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在天安門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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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2-25
第二次寫作課的作業張燕還是毫無意外的得了個「及格」,這次還多了一行評語:「不要抄襲!要用自己的心去感受這個世界!」
胡老師在課上說:「這次作業能明顯感覺到有些同學已經開竅了,雖然那文字擰巴的,讓我懷疑這些同學是不是剛學會中文。但好歹在慢慢解放自己的思想,這都是值得肯定的。其實我這門課不指望把你們一個個都培養成作家,你們覺得從我這門課最重要的是要學會什麼?」無人應答。老師又說:「那我問你們,你們畢業後會從事什麼工作?當老師,進報社,或者進機關單位當宣傳員,對吧,這是我們中文系的學生畢業後從事最多的幾種工作。那你們覺得這些工作有什麼共通點嗎?」依舊沉默。老師轉頭在黑板上寫下兩個大字:「啟蒙」。
「沒錯,就是啟蒙。不管是啟蒙小孩還是啟蒙大人,不管用的是什麼方式,你們要喚醒千千萬萬的中國人沉睡而麻木的心靈。在你們喚醒別人之前,我希望我能先喚醒你們。你們要做肩負責任的中華兒女,而不只是應付完大學,又找個單位渾噩度日,那樣可能這輩子過得是輕鬆了,但你們對得起學校的栽培嗎?對得起我今天的苦口婆心嗎?我們這代人是經歷過文革的,我們知道文革對這個國家造成了怎樣的傷害,所以我一直在做的,就是清除自己身上的餘孽。我希望你們能接過我的接力棒,完成我的事業,將文革餘孽徹底從這片土地上清除。一定要記住我的話:做會思考的蘆葦。」這次大家沒有笑他或者噓他,而是非常認真地聽著胡老師說的每一個字。
除了胡老師,教近現代史的趙牧清老師也令他們印象深刻。第一節課,趙老師舉著手裏的課本問大家:「你們覺得這本書裏有多少假話?」有人說沒有,有人說有一半,老師說:「它裡面既全是真的,也全是假的。為什麼我這麼說?因為書裏寫的那些事情發生過沒?都發生過。但編者全是立場先行,他們將自己的意識形態放進歷史事件中,一切就都變味了。可歷史不是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我們學歷史,不是毫不思考地去背書,如果歷史只是背一背就好的話,那你們完全不用上課,把書發給你們,你們自己回去背就好了。我們要當考古學家,掃清掩蓋在歷史事件上的塵埃,通過我們的努力去還原真相。」有人提問:「那老師您的意思是說共產黨在撒謊咯?」老師做了一個不置可否的微妙表情。第二次上課,老師說:「我上周被政治審查員叫去談話了,因為我上節課講的那些東西。審查員叫我這節課開始前先澄清一下我上次說錯的話,所以我要說,去他媽的共產黨,人民萬歲!」底下響起了掌聲,也有人在笑。老師做了一個收聲的手勢,等大家安靜些了,他又說道:「雖然你們可能覺得我戾氣很重,但我要說的是,我深愛著我腳下的這片土地和這片土地上的人民。正因為我愛她,我才需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去說真話。我希望你們能記住,我們不要愛一個虛幻的概念,我們要愛具體的人,要去真正關心那些受苦受難的人,要關心那些不能被寫進歷史書的聲名狼藉者。」這一次的掌聲比剛才還要強烈,甚至有同學站起來吹口哨,為老師叫好。趙老師只是擺擺手,示意大家消停下來。
趙老師還說,現在改革開放了,很多人開始反思文革,但大多只是站在受害者的角度去反思,難道我們的群眾裏都是受害者沒有加害者?只站在受害者的角度的話,那我們只能看到傷痕,卻看不到為什麼我們這個民族傷痕累累。他說,目前他好像只在巴金的《隨想錄》裏看到過對文革的懺悔。我們要放低姿態去懺悔,這樣我們才能探尋到問題的本質,不然的話我們只會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
這才開學一個來月,張燕覺得自己這一個月學到的東西比之前十多年學到的東西都要多。
國慶之後,各個社團陸續組織了第一次見面會。楊秀英和張燕一樣選擇了文學社,周茜則順利成為了學生會的一員。邱敏在英文社,她想練好外語,將來找個機會出國看看。至於那四位經濟系的室友,張燕還沒來得及問她們都加了什麼社團,因為第一個學期課業還挺多的,平時又不在一塊上課,交集自然也少了下來。
文學社的社長叫李衛言,他看起來多少有些不修邊幅,幾天沒洗的長髮貼在微凸的額頭上,碩大的腦袋和他瘦小的身板形成鮮明的反差。相比之下,坐在他左邊的副社夏永志則整潔很多,雖然夏永志頭髮也長,但他身材勻稱,堅毅的眼神給人一種自信的感覺,那副琇琅架眼鏡又使他看著多了幾分書生氣。在李衛言右邊的是另一位副社,她叫柴一帆,她的臉上總有幾分傲慢,跟人說話卻用著嬌滴滴的嗓音,有種不自然的做作。
等到新人差不多來齊了,李衛言便宣佈這次的見面會正式開始。「大家好,我叫李衛言,但我沒有胃炎,也沒有威嚴。」底下發出了三兩聲乾笑。「我的名字是這麼寫的」,說著,他在黑板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但最開始我並不叫這個。我出生在那個政治迫害的年代,我的父親原來是咱學校教邏輯學的老師,在文革中被人灌泔水給活活灌死的。那時他被關在牛棚裏,我媽託人告訴他我出生了,讓他幫忙起個名,他給我起了這麼個名。」李衛言又轉過身在黑板上寫下「李畏言」三個字。「我媽說,我爸講了一輩子真話,直到那時他才明白這個國家並不需要真話。給我起這個名字是希望我以後能小心說話,不要步他的後塵。但去年的時候我自己把這個名字改了,因為時代變了,我們沒有小心說話的必要了。我現在這個名字的含義是『捍衛言論的自由』,這也是我當社長之後一直在努力做的事情。你們新來的可能不知道,我們學校那本《人大青年》雜誌每期發什麼文章都是校黨委的人最後拍板決定的,很多好文章就因為他們的無知和保守被無情地斃掉了,因此每個月發雜誌前我都要去和他們交涉抗爭,雖然大部分情況下都失敗了,但也有幾次成功的。好幾次他們都想罷免我社長的職位,是各位同仁力保我,我今天才能以社長的身份站在這裡。所以我向大家保證,你們想寫什麼只管寫,只要是好的文章,我必定不會讓其石沉大海。你們的言論自由,我一定會捍衛到底!我目前很想創立一份完全獨立於各方勢力的雜誌,只為發表真正意義上的好文章。但現在這個想法還在初創階段,希望未來隨著我們同仁的隊伍不斷壯大,這個夢想也能早日實現。這次新人的創作我看都很有才華,有字字珠璣的政論文,有嬉笑怒罵的荒誕小說,還有縹緲曼麗的朦朧詩,大家真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我保證,如果說將來我這份雜誌辦起來了,我給你們每一個人都開專欄,將你們都捧成這個時代最偉大的作家!最後,我想說,各位沒事的時候可以去清北校園參觀一下王國維先生的紀念碑,紀念碑背面是陳寅恪先生撰的碑文。其中『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這十個字,經過時間的淘洗,依舊是我們每一代從事文化的工作者所孜孜追求的目標。我講完了,謝謝大家!」台下雷鳴般的掌聲一直持續了好幾分鐘。
許是因為該說的話都讓李衛言說完了,夏永志和柴一帆的介紹就相對簡單得多,只是告訴大家自己的名字,然後說了幾句祝福的話,便把時間都留給新人。新人一一上臺自我介紹,等到張燕上臺的時候,夏永志有點激動地說:「你就是那個寫朦朧詩的!」張燕尷尬笑笑,她都不知道自己的詩算不算得上朦朧詩。
那次見面會大家聊了許多對文學的看法,有人認為文學是政治的附庸,也有人說文學應該擺脫政治的影響,凸顯文學的純粹;有人認為中國古典詩詞是最美的,有人說那不過是荒腔走板,毫無詩意,真正的詩歌還得看西方。每個人都熱情高漲,有幾個男生甚至爭到面紅耳赤。快結束的時候,李衛言給大家定了個小目標:每個月至少讀兩本書並寫2000字的讀書心得,以後每一次社團活動都以分享讀書心得開始。所有人表示同意。散場之際,夏永志叫住了張燕。
「剛有個男生拉著我嘮了好久,所以沒來得及跟你打招呼。你好張燕同學,很抱歉我如此唐突,但我就想親口告訴你,你的朦朧詩真的讓我耳目一新,我很喜歡。」
「學長你過譽了吧,我寫作課的成績在班裏可是吊車尾的。」
「寫作課是寫作課,寫詩跟寫文章不是一回事。我覺得你很會用意象,我到現在都記得那句『湖裏的鯨,在月落烏啼的夜噴出火焰/點燃每一個渴望熄滅的人』。你真的太會把握那種妙不可言的意境了,真的,你能加入我們文學社是我們的榮幸。」
「學長你說的我都快不好意思了……」張燕沒想到自己覺得最不起眼的幾句「瞎寫」,竟成了夏永志印象最深刻的詩行。
「你不必不好意思,有這樣的才華你應該感到驕傲才是。聽說你已經有男朋友了?」
「哈?」張燕難以置信地張大了嘴。沒想到邱敏埋下的雷,竟然在這裡爆了。「啊不是,算不上,就是……呃……我也不知道怎麼說,有點複雜,以後有機會慢慢跟你講。」
「哈哈,好。你們詩人的世界果然都是複雜的。」
也不知道夏永志說這話是褒是貶,但張燕聽到自己被稱為「詩人」,竟覺得虛榮心莫名滿足了。
那天張燕跟夏永志聊了很久,從夏永志的口中張燕聽到了許多有趣的事情,也聽說了一些關於文學社的內部消息。夏永志告訴了她社團裏都有哪些「詩人」,而這些詩人又有哪些古怪的癖好:有人喜歡光著身子寫詩,有人喜歡寫拜倫那樣的長詩並且用咆哮的方式喊出來,還有人分一次手寫一遝詩。夏永志又問她有什麼怪癖沒,張燕想了想,說:「好像每次寫詩的時候都是心情特別抑鬱的時候,這算怪癖嗎?」「不太算吧。不過下回我可以組織你們這群詩人一起交流詩歌,應該會很有意思。」夏永志還告訴張燕,原來柴一帆並不是他們選出來的副社,而是校方用來制衡他們的籌碼。校方說,如果要李衛言繼續當社長,那就必須給柴一帆留一席之地。而柴一帆的作用,一來是及時將社團的思想動向彙報給校方;二來她負責初步審查大家的文章,那些極度煽動的內容在她這首先就被斃掉了。不過她近來漸漸感受到大家的孤立和冷落,行事也就收斂了很多,現在只是偶爾和李衛言私下裏交代一下校方的意思,平時就裝作透明人。「總而言之她是個兩面派。」夏永志說。
夏永志還說自己很想擁有張燕那樣的詩才,讓張燕得空的時候教他寫詩,她直言不敢當,最多是互相探討。他倆越聊越興奮,絲毫沒有倦怠的感覺。要不是夏永志約了朋友下午打球,他倆都不知道怎樣才會分開。回到寢室她就把夏永志的事說給周茜聽了,周茜說:「我咋感覺他對你有意思?」
「沒吧,就正常交流文學而已。」
「那你怎麼想的?你覺得他跟你老家那個對象比,哪個更好?」
「唉喲,你不要拿我打趣了……」
嘴上是這麼說,但張燕心裡竊喜得要命。其實她也暗暗做過比較:論相貌,其實韓英傑略勝一籌;論性格,倆人各有春秋,感覺韓英傑更像個沒長大的大男孩,夏永志則透著成熟與睿智,她說不上自己更喜歡哪一款。不過怎麼就輪到她來選了?夏永志可從未說過對自己有意思,萬一是自作多情了呢。
又到週末,張燕隨周茜來到廖振家玩。廖振聽聞了文學社的事,便對張燕說:「那男生說你的詩歌意象用得好是吧?那你應該很喜歡法國象徵派的詩歌咯?」
「啊?我……都沒讀過……我家裏就只有幾本薄薄的詩集,都是國內詩人寫的,北島啊海子啊顧城舒婷這些。」
「哦這樣,那你還挺有天賦的。我這剛好有一本波德萊爾的《惡之花》,還有一本阿爾蒂爾·蘭波的選集,你拿回去讀吧,正好你這個月的讀書心得就可以寫這兩本書,相信那男生對你的態度會更上一層樓的。對了,他叫夏什麼來著?」
「夏永志。」
「名字還挺好聽的,我記住了。我給你找找那兩本書啊。」
「謝謝廖哥!」
因著正好說到法國詩人,廖振想到前段時間淘到的幾部法國新浪潮電影的碟片,便邀請倆姑娘一起看了特呂弗的《祖與占》和戈達爾的《法外之徒》。看完時外面天色已黑,仨人肚子也餓了,就一起出門去了他們常去的那家小店點了三碗炸醬面。等面的時候,周茜問道:「你說他們為什麼要在盧浮宮奔跑啊?」
「我覺得這是在表達一種突破禁錮的情緒。盧浮宮本是讓人心生虔敬的地方,正常人參觀盧浮宮都是慢慢地走,慢慢地欣賞,但是他們選擇『不正常』一次,用奔跑去衝破壓抑,在禁忌之外尋找生命的激情。我是這麼想的,張燕你覺得呢?」
「我說不很清楚,不過我感覺到了那種亡命之徒般的自由與釋放,就好像人生只活這一秒了,所以一定要快意恩仇。」
「你看,這就是詩人的直覺。」廖振笑嘻嘻地對周茜說。
「哎呀,又拿我尋開心。」
「我覺得你倆說得都挺好的。其實我也有這種朦朦朧朧的感覺,但說不到像你倆這麼具體。欸,我這會兒在想,等下吃完要不我們也去找尋一下生命的激情,咱去夜跑天安門?」
「會被抓的吧?」張燕有點擔心。
「抓了頂多也就訓兩句,咱就說咱外地來的學生,不懂這些,下次不敢了,態度好點就沒事的。再說了,咱還不一定被抓著呢。」周茜答道。
「電影都是演的麼,咱不一定非要當真。電影裏演殺人咱還真去殺個人體驗一下麼?」張燕仍然不放心。
「張燕,去吧。有的事情是一輩子都不要碰的,但有的事情一輩子一定要體驗一次。尤其你要做詩人的話,就不要唯唯諾諾的,不然你永遠只是一個平庸的詩人。」廖振這話讓她想到夏永志說的文學社裏那些「詩人」的怪癖,也許自己真的不該這麼保守的。「好,我去。」她話音剛落,三碗熱氣騰騰的炸醬面正端到他們面前。
北京的秋天非常幹爽,金黃的銀杏葉與梧桐葉落了一地,在昏暗的燈光下、狹窄的衚衕道裏,點綴了灰白斑駁脫落的老牆根。有人在道口賣冰糖葫蘆,有人推著一板車的水果一路吆喝。人們騎著二八大杠穿梭在汽車中間,爽朗的笑聲與汽車的鳴笛聲一直竄進夜空。而天安門的莊嚴肅穆似乎脫離了這人間煙火氣,它突兀地出現在那,像末日的審判。人們說城樓上那副主席像的厲害之處在於不論從哪個角度看,毛主席彷彿都在注視著自己。然而毛主席早已長眠,聽不見人間悲喜。也許白天會有遊客在此駐足拍照,但此刻夜已深,來往的路人形色匆忙,很少抬頭看主席像一眼,可十年前這裡曾烏泱泱擠滿了人,他們舉著小紅本,發自內心地為毛主席的去世而慟哭。時過境遷,過去的事人們已很少提起,好像一切都從未發生過一樣。
他仨從地鐵站出來,在長安街道口上停駐。廖振問她倆準備好了沒,周茜有點激動地說準備好了,張燕沒有回應。「還在害怕嗎?」廖振問。「沒……」張燕嘴硬道,然而看著不遠處的員警,她確實心裡發怵了。
「那我數三二一,我們就跑。三——二——一——跑!」
那倆人手拉著手跑出去沒幾步,一回頭看到張燕還停在原地。
「張燕?」廖振試探性地朝張燕伸出手,想拉張燕一起跑。看著他倆期待的目光,終於,張燕橫下心來,她一咬牙,沖過去抓起周茜的手,一眨眼反而跑到了他倆前面:「沖啊!」
「嗚呼——!」
「那幾個人,你們幹嘛的?」員警看到他仨,兇神惡煞地問。然而他仨不理員警,廖振大喊:「快跑!」仨人越跑越快,後面有幾個員警跟著他們跑了幾步,眼見追不上他們,也就不追了。
「感覺怎麼樣?」跑到安全的地方後,周茜問張燕。
「我剛差點要嚇死了……」
「哈哈,刺激吧?」
「我現在算是深刻理解他們為什麼要跑盧浮宮了。」
「對不對,所以還是要多體驗生活。一會兒我們再跑回去吧?」廖振建議道。
「哈?還來?」張燕五官都皺到了一塊。
「我同意!」周茜沒有絲毫猶豫與恐懼,甚至還有幾分興奮。
「那準備好,三——二——一——跑!」
這次周茜拽著張燕就跑。員警看到他們,怒氣衝衝地喊:「你們還來是吧?」廖振甚至像小孩玩遊戲似的挑釁員警:「有本事你抓到我們呀!」在廖振的示意下,他們仨分散開來朝不同的方向跑去,員警顧此失彼,一個也沒抓著。周茜與廖振恣肆地笑著,張燕在他倆的感染下也放聲笑了起來。他們自由的笑聲成了那晚的北京城一個極不和諧的音符。
這是普通的一天,普通到很多人都不會記得自己在這天裏做過什麼。然而張燕、周茜與廖振也許會永遠記得這一天。這個夜晚,他們如此深切地感受到什麼是「強烈地活著」。皓月當空,有風從他們耳邊呼嘯而過,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他們奮力地奔跑著,好像在跑向明天,又好像永遠沒有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