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 咱們要上哪兒去

本章節 2744 字
更新於: 2024-02-28
序章〈遙長血途〉

  ──願那日變成黑暗,願神不從上面眷顧,願光明不照耀在其上。
  他不只一次這麼祝禱,饒是已經沒有人聆聽,如同曾經的自己再怎麼呼喚,終究得不到任何回應。

  (假如做出不同選擇,是否有機會改變呢?)

  結果代表一切,如今說什麼都是妄言,他比誰都明白這個事實,依然忍不住在鬆懈之時回顧過往,思考各種可能性。
  如果可以,他想回到事件的開端,回到什麼都不知道,自己還可以抬頭挺胸,坦然面對世界的時候。
  如果,可以被允許的話……

  「姚洸,你怎麼跑到這裡?」
  「呃……我……迷路了?」

  清晨的學校體育館,姚洸遭到師長當面質問,有些尷尬地看向旁邊,信口胡謅。
  可想而知,眼前的訓導主任嘆了口氣,目光投向安放在體育館儲藏室,用布料覆蓋的人形身影,幽幽地低聲呢喃。

  「身為老師,我必須指責學生擅自離開宿舍,不過在那之前,先為失去生命的同學祈禱吧。」

  我可以嗎?想也知道對方會怎麼回答,姚洸吞下差點脫口而出的疑問,跟隨訓導主任在人影身邊雙手交握。
  失去的生命無法挽回,自己能做的只剩下祈禱,無辜靈魂可以在主的引導之下,被接到更美好的地方,不必承受身而為人的原罪與痛苦。

  (希望你能夠安息,郭同學。)

  時間是一九四七年,三月的臺北。
  此前的二月二十八日,大規模抗爭行動不僅在臺灣各地,亦在淡水的街道上延燒開來,一發不可收拾。
  因為外省警察失手殺害本省平民,臺灣人民的憤怒一口氣爆發──有的人拿起武器,以此向地方政府抗議施壓,也有人純粹被怒火所支配,著手破壞眼前所見的外省人事物。
  姚洸當時在淡水中學校就讀,學校師長一得知街上發生抗爭行動,嚴令交代所有學生乖乖待在宿舍,以免有人自願或被迫捲入衝突。
  待到抗爭行動稍微平息,所有人都沒有料到,遠在對岸的國民政府接獲通知,竟然暗中調派大批軍隊來臺,一上岸就鎖定民眾開槍射殺,進行無差別的掃蕩行動。

  (臺灣人是我們的同胞吧?為什麼只是上街抗議,就要對他們痛下殺手?)

  三月屠殺,後人這麼稱呼發生在各地的慘案,同樣的狀況發生在淡水,波及一位來不及避難,名叫郭曉鐘的淡中學生。
  得知學生不幸遇害,校長陳能通跟眼前的訓導主任,兩人急忙趕往街上領回遺體,等待學生家屬前來料理後事。
  有什麼是感到內疚之外,自己能為犧牲者做的事情?姚洸選擇偷偷溜出宿舍,在清晨時分潛入體育館,盼望為不幸喪生的同學獻上禱告。

  (──對不起……對不起!)

  再怎麼道歉,這樣的行為不過是自我滿足,改變不了什麼。
  儘管如此,跟自己一樣年紀,本應盡情謳歌青春的少年,在槍炮下成為冰冷的屍體,這難道不是道歉的理由?
  即使與軍人同為外省出身,姚洸很清楚在校所有師生,沒有人要求他必須道歉,何況是為了並非自己犯下的過錯。
  但是──就算所有人原諒他,他還是不能原諒自己。

  「!……黃老師?」

  肩膀被重重一拍,姚洸看向旁邊,發現訓導主任一臉擔憂,朝著學生輕輕搖頭。
  提醒之下,他用手背抹掉淚水,悲傷之情越發難以遏止,讓姚洸在昏暗的儲藏室哽噎,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姚洸,你聽我說。」

  聽聞有如訓斥般的嗓音,基於平時在校習慣,姚洸下意識挺直腰桿,集中注意力於眼前的師長,未料給予自己的是撫慰之詞。

  「感到悲傷是一定的,但你一定要記住,『不要為明天憂慮』,知道嗎?」
  「『不要為明天憂慮,因為明天自有明天的憂慮;一天的難處一天當就夠了。』」
  「沒錯。」

  訓導主任點點頭,目光筆直正對著姚洸,繼續訴說話語。

  「現在的時局,沒人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我們只能做好自己能做的,每分每秒都要盡力活下去──不管是臺灣人,或者是外省人。」

  說到這裡,訓導主任看向布料所覆蓋,曾經是自己學生的人形,沉痛地說了下去。

  「學校這邊會盡最大的努力,畢竟校長跟我都不想再看到,任何一個無辜的學生犧牲了。」

  不只自己因為同學的死而悲傷,校長跟訓導主任親自前往街上,肯定目睹更多死於槍殺的犧牲者,內心深受震撼。
  饒是受到打擊,身為學校支柱的師長並沒有氣餒,反而出言安慰像他這樣無助的學生,姚洸也必須回報對方的心意,努力打起精神才行。

  「我答應您,黃老師,不管發生什麼事,一定會盡力活下去。」

  得到姚洸的承諾,平時擔任體育老師,本名黃阿統的訓導主任滿意一笑。
  就在這個時候,不遠處傳出一聲撕裂寧靜清晨,無比刺耳的槍聲。
  驚慌的姚洸看向訓導主任,對方立刻伸手制止他,避免學生衝動行事。

  「你先待在這裡,等我確認狀況再出來。」
  「可是,黃老師只有一個人──」
  「就算只有一個人,你是我的學生,大人必須保護小孩。」

  再次要求姚洸不要輕舉妄動,訓導主任拉開儲藏室的門扉,踏向充滿未知的外界。

  「你在這裡等一下,我看看狀況就回來。」

  無論過了多久,姚洸都沒辦法忘記,那天訓導主任說過的話,跟他分別之前的面容。
  因為──他的老師再也沒有回來過,連同淡中的校長一起被軍人帶走,就此下落不明。
  姚洸一直在儲藏室等待,等到外面不再傳來人語聲,等到再也無法忍耐的那一刻,他衝出體育館,飛奔趕往槍聲來源處,淡中校長的宿舍。
  上氣不接下氣趕到現場,映入姚洸視野的是自己的化學老師,他正倒臥在汨汨自肩膀滲出,流滿一地的殷紅鮮血之中。

  「老師──!」

  身受槍傷,名叫盧園的化學老師,後來因為傷口惡化,不治身亡。
  至於校長跟訓導主任,他們在宿舍前被強行帶走後,有人看見軍車載著兩人開過淡水街上,沒人知道軍車最後開去哪裡。
  一夕之間,淡中失去的學生與老師,跟其他地方比起來或許寥寥可數,那些都是姚洸認識的,真真切切活在身邊的人們。

  (……如果那個時候,我有阻止老師的話……)

  結果代表一切,如今說什麼都是妄言,他比誰都明白這個事實,依然忍不住在鬆懈之時回顧過往,思考各種可能性。
  日後,姚洸前往訓導主任家中拜訪,得知主任的妻子不惜重金託人調查,可惜還是無法得知丈夫身在何方。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理智上想勸師母放棄尋找訓導主任,姚洸可以明白那樣的心情,只能用力咬緊雙唇,靜靜不發一語。

  (我可以為大家做什麼?)

  再怎麼祈禱或是道歉,失去的人不會回來,自己永遠是無力的一方──

  「姚洸!」

  一聲呼喚將人拉出夢境,姚洸緩緩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趴在課桌上睡著。
  近在自己身邊,一位面容清秀的青年,正困惑不解地看著他。

  「你怎麼回事,做惡夢了嗎?」
  「大概是吧。」
  「什麼大概是?你的夢只有你知道,我可不曉得是什麼。」
  「啊哈哈……一睜開眼睛就忘了,我不記得啦!」

  對上青年充滿無奈的視線,姚洸選擇打哈哈糊弄過去,不願提起發生在中學時代,那段陰暗沉痛的過往。

  「課上完了?」
  「沒錯,就在你打瞌睡的時候。」

  姚洸趁同學低頭收拾書本,不著痕跡擦掉眼角淚光。
  饒是心裡明瞭,眼前青年不會因此嘲笑自己,他寧可藏起這份不該出現,徒然讓朋友擔心的脆弱。

  (現在這樣就好了。)

  那條漫長而布滿血色的道路,自己獨自行走便已足夠,沒理由更不該牽連他人。
  姚洸定了定神,追隨友人開始收拾書本,像平常一樣展露開朗的笑容。

  「咱們要上哪兒去?小陸。」

〈遙長血途〉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