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酒吧裡的兩難

　　深夜時分，吳老師悄悄地一個人來到酒吧。

　　他在吧檯隨便找個位置坐下，向看起來似乎是初出茅廬的酒保妹妹點了一杯長飲。

　　吳老師一邊啜飲那杯充滿熱帶風情、加了許多冰塊的長飲，一邊望著在吧檯後方的酒保妹妹為客人優雅地調酒。

　　那位酒保妹妹，身上穿著白色無袖緊身襯衫和黑色背心──在吳老師的印象中，酒保應該要像他一樣是個邁入中年的大叔，也許領口還有蝴蝶結或領帶。但是那位正在為他調酒的酒保妹妹穿得實在太過性感。他覺得酒保妹妹這樣穿實在不得體。

　　不過，他的視線還是忍不住一直停留在她敞開的領口。

　　其實，不只那位酒保妹妹，這間酒吧裡的其他客人似乎都穿得不得體──應該說，不只其他客人的穿著，就連這整間酒吧的裝潢似乎都過分新潮。

　　除了吧檯與飲酒的座位，這間酒吧還設有舞池和旋轉球、以及ＤＪ台，看起來就像媒體常常報導的那種經常開毒趴的夜店。

　　他搞不懂，李律師為什麼要特別約在這種看起來就很不正派的酒吧見面。

　　吳老師拉了拉自己身上那一件老氣的素色襯衫，覺得自己和那些年輕男女客人格格不入。

　　不過，或許正是因為格格不入，這讓他在這間酒吧特別顯眼。

　　從他來到這間酒吧到現在，已經過了一個小時。這一個小時內，至少有三名年輕女人坐在他的身邊隨意點一杯酒，然後與他閒聊。這就是所謂的搭訕嗎？他感到驚訝，卻又不禁納悶：我都已經這麼老了，難道我現在還對女性有吸引力？

　　不過那些年輕女性刻意挑在他旁邊的位置坐下是事實，點一杯調酒與他乾杯也是事實。雖然他莫名覺得不好意思，可是心裡頭卻又有點高興。

　　不過，畢竟吳老師和那些年輕女性的年齡差距太大──他們的價值觀不一樣、專求流行的事物也大相逕庭，聊天的話題自然一直對不上。所以，通常他與她們聊不超過十分鐘，對方就藉口上廁所離開了。

　　吳老師望著酒吧裡那些獨飲的年輕女性，心裡想著如果是小伶，或許就能夠跟她們暢談……

　　「等很久了嗎？」

　　李律師突然在吳老師的身旁入座，打斷了吳老師的思緒。

　　吳老師有些沒好氣的說：「等一個小時而已。」

　　李律師把酒保妹妹叫過來，也點了一杯和吳老師一模一樣的長飲。

　　然後李律師一邊大口喝著長飲一邊說：「你提早一個小時到？為什麼？來看美眉吼？」

　　「到我這個年紀已經沒有慾望了。不像你，約在這間酒吧做什麼？這間酒吧感覺都是年輕人，我覺得很不自在。」

　　「別這麼說。這間酒吧可以喝酒又可以看妹，不是很好嗎？」

　　「我就說到我這個年紀已經沒有什麼慾望了──」

　　「但是你的老婆去世這麼久，你真的都沒有慾望？」

　　「……沒有。」

　　「那你應該要去看泌尿科醫生，男性沒有慾望不正常。」

　　「我光是為了工作就心力交瘁了，哪有時間想那些。」

　　「我跟你的工作量應該差不多，可是我每天早上都一柱擎天喔。」

　　吳老師忍不住笑出來。「一柱擎天……你喔……」

　　「說真的，這裡的妹都還不錯吧？」

　　「是不錯。不過你一直叫她們妹啊妹啊，好像不太尊重。」

　　「我這一代的人都嘛這樣叫，吳老師你還真是紳士啊。」

　　「我們本來就應該尊重女性。」

　　「你說得對，小弟真是受教了。所以說這裡有沒有你喜歡的類型？」

　　吳老師想起了剛才搭訕他的那三名年輕女性。

　　「……都沒有。」

　　「那你喜歡哪一型的？也許我改天可以幫你介紹一下。」

　　「我不覺得我的女兒她會想要一個新媽媽。」

　　「你的女兒？記得是叫做小伶對吧？說不定她想要，只是不好意思講。」

　　「好吧，如果我真的想要結婚的話，我想要回到過去，再跟我老婆結一次婚。」

　　「……你還真是癡情啊。」

　　「並沒有，我只是喜歡我老婆那一型的而已。」

　　「那要是現在出現一個和你老婆同樣類型的女性，你會想要跟她結婚嗎？」

　　「等到出現再說吧。」

　　「這樣啊。」

　　「沒錯。」

　　說完，吳老師和李律師都陷入了沉默。

　　他們默默地喝酒、聽著酒吧裡播放的輕音樂。

　　兩人都望著那位酒保妹妹替其他客人調酒，或者擦拭酒杯。

　　──琴通寧。

　　──莫斯科騾子。

　　──新加坡司令。

　　「給我一杯馬丁尼。」

　　喝過三杯長飲之後，李律師開始喝短飲。吳老師也跟進，點了一杯瑪格麗特。

　　「李律師──」

　　「吳老師──」

　　「你先說吧。」

　　「不，吳老師你先說吧。畢竟今天是你約我出來的，我就想你有什麼事情要找我。」

　　「嗯……也不算什麼事情。就是我最近有一個煩惱，希望你能聽聽看。」

　　「雖然我可能幫不上忙，不過你說吧。」

　　「就是……我的女兒她……最近好像喜歡上一個男生了。」

　　「噗──你是說小伶嗎？所以你是煩惱小伶她長大了？要離開你了？」

　　「也不是……我只是覺得，如果她喜歡的對象是正常的男生，那我也不會這麼反感，可是他偏偏喜歡的是黑帝斯那個人──」

　　「黑帝斯？這是什麼奇怪的名字？」

　　「這是筆名。」

　　「這是筆名？意思是他有在寫作囉？」

　　「沒錯。」

　　「那樣不是正好嗎？你也喜歡寫作，你跟他這位『女婿』應該很有話聊喔。」

　　「我才不要討他做女婿。如果我的女兒跟他結婚的話，我一定會氣死。」

　　「為什麼？」

　　「因為他，已經多次觸犯監文條例，還曾經被執法部外務局列為Ｄ級目標。」

　　「是喔……原來他是那種喜歡廢文的人，也難怪你會氣死。」

　　「我真的是很討厭他。不過前不久，他救過我的女兒一命，所以我也沒有很恨他。」

　　「他救了你女兒一命？該不會是因為這樣，你女兒就被他煞到了？」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不過我看她每天都心神不寧，她被煞到應該是真的。」

　　「那你現在打算怎麼做？拆散他們？」

　　「是也不用這麼狠。我只是怕說像他那種喜歡廢文的人，會給我的女兒帶來不好的影響。」

　　「不然你就約他出來，跟他說如果想跟我女兒結婚，你就要先過我這一關。」

　　「聽起來好像什麼八點檔的連續劇……但是，他未必對我女兒有意思。」

　　「所以是你女兒單戀他？這下麻煩了，單戀通常會愛得比互相喜歡還要激烈。」

　　「這是你的經驗談嗎？」

　　「並不是。只是我覺得越是得不到的東西，人們就越想要。」

　　「……我很難想像我的女兒很想要黑帝斯。」

　　「所以吳老師，你到底是想怎麼做呢？你會約我出來，心裡面是不是已經有想法了？」

　　「我其實沒有想法……不對。」

　　吳老師一口乾掉手上那杯不知道是什麼名字的烈酒，然後趁著醉意開口：

　　「李律師我問你，要是哪一天，我的女兒變成文管會的敵人，你會怎麼辦？」

　　李律師認真思考了一下，然後說：

　　「要是你的女兒真的變成文管會的敵人，那我作為文管會的委員，也必定會將她視為敵人。這點責無旁貸。」

　　「……我明白了。」

　　李律師有些擔憂地看著吳老師。

　　「吳老師，你會這麼問，是不是你怕到時候，你會沒辦法下手？」

　　吳老師沉默不語。

　　「……吳老師，你放心吧。到時候要是你沒辦法下手，我會替你下手。」

　　「不是，我怕的不是這個──」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是想說，你怕自己到時候會不顧一切地阻止我對吧？」

　　吳老師再度沉默不語。

　　「我就當你是默認了。吳老師，其實不管你到時候是要站在我們文管會這一邊，還是你的女兒那一邊都沒差，因為我會貫徹我身為文管會委員的使命。」

　　李律師的表情突然變得陰沉。

　　他的右手搭上吳老師的肩膀，還越抓越緊。他的眼神，盡是貫徹始終的意志。

　　「不過吳老師，我希望你在維護你的女兒之前先好好想一想，文管會之所以存在是為了什麼。」

　　李律師站起來，將他們兩人的酒費放在吧檯上。

　　「我也希望你能夠回想一下，那些因為廢文而犧牲的人是怎麼死的，還有你的老婆是怎麼死的。」

　　說完，李律師便離開酒吧，留下吳老師一個人。

　　

　　※

　　

　　李律師離開之後，吳老師的內心陷入天人交戰。

　　他不斷地反覆思考，究竟該怎麼做才能夠不與他的女兒為敵、又能夠保護她，以及整個台灣文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