可能是那種「反正退休待在家也沒事做」之類的爛理由吧?

  「不但不想上去……」小南的眼神裡,閃過一絲神秘的光芒,「貓老大還想讓上面的人『摔下來』喵。」

  聞言,貓屋敷豪邁大笑。

  「哈哈哈哈!」

  「什……」我一臉茫然。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喵。」小南點點頭,似乎對自己的說法相當滿意。

  「完全聽不懂啊……」

  如果貓屋敷想把高層拉下來,應該可以視為「顛覆組織」吧?

  那……不就成了之前聽說的——被殺掉的「革命派」嗎!

  「我好像知道了不該知道的秘密?」

  「沒關係,西波。」小南盯著我,「坦白說,一開始我不太相信你。並不是懷疑你的人格或身份,而是覺得你應該撐不久,所以很多事不用講太多。經過那一戰以後,我改觀了喵。西波,你比我想像的還要可靠。」

  「……」

  「而且我相信,如果你是會『背叛』的人,貓老大不可能把你撿回來。我相信貓老大的眼光喵。」

  對貓屋敷非常忠心的小南,把那種「信任」投射到我身上了。

  簡而言之,一切都是看在貓屋敷的面子上。

  可是。

  可是赤理夢生要我防著貓屋敷。

  我無法決定該相信哪一邊。沒有感情的我,甚至不太能準確說出「背叛」的定義究竟是什麼。

  貓屋敷想扯高層的後腿,這件事是眾所周知的玩笑,抑或是驚天動地的大消息?

  完全搞不懂。

  明明知道這點。

  明明知道我的情況,小南還是接納了我,誠實說出貓屋敷的立場。

  就像她當時捧著我的臉,希望我冷靜下來一樣。

  那也是一種接納。

  只是那些情不自禁的眼淚究竟有何含意,仍然無法釐清。

  「算了……」我感覺頭好痛,「反正結論就是,以後可能還會遇到金坊主那個混蛋就是了。」

  「嗯喵。」小南若無其事發明了嶄新的回應方式。

  「那麼池間銘田呢?」我問,「他現在怎樣?」

  「還是什麼都不肯說喵。」

  「傳說中的『拷問專家』也沒用?」

  「很不巧,她出差了。歐洲諸國,要兩個月才會回來。」

  「這……」

  「那個瘋女人本來就很忙,世界各地都排隊等她幫忙喵。」

  「她到底是何方神聖啊?」

  聽起來,簡直不輸摸遍萬物的超級偵探。

  「啊,西波老弟還沒看過她。」貓屋敷用剛拿完洋芋片的油膩手指搓著下巴,「如果要我排出『人生中最不想遇到的三個人』,她絕對是其中一個。」

  「連你都不想碰到她嗎……」

  綜合這些線索,那個拷問專家應該可以稱為「人間災難」了。關於她的出差,或許可以視為逃過一劫。

  「可是,」我說,「我們確實抓到殺害赤理夢生的兇手,還順便除掉劍山組,替『表面』的社會盡了一些心力。但……在無法追問更多情報的現在,事情算是結束了嗎?」

  「我明白你的意思,」小南說,「這一切,全部跟『無相』兜不起來。到底跟他有沒有關聯,無從考證。就像青天目說過的,赤理偵探破獲太多案件,有別的仇家很正常……說不定從頭到尾都跟無相沒有關係,是我們先入為主罷了喵。」

  「當時妳搜查『宿坊』,有找到特別的東西嗎?」

  「只有簡單的生活用品,」小南搖搖頭,「簡單到像是為了隨時轉移陣地。很明顯他知道會有麻煩找上門,只是沒想到那麼快。如果我們輸了那場戰鬥,現在的他絕對躲藏到別的地方了喵。」

  一切的轉折點,就是他們沒料到我會再次現身。

  對他們而言,真相應該沉沒在荒川裡才對。

  「嗯……」我想了想,「無論如何,我認為不該這樣結束。就算有其他仇家,也該找出來不是嗎?而且直覺告訴我絕對跟無相有關。根據池間銘田的自述,他肯定是遇到『無相』才會覺醒那種能力。」

  「什麼自述喵?」

  「當時妳在搜索屋內,所以沒聽到吧?池間銘田是因為被不明人士襲擊,親眼看到愛人被殺,才得到那種力量。這讓我想到之前與無相實際接觸時,他提到荒謬的『天堂贖罪論』……雖然我無法理解他的想法,但他說至今為止已經有五個人因他而『覺醒』了。」

  「五個人!」小南詫異地驚呼。

  「西波老弟啊,這麼重要的情報怎麼現在才說?」

  「我……沒有想那麼多。」

  「如果是這樣……」小南微皺柳眉,「難怪你會認定跟無相有關。」

  「對吧?當時我跟青天目直接問他,是不是無相指使的,他卻不願回答。這當中肯定有秘密。」

  「不過按照你的說法,無相應該是他的仇人?他何必聽從仇人的指示?倒不如說有了那種力量,他應該有辦法對抗無相喵?」

  「沒錯,這就是關鍵……一定還藏著我們沒發現的真相。」

  「只能期待他願意說出來,不然就真的要等兩個月了喵。」

  「真的有辦法等那麼久嗎?」我說,「這麼長的時間,會不會又有變數?」

  會不會,又有其他人受害?

  心裡隱約有種不踏實的感覺。

  「就算你這麼說……」小南面有難色。

  案情再次陷入膠著,我們各自沉思。

  池間銘田不願透露殺害赤理夢生的原因。

  只要真正的理由沒有找出來,就不算正式落幕。

  「原因……理由……」

  我不禁喃喃嘀咕,似乎有什麼要浮出水面。

  「真相……尋找真相的偵探……真相……就是秘密。」

  我逐漸睜大雙眼。

  「真相就是秘密。對啊!小南!」

  「喵?喵?」

  「真相就是秘密!」

  「那、那又怎樣?」

  「我想到了,有一個人說不定可以幫上忙!」

  「誰?」

  「先告訴我,池間銘田現在在哪裡?」

  「專門管制『特殊犯』的看守所喵。」

  「那個地方,普通人可以進去嗎?」

  「當然不行。」貓屋敷擺擺手,「別說普通人,就算是『我們』也不能隨意進入,必須事先申請。」

  「……那如果透過申請,暫時把他帶出來呢?」

    *

  深呼吸後,我走進學校的圖書館。

  放眼望去,並沒有找到那個身影。

  「果然沒那麼順利嗎……」

  儘管如此,有些位置並不是站在門口就能看見的。

  我邁出腳步,在一排又一排書架之間慢慢移動,細細觀察走道與座位上的學生。

  約莫兩分鐘後,我知道今日沒有那麼走運。

  雖然對方是「圖書館的妖精」,但也不可能住在圖書館裡,想找就找得到吧?

  看來——應該需要打聽一下她的學系與年級,或是比較常出沒的時段了。

  仔細一想,這麼做好像跟蹤狂似的。

  但這是為了工作。我這麼說服自己,同時發現今天圖書館的服務櫃檯有人。對方低頭整理文件,看起來也是學生,大概是「圖書管理員」之類的角色吧?

  如果真有什麼圖書館的妖精,想必她略知一二。

  「那個——」我慢慢靠近櫃檯,「請問……」

  「啊、啊!是!」她有點慌張地把滑下來的眼鏡推上去,「有、有什麼事情呢?」

  「……不用那麼緊張啦。」

  「因、因為今天是我第一天來這裡打工!所以,老實說,我應該什麼都不懂!」

  「是很簡單的問題,不知道也沒關係。」我說,「妳聽過『圖書館的妖精』嗎?是我們學校的學生,一個有著銀白色長髮的女生……似乎常常出沒在這裡的樣子。」

  「這、這個……」她的視線往斜下方看去,「前、前輩……好像有人找妳?」

  「嗯,我聽到了。」

  另一個聲音從櫃檯底下傳來。

  「真是的,不過是蹲下來偷吃個點心而已,是誰呀……」

  幾秒後,銀白色的妖精——今見白音站了起來,嘴角還沾著巧克力。

  「……」

  我們望著彼此。

  她眨眨眼,舌頭舔了一下嘴角的巧克力,露出頗有深意的微笑。

  「——原來是『夢蛇男』。」

  「那是什麼?」我皺眉。

  「曾經夢見蛇的你。因為不知道你的姓名,所以取了這個綽號。」

  「……」

  我對這個差勁的取名品味哭笑不得,只好切入正題。

  「能不能,換個地方說話?」

  「咦!」帶著眼鏡的「後輩」摀著嘴巴發出驚呼。

  她似乎認為我在搭訕今見白音。

  真是誤會大了。

  「可以呀。」然而妖精很快答應,轉頭對後輩說:「先交給妳喔。」

  「我會努力的!前……前輩也要加油!」不知道為什麼,後輩紅著臉緊張地說。

  於是,我跟今見白音一前一後離開圖書館,走在校舍的廊道上。

  「原來妳在那裡打工?」我發問。

  「嗯,」她加快速度跟上來,肩並肩走著,「當時剛好有缺額,就向學校報名了。反正我喜歡圖書館,賺點外快沒什麼不好。而且在整理大家借閱的書籍時,偶爾也能發現從未看過的好書,挺有趣的。」

  「按照妳的個性,這份工作有趣的應該是『原來這個人會看這種書啊——』之類的吧?」

  「我在你心中的形象好像很差喔?夢蛇男。」

  發生過那種事,怎麼好得起來。

  真是明知故問。

  我不打算被她牽著鼻子走。

  「……話說,我叫西波。西波照間。」

  「是嗎——」她似乎不太在意,東張西望了一會,「那你要帶我去哪裡?」

  我想了想,透過校舍的窗戶,指著下方的噴水池。

  「是那個很靈驗的許願池呀。」她說。

  「妳也聽過那個傳說?」

  「當然。就連別的學校的學生都會慕名而來呢。」

  「這我倒是不知道。」

  原來知名到那種程度。

  曾經,在我的推薦下——赤理夢生也說要去那裡許願。

  她在許願池,應該看到了各式各樣的「記憶」吧。

  「願望、慾望、期望、渴望、盼望、奢望、冀望……」妖精說,「人類不過是這些東西的載體。不知道夢蛇男你——又是為了哪一種有求於我呢?」

  「……」

  果然被看穿了。

  雖然沒有隱瞞的打算,但如此輕易被戳破,還是有些轉瞬而逝的不快。

  我們離開校舍走到中庭,坐在水池旁的長椅上。偌大的噴水池邊圍繞著一圈花圃,五顏六色的花朵繽紛美麗,輕舞的蝶群看起來十分愜意。周圍來來往往的師生們,有的低頭快步,有的談笑風生,真是一副再日常不過的校園景色。

  「……今見白音。」我翻找背包,掏出一瓶奶茶,「給妳。」

  「這是?」她順手接過。

  「妳之前不是幫我『節省時間』,說我應該請妳喝飲料嗎?」

  「……噗。」她掩嘴而笑,「你居然還記得。」

  「所以,該說說那到底是什麼狀況了吧?當時我就好像……做了一場夢?」

  「有解釋的必要嗎?」她用雙手握著奶茶,輕輕擱在她的雙腿之間,「你的感覺是對的,那就是我的能力。」

  「所以真的是夢?我根本不記得自己睡著了。」

  「夢遊的人也不會記得自己曾經離開床。」

  真是哲學。

  「夢蛇男,如果你想復仇,其實不用那麼大費周章。『這個世界』的我,只是普通的大學生,一個臨時的圖書館委員。不管你要做什麼,我都沒辦法反抗。」

  「雖然確實被妳耍了,但我還不至於那麼小心眼。」

  「我想也是,感覺不到你有任何不滿的成分。剛才那番話其實是想重新確認你的來意。」她望向天空,「但我沒有說謊。如果你恰好是善於隱藏情緒的類型,我真的束手無策。」

  「真難過,我的體貼被無視了,」我往後靠著椅背,假裝很失望,「之所以選在這種人來人往的地方,就是為了讓妳放心啊。」

  「……原來。這麼一說,確實很體貼呢。」

  「開玩笑的,其實我是為了保護自己,畢竟我不想又中了妳那奇怪的『幻術』。」

  「……啊,」她恍然大悟,「這個說法更合理……呵呵,你果然很有趣。」

  「不過,那瓶奶茶真的是我的小小心意。今見白音,我就直說了——」

  「嗯?」

  「妳是混血兒嗎?」

  雖然有更重要的事情,但果然還是想先問這個。

  那銀白色的長髮與淺藍色的瞳孔,怎麼看都不像是染髮劑或隱形眼鏡帶來的效果。

  「我的奶奶是拉脫維亞人。」她回答得很快,就像曾經回答了一萬次那樣,「爺爺是戰地醫生,所以我有四分之一的外國血統。聽說,奶奶是當年在蘇聯與德國的侵略中逃出來的難民。不過我從來沒有離開日本,所以不要問我會不會說拉脫維亞語。」

  毫不意外,真的是混血兒。不只是髮色與瞳色,她的五官也明顯比別人標緻一些,但由於血統的稀釋,又不會讓人有「這傢伙絕對是個不會說日語的外國人」的那種距離感。

  雖然還想問一些關於拉脫維亞的事,例如那到底是什麼地方,有什麼特產,但她本人都說沒有離開過日本了,所以問了也沒意思。

  乾脆道歉算了。

  「抱歉,妳應該被問煩了吧?」

  「就連『妳應該被問煩了吧』這個問題也被問煩了哦。」

  「……」

  實在是失策。

  「看在奶茶的份上,原諒你。」她掏掏口袋,拿出一顆小包裝的巧克力,「因為我喜歡甜食,尤其是巧克力。喏,給你回禮。」

  「咦?」我張開手掌收下,「這應該算是什麼的回禮?」

  「上次那個『秘密』的回禮。」她的頭髮隨風輕飄,「托你的福,『祂』吃得很開心。」

  用「劇透」交換一瓶奶茶,再用「秘密」換到一顆巧克力。

  實在搞不懂這些荒謬交換的成立基礎。

  「……今見白音,」我稍微深呼吸,「其實我就是為了『祂』而來的。」

  「我知道呀,」她扭開奶茶的瓶蓋喝了一口,「你都有心上人了,不可能是為了我而來。後來我調查了一下,她是二年級的學生吧?跟我一樣呢。」

  調查。

  僅僅是短暫出現在「夢中」而已,遠野夜花就「被調查」了。

  「——!」我下意識捏住今見白音的手腕。

  「痛……!你做什麼?」

  「……對不起。」我鬆開手,低頭看著地面,「我只是……受夠了一些事。今見白音,雖然我們認識不久,要做出這樣的要求有點得寸進尺,但……請妳不要去打擾她,拜託妳。」

  她用雙腿夾著奶茶,揉著手腕沉默片刻。

  「……看來她真的是你非常重要的人。坦白說,我正打算安排時間找她『聊聊』,不過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雖然很可惜——就作罷吧。」

  「謝謝。」

  如果被喜歡窺探秘密的今見白音找上,憑現在的遠野夜花絕對沒有能力抵抗。她那些不願回想的過去,恐怕都會被挖出來重新面對。要是她承受不住而崩潰,甚至再次碰上「那種存在」,就算是我也沒有信心再收拾一次。

  ——賦予眾生死亡的「不幸」。

  潘朵拉的盒子,可能差一點就被打開了。

  一想到這裡,我就覺得毛骨悚然。

  身邊這位美麗的妖精看似無害,其真面目卻是以好奇心為由,四處吞噬人心秘密的怪物。

  而且,不會留下任何證據。

  就算有人被她的能力侵害也死無對證。誠如她本人所言,在「這個世界」她只是普通大學生,但在另一個世界——也就是「夢」中,她支配一切。

  圖書館的妖精。

  亦是夢境的女王。

  這正是我——尋求她協助的理由。

  「作為交換,我有新的『秘密』可以給妳。」

  用池間銘田不願訴說的「真相」,換來遠野夜花的「安全」。

  情急之中的一石二鳥之計。

  「講得這麼好聽,你也會因此受惠吧?」她瞇眼笑道,「『好奇心』是人類本性的一部份。如果缺乏『探求』的慾望,人類就會裹足不前,社會將會停止成長。所以雖然你不認同我的作法,但無論是誰都會有『想知道』的時候,你想知道什麼——直接說出來吧。」

  「……」

  我看著她給的巧克力,整理著腦中的思緒。

  這一路走來,我為了尋找真相不停努力。

  我想知道赤理夢生被殺害的真正原因。

  我想知道無相究竟躲藏在哪裡。

  我想知道平靜的日子究竟何時到來。

  這些「想知道」的感覺歸根究柢、追本溯源——就是一種「好奇心」。

  儘管黑芝麻會吃掉我的情緒,但如果真的如同今見白音所說的,「好奇」其實屬於「本能」的話——全部都說得過去了。

  看來她沒有說謊。

  她也不過是遵循著人性,走在自己的道路上而已。

  或許從來就沒有人想成為怪物。

  所以。

  我試著多相信她一些。

  於是。

  在蝴蝶圍繞的花叢和清澈的水池邊。

  在熙來攘往的人群與溫和的暖陽下。

  我緩緩道出關於池間銘田的一切。

  而妖精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