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在病房約會

　　黑帝斯的姊姊原本認為文管會執法部為她安排的宿舍一定很簡陋，但結果卻出乎她的意料。

　　執法部為她安排的宿舍，是位於台中市政府附近的一座社區。這座社區雖然緊鄰全台中最熱鬧的鬧區，卻因為缺少景點，也沒有任何商店以及學校進駐而格外寧靜。

　　她聽這座社區的管理員說，這座社區在一百年前原本是日本官僚的宿舍，後來變成軍眷的居住地區，如今則被許多政府單位租用，以低廉的租金供來自外縣市的官員居住。

　　黑帝斯的姊姊居住的這一間套房大約有八坪大，該有的傢具應有盡有。只不過，這間套房少了電視以及電腦，讓黑帝斯的姊姊被關在這裡的時候，都不知道該怎麼殺時間。

　　每次訊問完畢之後，除了睡覺之外，她就只能透過不知道是防她還是防小偷的鐵窗，窺視外頭的景色。

　　她被允許的活動範圍僅在社區內。不過，其實她若是想要離開這裡回家也是可以。她完全是自願被關在這裡，因為即使她選擇回家，執法部一定也打算故意三不五時就傳喚她過來訊問她。

　　被訊問已經消耗了她不少的精神，她不想再將精神浪費在通勤上。

　　今天，在這已經進入四月的時刻，天氣開始變得不穩定。

　　她坐在床邊，一如往常透過鐵窗，望著窗外一成不變的社區景色。

　　天氣變得陰陰的……

　　偶爾有機車經過……

　　住在馬路對面的那位年邁婦人依舊在下午一點走出來，為擺在騎樓的盆栽澆花。

　　黑帝斯的姊姊望著那些水灑在葉子上，忽然想起了前不久她在訊問室，也和那棵盆栽一樣。

　　「哈啾！」

　　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鼻水也不受控制地從鼻孔流出來。

　　她在拿衛生紙擤鼻涕的時候心想：要是因為水柱而感冒的話，算不算一種刑求？

　　若算是刑求的話，那她即使冒著病死的風險也要繼續接受刑求。

　　直到訴諸媒體、讓文管會一敗塗地的時機到來……



　　※



　　黑帝斯記得在他很小的時候，曾經和他姊姊進到醫院。

　　那一次，是他姊姊要探望一位非常重要的朋友──那是他這輩子第一次進到醫院。

　　雖然只去過一次醫院，而且還是在很小的時候，可是直到現在，醫院內部的景色、聲響，以及氣味，他都還記得非常清楚。

　　他討厭醫院。

　　他只去過一次，就對醫院裡面的一切沒好感了。

　　不對……應該說是恐懼才對。

　　他恐懼著，醫院裡面所有的一切。

　　或許是因為人類經常習慣將他人的遭遇投射到自己身上吧？當他隨著糖衣女孩、經過躺在急診室病床上的那些病人與傷者，他不禁感到渾身發毛。

　　不只是急診室而已。當他隨著糖衣女孩搭上電梯、走過聯絡橋，來到充滿病房的大樓，昏暗的燈光以及時有所聞的哀號聲，更是讓他備感壓抑。

　　明明醫院也有出生時的喜悅。可是現在，他卻只能感受到年老、病痛以及死亡。

　　糖衣女孩一路拉著他穿過走廊。

　　他們又通過一座聯絡橋，來到一棟成回字狀的大樓。

　　他一邊走，一邊望著大樓外面的四方形中庭，試著推算自己現在正在幾樓。剛才搭電梯的時候，因為他頭一次被這麼漂亮的女孩牽著手，所以慌到連糖衣女孩按下了哪一層樓都沒有看到。

　　現在他已經習慣被牽手了。他猜想這裡應該是在六樓，或者七樓。

　　經過一處充滿護理師的櫃台之後，他漸漸覺得這棟大樓越來越安靜。

　　剛才，在他經過那一處櫃檯的時候，他還聽得見護理師們的喧鬧聲。可是當他一踏上這條走廊，他就感覺剛才的那些喧鬧聲逐漸被淡化，最終消失。

　　這條走廊有夠暗的，簡直就像黑洞……

　　她到底……要帶我去哪裡……

　　他望著走在前方的糖衣女孩。鑲在天花板上的每一支日光燈管不時閃爍，照得她的頭頂一明一滅。

　　大概繞了半圈建築左右，糖衣女孩終於停下腳步。

　　她放開他的雙手，然後佇立其中一棟病房的門前。

　　她對著他微笑，接著上前一步、推開門。

　　她伸出一隻手，彷彿像是淑女等待紳士那樣，邀請他進入這間病房。

　　他看了看她潔白無瑕的手背，再望向她有些含蓄的笑容。

　　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現在要是握住她的手，之後可能會完全失控，朝著他意想不到的情況發展。

　　但是到頭來，他還是忍不住握住了那隻手，讓她領著進入病房。

　　

　　※

　　

　　「原來如此，這裡是妳住的病房……」

　　進到病房後，黑帝斯並肩和糖衣女孩一起坐在病床的床緣，聽糖衣女孩住在這間病房的故事。

　　「所以妳之前生病了？」

　　「對呀！不過我最近已經好很多，所以我已經出院了──暫時出院了。」

　　「是喔……咦？等等，那既然妳已經出院，我們現在坐在這邊沒問題嗎？」

　　「沒問題啦。我有的時候會自己一個人闖進來，坐在病床旁邊看風景。櫃台的那些護理師，根本就沒在管我。」

　　「真的假的……」

　　他忽然很想問她為什麼醫院的氣氛令人感到低落，她卻還是想要待在這邊看風景。

　　但是，就在他正要開口的時候，糖衣女孩卻突然站起來，從病床旁邊的櫃子裡面拿出一包咖啡，然後開始泡。

　　他有些驚訝。「妳要在這邊喝咖啡嗎？」

　　「當然！因為這是約會呀。」

　　他環顧四周。

　　他很想問為什麼約會要選在病房，而不選在咖啡廳。可是看見她笑咪咪地將咖啡端到他的手中，他又覺得他不應該問。

　　她之前生病……

　　生什麼病？

　　他隱約看見她的手腕有幾道淺淺的傷痕。

　　突然間，他覺得他不應該問。

　　他總覺得，要是真的問出口的話，他眼前的這個人，說不定會做出什麼驚人的舉動……

　　他決定不問，而是啜飲一口她端來的咖啡。

　　因為咖啡沒有加糖，所以已經習慣咖啡加糖的他，忍不住皺緊眉頭──

　　這時候糖衣女孩突然尖叫一聲，一把從他的手中奪走咖啡杯。

　　「對不起！真的很抱歉！我不知道你不喜歡喝咖啡！拜託你原諒我！」

　　他嚇了一跳。

　　咖啡不加糖，對我來講只是小事而已。為什麼她那麼激動？

　　他正想要跟糖衣女孩說他不在意，可是糖衣女孩卻不給他解釋的機會。

　　「你、你該不會討厭我了？像你討厭咖啡那樣？嗚嗚……對不起啦……我真的不知道你不喜歡喝咖啡……我泡的咖啡是不是太燙了……你的嘴巴有被燙到嗎？沒事吧？嗚嗚……拜託你不要討厭我……」

　　說著說著，糖衣女孩竟然開始哭。

　　他急急忙忙站起來安慰她。

　　可是，她卻哭得更厲害。

　　「你、你是不是再也不喜歡我了……你討厭我嗎……你一定討厭我了……你討厭我了對吧？可是就算…………就算你討厭我……我還是沒辦法討厭你呀！畢竟你是我的第一個粉絲，就算你討厭我，我也希望你可以摸摸我的頭安慰我……可是像我這種人，根本就不值得被你安慰……」

　　糖衣女孩越說越含糊，也越哭越厲害。他突然想到這棟大樓或許還有其他人在，要是聽見她的哭聲，說不定會有人趕過來關心──

　　我可不想要到時候還得向對方解釋我和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其實……我們是在這裡約會──一想到可能要將這句話說出口，他突然覺得好羞恥。

　　他連忙抓住糖衣女孩單薄的肩膀，對著她大吼：「我沒有討厭妳！拜託妳冷靜一點！我、我很喜歡妳！妳別哭了！我是真的很喜歡妳，還有妳的作品──」

　　糖衣女孩的哭聲霎時停止。

　　她淚眼婆娑，望著一臉驚恐地黑帝斯。

　　接著她滿臉通紅地低下頭。

　　「對、對不起！真是不好意思，我又失控了！」

　　「呃……沒關係……」

　　他望著糖衣女孩輕輕用紙巾擦拭眼角。

　　他的心裡，不禁開始納悶眼前的這名女孩，真的是他朝思暮想，崇拜的那個糖衣女孩嗎？

　　能夠寫出那種作品的……難道都是像她這樣情感豐富的人……？

　　不對──她這樣根本不叫情感豐富了。

　　她這樣，根本就是情緒激烈。

　　他又看見她的手腕那幾條傷痕。他總覺得，那些傷痕不像是無意間弄傷的……

　　他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那個……其實……妳誤會了……」

　　「我誤會了？」

　　她倏地放下紙巾。

　　「也就是說你根本就不喜歡我？還有我的作品？」

　　「不是──」

　　「你也覺得我的作品很噁心？」

　　「不是啦──」

　　「其實你討厭我的作品？難道，都是我在自作多情？天呀……好丟臉……我好想死……」

　　「不是啦！我說誤會的意思是──」

　　「像我這種人果然還是去死算了……你可以離開一下，讓我一個人獨處嗎？我聽說人死掉的時候會大小便失禁，我不想讓你看到我骯髒的模樣……」

　　「不是！等等──妳先不要死──妳完全誤會了──我說誤會的意思是說我其實喜歡喝咖啡，拜託妳不要想不開。」

　　「真的嗎？」

　　她瞬間漾起笑容。

　　「我就知道！你果然跟我一樣，都喜歡喝黑咖啡……」

　　「呃──其實，我比較喜歡加糖的咖啡──」

　　她的笑容又瞬間變成一副遭到天打雷劈的表情。他立刻改口：

　　「沒有啦！對！我就喜歡黑咖啡！妳猜得真準，我的確是喜歡黑咖啡哈哈……」

　　他自顧自地傻笑著。

　　不過，當他看到糖衣女孩有些歉疚地望著他，他又立刻收起笑容。

　　「那個……真不好意思……其實，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告訴你。」

　　「妳說吧。」

　　「其實呢，我有一點精神方面的問題，好像是憂鬱症？還是躁鬱症？我好像還有一點焦慮跟恐慌……剛才可能又發作了，嚇到你真是不好意思。」

　　他盯著她滿布傷痕的手腕。

　　其實，他早就隱約猜到了。

　　「沒事啦……我不在乎……」

　　「真的嗎？你的意思是說，不管我怎樣，你還是會繼續喜歡我嗎？」

　　「呃……」

　　剛才，他就已經聽到好幾次糖衣女孩提到「喜歡」這個詞彙。

　　因為剛才糖衣女孩的失控讓他太慌張。他到現在才發覺，或許糖衣女孩以為他喜歡她。

　　才、才沒有咧！

　　我是喜歡她的作品而已！對她這個人，我是只有崇拜和敬仰。

　　我對她，絕對沒有任何戀愛的感情！

　　結果……她好像完全誤會了……？

　　完了。

　　黑帝斯覺得自己完蛋了。他望著正一臉期待等他回答的糖衣女孩，試圖絞盡腦汁，找出最佳解答好讓自己脫身。

　　「呃……我想……我會繼續喜歡妳……喜歡妳的作品……」

　　她的表情一下子亮了起來。

　　「太好了！說真的，當我被文管會抓走的時候，我還以為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愛我了……」

　　聽到糖衣女孩這番話，黑帝斯忍不住睜大眼睛。

　　「妳、妳剛才說什麼？妳說妳被文管會抓走？是什麼時候？妳被抓到哪裡？」

　　看見黑帝斯這麼慌張，糖衣女孩突然有點心虛。

　　「呃──其實，我是被抓去訊問啦。就是在上禮拜還是上上禮拜，有一天我在家裡，文管會突然找上門，然後把我強押上車──拜託！我那時候還沒換衣服耶！我還穿著睡衣，他們真沒禮貌……」

　　黑帝斯冷不防抓住糖衣女孩的肩膀。

　　糖衣女孩嚇了一跳。

　　「妳、妳知道妳被抓去哪嗎？妳在他們車上的時候，有沒有看窗外？妳有沒有看到一棟ㄇ字型建築？妳知道妳被抓去台中市政府嗎？」

　　「台中市政府？我……我也不知道耶……我只知道那裡很暗，我好害怕……」

　　糖衣女孩伸出雙手，緩緩地攀住黑帝斯的胸口。

　　她忍不住開始發抖。這看在黑帝斯的眼裡，讓他不由得升起一股同情。

　　「沒事了，妳別害怕。」

　　黑帝斯有些膽怯地拍拍她的頭。她順勢將頭埋進他的胸口，拚命地吸著他的氣味。

　　身為血氣方剛的青少年，被年輕女孩這樣對待，就算黑帝斯的自制力再強，他也忍不住起生理反應。

　　他的慾火瞬間蔓延至全身──

　　但是，他又想到她對他並沒有任何戀愛的感情，有的只是崇拜和敬仰。

　　他覺得此時此刻，要是將她推倒，恐怕只是趁人之危，還會玷污他心中最完美的她，以及最完美的作品。

　　於是，他一把將他推開，然後正經地對她說：

　　「妳放心好了！很快，妳就再也不需要害怕了！」

　　「咦？」

　　糖衣女孩披頭散髮，一臉茫然地望著黑帝斯。

　　現在，在黑帝斯的心裡燃起了熊熊怒火。這股怒火很快就蔓延到全身，取代了剛才的慾火。

　　性慾消退之後，黑帝斯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剛才糖衣女孩親口對她說她被抓走的事情。

　　他忍不住在心裡面想像那些文管會的人，在當時對她有多粗暴。

　　像她這樣脆弱的女孩……不只是身體，就連內心都很脆弱的女孩……文管會居然忍心將她逮捕，只因為她寫了幾篇文章？

　　這時候，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心，糖衣女孩又說了一句話：

　　「我只是想要發洩我的心情而已，為什麼大家都不准我這樣……」

　　這句話，讓黑帝斯的憤怒情緒終於達到了臨界點。

　　不久之前，他和小伶的爭吵又浮上他的心頭──那時候他還很後悔。

　　可是現在，任何存在於他心中的懊悔，通通都一掃而空。

　　黑帝斯站起來，朝著坐在病床床緣的糖衣女孩單膝下跪。

　　就像是在求婚一般，他捧起她那既白皙又纖細的手，鄭重地對著她說：

　　「一切都交給我。等我拿到甲級作家證照，我一定會告訴大家，妳的作品非常棒！比任何人都還要傑出！」

　　聽見黑帝斯的誓言，糖衣女孩先是一愣。

　　接著，她露出此生最燦爛的笑容。

　　「好的！我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