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4

本章節 2886 字
更新於: 2024-04-28
  夢境漸漸淡去之後,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傷口裂開多嚴重?」
  起初是細微低語,玥有些聽不清,待意識慢慢與現實接軌,聲音才終於清晰了起來,句子的意思跟著傳入腦中。
  是耶里佳和草蕪。
  他能感覺自己躺在某個人身上,從聲音遠近判斷是草蕪,他們刻意壓低了音量,或許是不想吵醒他。
  「後遺症。妳不問有哪些吶?」
  他本來想睜開眼睛,聽見這句話,他下意識屏住呼吸。
  「你想說什麼?」
  「妳會想知道嗎?」
  「不必拐彎抹角。你究竟想說什麼?」
  耶里佳語氣冰冷,甚至能明顯感受到字裡行間的煩躁。玥的背脊霎時爬起一陣冷意。
  煩躁是針對誰的?是草蕪,還是他?一剎那間,他不想知道答案了,他想離開這裡,只要在聽見之前一切都還--
  「妳非得知道,我就解釋清楚。妳第一時間想到的是他在戰場上還能起到多少作用,就算我後面提起,妳也覺得關心他可能會有的後遺症沒必要--我只是突然覺得自己很好笑,怎麼還期待妳會想關心他的情況,所以不想再多說了,就是這樣。」
  如刺如劍,字字誅心。
  玥幾乎忘了該怎麼呼吸。草蕪的一字一句全釘在他的痛處上,確確實實,都是他不敢直面、害怕去深思就會被證實的痛處。同時,耶里佳的沉默彷彿一桶冷水澆在頭上,沁冷入脾,將他一直掙扎巴著不放的微弱希望滅得徹底。
  他感覺心臟被撕裂成兩半,一邊麻木不仁,另一邊痛得顫顫巍巍。
  接著他恍然:對了,耶里佳曾經不止一次說過,能成為戰力的才對她有所用處,其餘的她並不需要。
  他已經連並肩作戰的資格也沒有了嗎?

  以前若有人這樣質疑,他肯定會第一個跳出來罵對方白癡,因為憑藉多年來的相處信賴,他知道耶里佳並不是不在乎他,也不會把『價值』擺在第一順位。
  可是現在他一點把握也沒有。在讓人一次次失望後,在耶里佳逐步隔出的推拒中,他已經不清楚這份信賴是不是還存在。
  又或者,他究竟是不是還被……需要著。
  因此當草蕪沖所有人大吼時,玥心裡湧起久違的顫動,眼睛跟鼻子不由自主酸了酸。
  四周霎時靜默,從外頭進來的腳步聲也戛然而止。氣溫驟然下降,急速且劇烈,玥忍住下意識的哆嗦,自前方而來的寒意十分具有針對性。
  「那你又是憑什麼用這種口氣質問耶里佳?」沉默過後,是阿堺率先開口,「憑什麼只指責她,只指責我們?玥難道什麼錯都沒有?」
  玥心頭一緊,聽見阿克司似乎想緩頰:「喂,別這樣說話啦……」
  「怕什麼?我看這小子憋挺久了,要說一塊說。」莫里亞嗤聲道,「瞧你把小鬼頭說得多可憐似的,實際上會搞到這地步不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成不了戰力是事實,難道還得讓沒用的廢物去場上找死?還有,你搞清楚狀況,大戰在即誰有空替他排解私人情緒!個人感情攙和進來到底干我們屁事?」
  草蕪的肌肉一瞬繃緊,但什麼都還沒說,一聲輕笑就先出現。
  「笑什麼?」莫里亞冷聲道。
  笑聲又響起一次,緊接著是瑟希平淡的冷音調:「笑你,只會檢討別人,自己又如何?」
  「……妳說什麼?」
  「私人情緒、個人情感,說得真是,冠冕堂皇。我都知道,這陣子訓練,你心不在焉,是不是在想,為什麼是嵐尹,不是別人?」
  莫里亞咬牙的聲音扎得人疼。
  「你仍不甘,仍是憤怒,所以把氣,撒在玥身上。他做什麼,你都挑刺,你都看不慣。」瑟希放慢語速,「因為他也懂,眼見重要之人死去,卻無能為力--因為當時,如果他沒有傷,或許阻止得了,嵐尹被抓走。或許,她不會死,又或許,該死的是他,不該是嵐尹。」
  冷冽的風剎那充斥在整個洞穴裡頭,如同玥在竹林裡體驗過的那樣螫人。
  「這件事……這件事根本不是師父的錯,你還好意思推到他身上?」草蕪的聲音跟身體一樣在顫抖,「不是什麼五王嗎?要怪就怪你們自己沒用,連一個都打不過!關他什麼事啊!他根本--」
  「夠了!」
  耶里佳終於不再沉默。而當她開口,氣溫又下降了好幾度,和她的聲音一樣冰冷無情。
  「我們的事輪不到你說嘴,你也沒資格評頭論足。」她說,「你不過一介外人,到底憑什麼置喙?」
  草蕪的手抽動了下,沒有回應。

  玥張開雙眼。
  「從他願意和我們站同陣線起,他就已經不是外人了。」

  呼嘯的風止息,溫度也停止下墜。

  玥坐直上半身,不過背依舊虛靠著草蕪。他壓下五臟內府正在翻攪的反胃感,一手搭在草蕪收緊的手臂上,感覺到所有目光全集中到自個兒身上來,情緒各異且尖銳。
  「二少……」阿克司欲言又止,玥朝他微微勾下嘴角便收回目光。
  草無對上玥抬起的視線,小聲低語:「師父是什麼時候醒來的吶?」
  「有一陣子了。」玥拍拍草蕪的手,深吸口氣,接著面向眾人,只是目光只敢放在中央的大釜。「對不起,一直找不到時機起來,你們的話……我差不多都聽見了。」
  沒有人回應。
  玥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也不知道他們現在是什麼表情,他只知道自己不能沉默。
  有些道歉必須得說,無論會不會被接受,不管能不能得到原諒。
  有些事實……他也必須要面對才行了。
  「師父--」
  「謝謝你這麼袒護我,不過他們沒說錯,會變成這樣確實都是我自己造成的。」玥回眸笑了笑,將手放在草蕪手掌上,「你可以扶我起來嗎?」
  他的手抖得厲害,草蕪毫不猶豫便反握住,小心翼翼地扶著他站起身。他的頭還是暈得很,起身過程搖搖晃晃的,突至的耳鳴使他閉了閉眼,待暈眩退去些許才又睜開眼睛。
  眼角餘光看見耶里佳也站了起來,不過他的視線仍只敢落在大釜邊緣。

  「我……」太久沒講超過十字的句子,玥悶咳幾聲,就著微啞的嗓音繼續說:「我知道自己實力不足,一直想追上你們的,可是好像愈做愈錯,結果反而把事情弄得更糟了……對不起,還拖累了你們的進度。」他轉向洞口方向,看著地面的人影,「阿堺,還有墨王,對戰的時候我判斷錯誤擾亂你們的計畫了,對不起。還有嵐尹姐的事……要是我再有用點就好了,說不定可以阻止嵐尹姐被……嵐尹姐確實是被我害死的,對不起,死的如果真的是我就好了。」
  他感覺草蕪握著他的力道加重了,他的頭垂得更低,視線挪回耶里佳的影子輪廓。
  其實他是想看著耶里佳說的,可是即使鼓足所有勇氣,他也不敢再把目光往上挪動一吋。
  「耶……耶里佳。」他的音量細小,甚至嗓子有些哽住,「我知道妳說過好幾次了,我有自知之明,我沒辦法成為戰力了吧,可是能不能……能不能至少讓我幫點忙?我來實施遣返,你們就不用苦惱該怎麼回去了,也不會損傷任何戰力。」
  眾人為之一怔,紛紛瞪大眼看著他。
  草蕪急了:「不行!連耍繩的都斷手了,你--」
  「讓我做吧。」玥輕輕打斷草蕪的急吼,「不管後果如何,至少可以幫上點忙。」
  玥的身體抖動得厲害,手勁虛弱卻固執,草蕪咬咬牙,不想讓他的情緒起伏更大,只得暫且拋下這點不論,同時向其餘人投以刺人視線。

  玥不知道大家是否接受了,再度降臨的沉默叫他心慌。他能感覺得到在身上來回遊移的目光,空氣迫人的沉重,他緩緩吐息想緩解復起的反胃,不料嘴唇才動就傾身乾嘔了起來,斷斷續續吐出幾口酸水。
  糟了,又添麻煩了--他趕緊在身上翻找手巾想擦拭地面,前方傳來了腳步碎動,可是沒有人再靠近多少,這讓他更加緊張,直到草蕪用力扯了扯他的手才讓他回過神來。
  「沒事吶,師父,我跟你去外面弄點水回來清一清就好。」對上玥的目光,草蕪輕聲說,另一手安撫地拍了拍玥的背。
  玥點點頭,攥緊草蕪的手,邊跟著人走邊向經過的人吶吶道歉,因為困窘羞愧而將頭垂得更低。
  目送兩人遠去,耶里佳的目光靜靜定在玥緊縮的肩膀,可直到他們的背影消失在視野內為止,玥也不曾回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