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協的藝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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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3-13
我在浴室前痴痴等待。

虹月佔用浴室的期間,我做了伸展操、更新這個禮拜的部落格,還把舞蹈練習影片重看好幾次。「妳再不出來我就要感冒了!」做完所有想得到的事,忍無可忍的我貼在浴室門上喊。

蓮蓬頭的出水聲中斷,過一會兒,虹月就走出浴室。

「我剛運動完衣服還溼的,妳不要挑這時候霸佔浴室啦。」

我的抱怨半摻著撒嬌,因此我沒想到她會哭。

「我沒有生氣……」頰上淌著淚水的虹月,擠出一絲微笑說:「只是最近有點事。」

「選拔嗎?」

虹月的臉立即垮下來。「不是不甘心沒進選拔,是……妳先去把溼衣服換掉。」

虹月就是虹月,哭到一半都能正色關心我。

我洗完戰鬥澡,去客廳找虹月。她已經抹去淚痕,坐在沙發沉思。

她說:「我高中一起練團的朋友都大學畢業了,回來臺北後聯絡我,說要準備正式出專。他們之前的作品反響不錯,想要我補鼓手的位置。就是這個團。」

虹月給我聽一首最近我好像常聽到的歌,MV發布不久已有百萬點閱率。

她說:「我想要加入他們的團,也想待在葵星,告訴他們以後,被他們罵『要是真的想要創作,就不要浪費時間當偶像!』,其他成員也有人在打工啊,為什麼邊打工邊準備當歌手的夢想會被稱讚,當偶像卻會被瞧不起?只是一份工作而已。就是因為知道自己沒有才華,才會靠當偶像來累積知名度,邊磨練自己的能力。偶像是跳板,是一個機會,也跟音樂人更靠近,我這樣做有什麼錯?」

我說:「以現在我們的行程安排,沒辦法兼顧二者。」

虹月怏怏不樂地說:「我知道。沒進選拔,還是要練舞、拍照,薪水卻很少。有二期生,我不可能進選拔,以後要上電視也很難。可是我們現在的處境已經比預想的好太多了,要我放棄我又捨不得。而且不只是行程能不能配合的問題,鼓手是偶像對他們來說很丟臉。」

「妳樂團的朋友真的重視妳嗎?」

「他們對我很好。說實話,我想過隔了這麼久,他們可能不想遵守我們過去的承諾,那樣我也不會怪他們。他們在大學期間參加比賽有了成果,還始終保留我的位置。我的技術跟他們比起來差太多了,要加進去得花時間練習磨合,如果真心要走樂團,及早退出偶像團體才是對的。最一開始我當偶像時,就跟他們說過,偶像這職業做不久,累積知名度後就畢業,他們沒否定我做偶像期間得到的人脈、經驗,他們是認為四年夠了,現在是決斷的時機。」

「也對。」

「如果是妳,會怎麼選?」

「如果我是妳的粉絲,會希望妳退出團體,去做真正想做的事。」

「但握手會上才有粉絲告訴我,他新入坑,以後想要陪我一起走向更高的地方。其實我最在意的不是粉絲會不會希望我留下,是不想要被嘲笑做錯選擇。不畢業會被說是安於現狀,畢業又像是承受不了壓力逃跑。選哪一條路,才不會被認為是膽小鬼呢?」

我說:「說三道四的人過幾年就忘了我們,不會為我們的人生負責。選哪條路,又不是只看哪邊賺得錢多,妳本人最清楚該怎麼選。」

「如果是妳會怎麼選?」

我回答:「賺到錢再做真正想做的事,到時候已經太晚了。」

虹月陷入深思,忽然對我說:「妳不會覺得累嗎?不管練習幾次,妳都沒有偷懶過。」

「還好。」

「妳從來不覺得當偶像痛苦嗎?」

「從來不會。一次都沒有。」

虹月笑著說:「拍完戲妳總是哭著回家。」

「那是討厭能力不足的自己,不是討厭當偶像。不當偶像的話,我大概在某間公司工作,生活意義就是準時下班,做多少事也沒有成就感,只會覺得『今天終於又結束了』。能夠當偶像已經非常幸福了,每當我遇到瓶頸,就會提醒自己,能把夢想當工作的我很幸運。不過這也是我的情況,有些人不適應興趣變成工作。」

虹月低聲說:「我很怕自己做不好,再好的歌也會有人批評,我不是天才,一定會被批爛。偶像不會被高標準要求,就算被罵我也會接受改進,但如果我投入百分之百熱誠的事被批評,我好像會受不了。」

「我唱歌跳舞都很爛,還不是當了四年的center。本來能夠做到100分的人就幾乎沒有,很多人說人生拿60分就夠了,妳的實力可不只60分。」

「我再想想,之後會做出決定。」深思熟慮過後,她說。



過不久,就在舞臺上發表了虹月即將在一個月後畢業的消息。

事前虹月沒有跟任何成員說,公布消息當天,大家幾乎都哭了。我笑嘻嘻的,被虹月罵沒心肝。

「又不是再也見不到。」我說。

「妳約我我也不會出門。」虹月戳我的額頭。

粉絲的反應也很崩潰,不僅因為虹月是開畢業第一槍的人,更因為緩衝期只有一個月。這正是虹月想要的效果。拖越久,粉絲只會漸漸淡忘,快刀斬亂麻,粉絲才會捨不得她的好,將注意力轉向她組的新團。

我對她說:「臺北很小,想要見妳,我馬上會跑去找妳。」

虹月笑笑問我:「如果我去高雄呢?」

「我們可是第一地下偶像,以前窮得只能搭客運,現在我可以直接搭高鐵衝去找妳啦!」

「說話要算話。」

餘下一個月的時間內,虹月終於當了回團體的主角,在眾人的簇擁下進行活動。

當我看到她穿著禮服走進畢業live的會場,全場手燈調成她的應援色橘色,才有她要離開的實感。就算她的缺口再有人補上來,也和最初不同了。每一期的偶像各有困境,一期生的困境是開路,能夠闖出名聲,虹月功不可沒,使盡渾身解數搞笑,勇於面對冷場,直到其他成員能在電視節目放開,她才逐漸收起刻意的無厘頭人設。她從來不搶鏡頭,卻會在沒人想站出來時挺身而出做先鋒。

一期生一起經歷過的事,第一次上電視節目,第一次在音樂季出場,登山,拍團體雜誌照,當時的心情和二期生說了她們也不懂,二期生至少在剛出道時有一期生幫助。回憶會持續編入不同色彩,畢業制使團體不會束縛住個人,卻也是磨掉記憶的元兇。也許有一天,我將忘記只有一期生的葵星是怎樣的存在,那樣也太寂寞了。

另一個世界線的她,在結婚後退出演藝圈,偶爾在社群網站曬出和老公和兒子的照片。再也沒見過她碰鼓,和音樂相關的貼文,只有她和家人去聽古典音樂會。那個世界的她,幸福嗎?

2020年,她也才28歲,要談人生幸不幸福還太早。不過她的丈夫收入不菲,兒子也聰明可愛,在外人眼中就是幸福了。

之所以鼓勵她追夢,說不定是因為我自私地想要看看她走另一條路會有怎樣的結局,我可能推她上一條錯誤的路,她可能被我害慘。

不過,現在的我有資格守護她,不再是只能翻著她社群網站寥寥幾張照片擔憂她的生活的旁觀者。如果她過得不順利,我會去找她,竭盡全力讓她快樂。

我代表成員獻花束給虹月,今日如願以償站了center的她,揮別對未來的不安害怕,眼中只閃爍著希望。

「成功之後不準忘記我喔。」我說。

而她莞爾,擁抱我。

此刻,我還是流下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