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鹿鳴曠野─3（完）

　　每到天氣晴朗的午後，地龍就會現身潭邊，獨自享受溫暖的日光。
　　不過，自從接納鯊鹿兒一族定居於此，鹿王往往選在這個時段造訪水潭。

　　「地龍大人，妾身來找您了。」

　　鹿王化身人類女性的模樣，身穿成套民族服裝，還戴上花冠妝點頭部。
　　款款走近石頭上的地龍，鹿王拉著裙擺轉了一圈，笑臉盈盈地出言詢問。

　　「我學人類打扮自己，您覺得如何？」
　　『穿了人類的衣服，看起來就是人類的樣子。』
　　「……也是，您說得有道理。」

　　原本燦爛的笑容，在聽到地龍如此回應，蒙上淡淡一層陰霾。
　　眼看鹿王閉口不語，地龍微歪腦袋，發自內心感到困惑。

　　（祂今天又怎麼了？）

　　不只是今天，每回跟鹿王見面的時候，這隻鬼怪都會做出奇妙之舉。
　　某次叼著好幾條肥美鮮魚，還有某次摘來山菜和野果，一股腦兒全堆在地龍面前，只可惜自己還沒到吃飯時間，理所當然拒絕了鹿王張羅的食物。
　　儘管如此，鹿王並沒有因此氣餒，接下來又變了個花樣，滿山遍野尋找漂亮的奇花異草，專程跑一趟送給地龍當作禮物。

　　（平常管理族群，額外花時間做這些事，鹿王不覺得累嗎？）

　　若有多餘的時間能夠運用，地龍寧可拿來睡覺，溫存體力用來對抗外敵。
　　反觀鹿王平時四處巡邏，三天兩頭還要抽時間來拜訪祂──

　　『鹿王，如果沒其他事，祢快回去吧。』
　　「我給您添麻煩了嗎？」
　　『沒有。』
　　「那麼，妾身只想待在這裡，絕對不會打擾到地龍大人，還請您准許。」
　　『水潭有什麼吸引人的，讓祢這麼想留下來？』

　　聽聞地龍的話語，鹿王沉默幾秒，隨即發出咯咯輕笑聲。
　　不解的地龍往旁望去，彼此目光隔空交會，瞳孔隱約映照出對方的身影。

　　「所有的一切，地龍大人。」
　　『所有的一切？』
　　「是的，子民可以在這裡安心度日，不必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生活，妾身很感謝您。」
　　『我什麼都沒有做，凡事靠祢們自己。』
　　「這樣啊……」

　　正值季節交替，一陣寒風不期然吹過，鹿王隨之抖了抖身體。
　　畢竟身上長滿鱗片，貿然靠近只會帶來寒冷，地龍把自己變大一點，主動擋在上風處，避免鹿王以人類之軀承受風吹。
　　鹿王稍微瞇起眼睛，仰望地龍的祂一掃先前沮喪，表情恢復平時的溫柔和煦。

　　「地龍大人。」
　　『什麼事？』
　　「妾身希望可以像這樣，永遠跟您生活在一起。」
　　『……』

　　地龍從小住在水潭附近，藉由龍脈的土地之力提升道行，最終得以化身成為巨龍，進一步打倒其他鬼怪，掌管了水潭與周邊地區。
　　名義上是這一帶的統治者，地龍向來認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得過且過地悠閒度日，任憑人類與鬼怪在此來來去去，除非危及龍脈否則不會輕易出手。
　　事實上，每個外來者都是過客，短暫停留便離開這個地方，離開鎮守龍脈的自己。
　　所有一切就像浮光掠影，這個世界上不存在任何人事物，可以讓祂的內心有所動搖，執意想要把握些什麼，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祢留下來，我就會在。』

　　奇妙的是，地龍並不討厭現在這樣，有鹿王陪伴的平靜時光。
　　即使不太明白眼前的鬼怪，譬如祂不知從何時開始，改以「妾身」作為第一人稱，做出種種讓地龍不知如何是好的行為舉止。
　　潭邊空氣微寒，任憑外界環境如何變化，不會影響祂們的關係──地龍如此相信著，不料現實狠狠打了祂一巴掌，摧毀自己所熟知的一切。

　　※※※

　　──我什麼都沒有做，凡事靠祢們自己。
　　曾經的地龍這麼說過，鹿王萬萬沒有想到，對方是真的對周圍漠不關心，忽視這片土地上發生的慘劇。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漢人四處開墾田地，人多勢眾的他們最終還是深入山區，而那些替漢人撐腰，體內流有鬼怪血脈的異種人也不例外。
　　覬覦龍脈賦予非人之物的恩惠，異種人不斷在邊界騷擾滋事，意圖搶奪鯊鹿兒的地盤，鹿王不得不以一族之長的身分出面調停。
　　異種人的族長開出條件，宣稱鯊鹿兒一族若是以山珍野味款待，他們便會打道回府，信以為真的鹿王帶領部下上山打獵，沒想到那些異種人趁隙發動攻擊。
　　等到鹿王急忙趕回聚落，迎接祂的是歷經燒殺擄掠，村中老弱婦孺無一倖免，殘破不堪的血腥景象……

　　（停下，不可以再想了，妾身沒有資格難過。）

　　鹿王稍微定了定神，竭力讓自己保持平靜，出言安撫倖存的鯊鹿兒們，帶領剩下的族人逃往鄰近山區避難。
　　遠遠看著占據鯊鹿兒的聚落，修築堡壘並且派遣壯丁看守，彷彿在耀武揚威的異種人族長，鹿王恨恨地咬緊牙關。

　　（……就算是這樣，妾身還以為……）

　　一番波折過後，鹿王總算找到地方落腳，安頓好群鹿和為數不多，幸運逃過一劫的倖存者。
　　挑了個月黑風高，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鹿王隻身深入敵營，靠近地龍棲息的那座水潭，如今被漢人稱為日月潭的地點。
　　就像感應到外來者訪問，地龍在轉瞬間現形，漆黑如墨的雙眼依舊平靜，毫無波瀾地與鹿王對視。

　　『鹿王，祢和鯊鹿兒一族，準備離開這裡了？』
　　『不然呢？』

　　鹿王淒然一笑，依舊保持在白色梅花鹿的形態，沒有餘力化身成其他模樣。

　　『就像地龍大人說的，您什麼都沒有做，凡事靠我們自己。』

　　地龍是忠於本能，不具備人心的鬼怪，僅只對自己的地盤，對祂守護的龍脈負責。
　　鯊鹿兒一族和鹿王自己，不過是因為沒有染指龍脈，才被允許待在地龍身邊，比較熟悉的一介過客。

　　『──鹿王？』

　　無明長夜，只有水潭盪晃著波光，隱隱照亮站立在岸邊，一大一小的異類身影。
　　直到被地龍呼喚之時，鹿王才赫然察覺，兩行淚水正從自己眼眶滑落。
　　不願展露脆弱一面，祂立刻轉身面朝樹林，頭也不回地開口說道。

　　『妾身要走了，地龍大人。』

　　聽聞這句道別，地龍回了個「好」字，像塵埃也像落葉，輕描淡寫得根本微不足道。
　　當鹿王準備邁開腳步，徹底將對方拋在腦後，殊不知另一句話語，乘著夜風飄進祂的耳裡。

　　『還好祢沒事，鹿王。』

　　鹿王從來沒有那麼痛恨過，自己的聽覺相比同類，甚至比大多數鬼怪來得靈敏，以至於無法漏聽任何一個字。

　　（這算什麼……您到底在想什麼？地龍大人……！）

　　所謂的七情六慾，不過是給予眾生煩惱，帶來無窮後患的罪惡根源。
　　如今鯊鹿兒一族面臨存亡關頭，光是顧及自身就必須用盡全力，根本沒有餘裕考慮身外之物。

　　『假如守不住祖先的土地，讓那些異種人食髓知味，總有一天他們會入侵深山，徹底殲滅我們鯊鹿兒一族。』

　　在平地與鹿王分道揚鑣，堅持留守家園的年輕鯊鹿兒，事態的發展當真如祂所言，一語成讖。
　　錯誤無法挽回，現在自己該做的不是難過，而是即使不擇手段，也要為族人找出一條活路。

　　（但是，妾身絕對不會忘記的。）

　　鹿王飛身竄出樹林，踏入山中空曠的區域，乍看彷彿是很久以前，鯊鹿兒曾經盡情奔馳，不受拘束的平原曠野。
　　再也遏止不住情緒，鹿王高高昂起脖子，對著無邊無際的夜空，放聲嘶喊。

　　（地龍大人，您聽到了嗎？總有一天……總有一天，妾身一定會──）

　　在一邊冷眼旁觀，任由外敵奪走族人性命，無為的龍脈守護者。
　　即使是這樣的非人之物，如果失去同樣重要的東西，地龍是否就能明白何謂痛苦，真正理解鹿王的心情了？
　　內心明白自己不過是在遷怒，鹿王仍然無法遏止這個惡毒的念頭，奔馳跳入幽深樹海。

　　（鯊鹿兒的祖先，肯定是對世界有所期待，才會來到陸地上吧。）

　　旁觀未知事物，懷抱不切實際的憧憬，悠遊大海的鯨鯊來到沙灘，翻滾之後化形成鹿。
　　結果等待祂們的，盡是盯上漂亮毛皮而獵殺梅花鹿的人類，還有看準鯊鹿兒在陸地上變得虛弱，大舉進攻聚落的異種人。
　　非我族類的鬼怪，事不關己的祂們保持沉默，鯊鹿兒只能苦苦掙扎，無奈終究不屬於任何群體，必須靠自己在夾縫中求生存。

　　（我們到底是誰？我們的家在哪裡，接下來要往哪裡去……？）

　　鹿王身負帶領群鹿的重任，這些喪氣話決計不能向族人傾訴，然而此時此刻，唯一能夠承接脆弱心聲，那個憧憬的對象已經不復存在。
　　泣血般的鹿鳴迴盪片刻，終究還是消失在黑夜，唯獨曠野留在原地，卻是連同這個夜晚，一併被遺落於記憶的彼端。

〈鹿鳴曠野〉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