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夢（3）
本章節 2822 字
更新於: 2024-02-06
「我是穿著綠色襯衫和黑色褲子的那個。」
「瞭解，我看到你了，你等我一會兒。」
馮長歡掛斷電話，儘管遠遠看見了接機大廳裡舉著牌子的老楊，他出於惡作劇的心理，還是決定走出通道，繞到他背後同他打招呼。在這個過程中，他偷偷打量起老楊，他和自己在出版社網站的員工合影上看見的差不了多少，謝頂的腦袋，枯瘦的身形，深凹的眼窩，唯一不同的是多了副圓框眼鏡。
「久等了！」馮長歡站在老楊的背後，欣喜地說道。
老楊轉過身，吃驚地望著他：「我以為你還在裡面。」
「這不是想給你驚喜麼？」馮長歡拍一拍他的肩膀，「走吧，去你們公司。」
「不先訂個旅館嗎？等一下……你的行李只有一個背包嗎？」
「就裝了些衣服，反正幾天後就走，足夠了。」
哪怕不夠，臨時再買便是，錢不就該花在這些地方嗎？馮長歡心想。
老楊領著馮長歡走出大廳，出門右拐就是捷運站，他的愛車正停在進站口邊上，是一輛黑色福特。二人上車後，一路上侃侃而談，馮長歡聊到了興頭上，開始談起籌備新劇本的事。
「建造那座別墅至少要預留一千平米的空間，我這兩天都在找合適的地段，既要平坦又要安靜，最重要是地價不能太高，我想了半天，就當地郊區隨便拿下一塊吧，我原來在工地幹過，指揮挖掘機什麼的我都熟悉，先回填土，然後場地平整，三天搞定，再然後就是打地基和放樣。你肯定想問為什麼非要選安靜的地方，因為到時候拍攝期間方便收音嘛。」
汽車轉彎進入地下通道，隨之而來的是漫長的黑暗。
「我想問的不是這個。」老楊扶著方向盤說，「你從來沒說過你的劇本講什麼。」
「這個嘛，怎麼說呢？」馮長歡想了一會兒，「它講述了一個鳩占鵲巢的故事。」
「鵲巢指的是你要建造的那座別墅嗎？」
「你真聰明，老楊。鳩指的則是另外一個家庭，一對夫婦和他們的兒子，其中丈夫參與了別墅的施工，期間他發現工地下面隱藏著一個幾十年前的防空洞，於是想方設法瞞住這個秘密，等竣工後一家人都搬進了防空洞，而他們住處的正上方是一片與別墅相連的花園，裡面種的全是月季……」
「所以片名才叫《月季花下》。」老楊打斷道，「聽起來挺有趣，不過他們為什麼要搬進去？只是為了住上免費的房子嗎？防空洞居住條件那麼差，這未免得不償失了吧？」
「你說得有道理，但我是這麼設定的——他們住在中國一線城市，那裡的房價臭名昭著，不用我說你也想得到有多恐怖，他們的目標是在市中心給未來的孫子買一套學區房，老老實實幹活肯定承擔不起，但如果省下每個月的房租，攢錢的速度就會翻倍，有生之年就能付個首付了。」馮長歡說，「不對，這樣似乎也太牽強，我還得改改。」
「那他們搬進去後發生了什麼故事呢？」
「這個發揮空間就很大了，一家富豪搬進了別墅，他們常常在半夜上去偷東西，他們的兒子對富豪的女兒暗生情愫，暗中窺探她的私生活，瞭解她的愛好，明面上又故意製造機會接近她、追求她。這不是很有趣嗎？」
「馮先生，恕我說實話，我不太看好這個劇本，不過我也無權干涉，畢竟我只管出書，不管拍電影。」老楊笑道，「說到這個，你接下來想出版自己以前寫的哪本小說？」
「非要挑一個的話……我十八歲寫的那個《牆角孔雀》吧。」
「我以為你會首推《扮相》呢，就主角擁有瞬間轉移的能力，每天扮演不同的角色在世界各地穿梭的那本。」
「你知道的，我不喜歡那種題材，太蠢了。」
「那你當初為什麼要寫呢？」
「那時我初出茅廬，好奇心強，什麼都想嘗試一下。」馮長歡砸吧砸吧嘴，臉色漸漸凝重，反問道：「你害怕老去嗎？」
「為什麼突然說這個？」
「好奇心就像性慾一樣，會隨著年齡的增加而消亡，隨之消亡的還有創造力，所以藝術家到了一定年齡，路都會越走越窄。」
「哈哈，我不是藝術家，當然不會怕；雖然你是藝術家，但你也不用怕，你現在不是還沒老麼？你年輕時候創造的東西會給你換來許多財富，用這些財富養老，完全可以過上媲美百萬富翁的生活。」
「老楊，你不懂靈感殆盡對我來說多可怕，有些東西是用錢買不來的。」
前方是地下通道的出口，刺眼的光芒瞬間吞裹他們的身體，汽車重新匯入主路的車流中，馮長歡不想再講話，他將座椅靠背的角度調到最大，準備躺在上面小憩一會兒。
「滾！我不認你當兒子！」
耳廓迴響著父親的怒吼，馮長歡在一片昏黃的朦朧中試圖睜眼，可無論如何也睜不開，他從聲音中判斷出父親罵罵咧咧地來回踱步，似乎還摔碎了什麼重物，好像是家裡那台擁有十年歷史的老電視機——可自己不是前幾天才買了一台價格不菲的新電視機帶回去嗎？
「你去啊！你去拍電影啊！你這個廢物，離開我誰給你錢！」
我已經出版小說賺了幾十萬，怎麼會是廢物？你為什麼對我說出這種話？馮長歡拚命嘗試開口，卻又動不了嘴，他潛意識裡感到難為情，只能把這些話吞回肚子裡。這是怎麼回事，這時怎樣怪異的情景？他轉而感到有人搖晃自己的肩膀，父親的聲音消失了，老楊的聲音出現了：
「馮先生，馮先生。」
馮長歡終於睜開眼：「到……到了嗎？」
「還沒，我現在停在汐止的一家加油站旁邊，順便買便當，馮先生你也還沒吃午飯吧，你要吃什麼？」
馮長歡鬆了口氣，剛才的噩夢令他心有餘悸，他解開安全帶，怔怔地說：「我和你一起去吧。」
解決完午飯後，他們繼續趕路，終於在下午四點左右到達了出版社所在的辦公樓。大樓位於一片舊城區中，這裡的建築擁有幾乎所有東亞國家建築都有的特徵——成排的防盜網，夾在舊樓間的馬路轉角隔三岔五會沖出一輛轟鳴震天的摩托車，碩大的牌匾橫立在頭頂上。這裡沒有電梯，二人徒步上五樓，這一整層都是老楊的地盤，進門後，大家見到馮長歡紛紛熱情地打招呼，看來他們早被告知來者何人了。
老楊將馮長歡帶進自己的辦公室，關上百葉窗，拿起茶桌上的煙灰缸，轉身將灰垢倒入垃圾桶，同時慢條斯理地問道：「明天你有信心嗎？」
「我不知道怎麼說，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沒什麼在公眾場合演講的經驗。」馮長歡聳聳肩，「我連稿子都沒寫。」
「即興發揮？那也挺不錯。」老楊說，「明天到場的除了李立同前輩，還有幾個重要的人，你應該有興趣認識。」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也沒必要過早介紹，等明天給我個驚喜吧。」
「哈哈，就喜歡馮先生這種爽朗的性格。」老楊將一壺熱茶端到桌上，並擺齊茶杯，「你在這裡坐一下，我去給你拿《囈語》的樣書。」
「那麻煩你了。」
馮長歡伸手捏了下茶杯，立刻被燙得縮回手，這時老楊已經出去了，四周十分安靜，只聽得見房間外傳來的員工們翻頁、打字和談話的稀薄聲音，手機忽然響起簡訊鈴聲，他拿起瞟了一眼，得意地喃喃道：
「果然……」
螢幕上顯示著辛誠裝飾有限公司的錄用通知，讓馮長歡一周內去辦理入職手續，他嘴角上揚，看來自己算準了。
老楊推門而入，兩手各拿著一本湛藍色的平裝書，乍一看一模一樣，等他放在桌上後，馮長歡又發現封面的字體有明顯差別。
「這是……」
老楊解釋道：「一本是現在發行的正體字樣書，另一本是簡體，是為了讓你方便你閱讀特地印刷的。」
「這麼說，唯一的簡中本在我手裡？」馮長歡高興地將它們捧在手裡觀摩，「我有個不情之請，我的下一本書的封面讓我自己畫怎麼樣？」
「當然沒問題。」
「行，那我現在去訂酒店。」馮長歡將書本塞進背包中，「我們明天見！」
「瞭解，我看到你了，你等我一會兒。」
馮長歡掛斷電話，儘管遠遠看見了接機大廳裡舉著牌子的老楊，他出於惡作劇的心理，還是決定走出通道，繞到他背後同他打招呼。在這個過程中，他偷偷打量起老楊，他和自己在出版社網站的員工合影上看見的差不了多少，謝頂的腦袋，枯瘦的身形，深凹的眼窩，唯一不同的是多了副圓框眼鏡。
「久等了！」馮長歡站在老楊的背後，欣喜地說道。
老楊轉過身，吃驚地望著他：「我以為你還在裡面。」
「這不是想給你驚喜麼？」馮長歡拍一拍他的肩膀，「走吧，去你們公司。」
「不先訂個旅館嗎？等一下……你的行李只有一個背包嗎？」
「就裝了些衣服，反正幾天後就走，足夠了。」
哪怕不夠，臨時再買便是，錢不就該花在這些地方嗎？馮長歡心想。
老楊領著馮長歡走出大廳，出門右拐就是捷運站，他的愛車正停在進站口邊上，是一輛黑色福特。二人上車後，一路上侃侃而談，馮長歡聊到了興頭上，開始談起籌備新劇本的事。
「建造那座別墅至少要預留一千平米的空間，我這兩天都在找合適的地段，既要平坦又要安靜，最重要是地價不能太高，我想了半天，就當地郊區隨便拿下一塊吧，我原來在工地幹過，指揮挖掘機什麼的我都熟悉，先回填土，然後場地平整，三天搞定，再然後就是打地基和放樣。你肯定想問為什麼非要選安靜的地方，因為到時候拍攝期間方便收音嘛。」
汽車轉彎進入地下通道，隨之而來的是漫長的黑暗。
「我想問的不是這個。」老楊扶著方向盤說，「你從來沒說過你的劇本講什麼。」
「這個嘛，怎麼說呢？」馮長歡想了一會兒，「它講述了一個鳩占鵲巢的故事。」
「鵲巢指的是你要建造的那座別墅嗎？」
「你真聰明，老楊。鳩指的則是另外一個家庭，一對夫婦和他們的兒子，其中丈夫參與了別墅的施工，期間他發現工地下面隱藏著一個幾十年前的防空洞，於是想方設法瞞住這個秘密，等竣工後一家人都搬進了防空洞，而他們住處的正上方是一片與別墅相連的花園，裡面種的全是月季……」
「所以片名才叫《月季花下》。」老楊打斷道，「聽起來挺有趣，不過他們為什麼要搬進去？只是為了住上免費的房子嗎？防空洞居住條件那麼差，這未免得不償失了吧？」
「你說得有道理，但我是這麼設定的——他們住在中國一線城市，那裡的房價臭名昭著，不用我說你也想得到有多恐怖，他們的目標是在市中心給未來的孫子買一套學區房，老老實實幹活肯定承擔不起，但如果省下每個月的房租，攢錢的速度就會翻倍，有生之年就能付個首付了。」馮長歡說，「不對，這樣似乎也太牽強，我還得改改。」
「那他們搬進去後發生了什麼故事呢？」
「這個發揮空間就很大了，一家富豪搬進了別墅，他們常常在半夜上去偷東西，他們的兒子對富豪的女兒暗生情愫，暗中窺探她的私生活，瞭解她的愛好，明面上又故意製造機會接近她、追求她。這不是很有趣嗎？」
「馮先生，恕我說實話，我不太看好這個劇本，不過我也無權干涉，畢竟我只管出書，不管拍電影。」老楊笑道，「說到這個，你接下來想出版自己以前寫的哪本小說？」
「非要挑一個的話……我十八歲寫的那個《牆角孔雀》吧。」
「我以為你會首推《扮相》呢，就主角擁有瞬間轉移的能力，每天扮演不同的角色在世界各地穿梭的那本。」
「你知道的，我不喜歡那種題材，太蠢了。」
「那你當初為什麼要寫呢？」
「那時我初出茅廬，好奇心強，什麼都想嘗試一下。」馮長歡砸吧砸吧嘴，臉色漸漸凝重，反問道：「你害怕老去嗎？」
「為什麼突然說這個？」
「好奇心就像性慾一樣，會隨著年齡的增加而消亡，隨之消亡的還有創造力，所以藝術家到了一定年齡，路都會越走越窄。」
「哈哈，我不是藝術家，當然不會怕；雖然你是藝術家，但你也不用怕，你現在不是還沒老麼？你年輕時候創造的東西會給你換來許多財富，用這些財富養老，完全可以過上媲美百萬富翁的生活。」
「老楊，你不懂靈感殆盡對我來說多可怕，有些東西是用錢買不來的。」
前方是地下通道的出口，刺眼的光芒瞬間吞裹他們的身體，汽車重新匯入主路的車流中，馮長歡不想再講話，他將座椅靠背的角度調到最大，準備躺在上面小憩一會兒。
「滾！我不認你當兒子！」
耳廓迴響著父親的怒吼，馮長歡在一片昏黃的朦朧中試圖睜眼，可無論如何也睜不開，他從聲音中判斷出父親罵罵咧咧地來回踱步，似乎還摔碎了什麼重物，好像是家裡那台擁有十年歷史的老電視機——可自己不是前幾天才買了一台價格不菲的新電視機帶回去嗎？
「你去啊！你去拍電影啊！你這個廢物，離開我誰給你錢！」
我已經出版小說賺了幾十萬，怎麼會是廢物？你為什麼對我說出這種話？馮長歡拚命嘗試開口，卻又動不了嘴，他潛意識裡感到難為情，只能把這些話吞回肚子裡。這是怎麼回事，這時怎樣怪異的情景？他轉而感到有人搖晃自己的肩膀，父親的聲音消失了，老楊的聲音出現了：
「馮先生，馮先生。」
馮長歡終於睜開眼：「到……到了嗎？」
「還沒，我現在停在汐止的一家加油站旁邊，順便買便當，馮先生你也還沒吃午飯吧，你要吃什麼？」
馮長歡鬆了口氣，剛才的噩夢令他心有餘悸，他解開安全帶，怔怔地說：「我和你一起去吧。」
解決完午飯後，他們繼續趕路，終於在下午四點左右到達了出版社所在的辦公樓。大樓位於一片舊城區中，這裡的建築擁有幾乎所有東亞國家建築都有的特徵——成排的防盜網，夾在舊樓間的馬路轉角隔三岔五會沖出一輛轟鳴震天的摩托車，碩大的牌匾橫立在頭頂上。這裡沒有電梯，二人徒步上五樓，這一整層都是老楊的地盤，進門後，大家見到馮長歡紛紛熱情地打招呼，看來他們早被告知來者何人了。
老楊將馮長歡帶進自己的辦公室，關上百葉窗，拿起茶桌上的煙灰缸，轉身將灰垢倒入垃圾桶，同時慢條斯理地問道：「明天你有信心嗎？」
「我不知道怎麼說，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沒什麼在公眾場合演講的經驗。」馮長歡聳聳肩，「我連稿子都沒寫。」
「即興發揮？那也挺不錯。」老楊說，「明天到場的除了李立同前輩，還有幾個重要的人，你應該有興趣認識。」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也沒必要過早介紹，等明天給我個驚喜吧。」
「哈哈，就喜歡馮先生這種爽朗的性格。」老楊將一壺熱茶端到桌上，並擺齊茶杯，「你在這裡坐一下，我去給你拿《囈語》的樣書。」
「那麻煩你了。」
馮長歡伸手捏了下茶杯，立刻被燙得縮回手，這時老楊已經出去了，四周十分安靜，只聽得見房間外傳來的員工們翻頁、打字和談話的稀薄聲音，手機忽然響起簡訊鈴聲，他拿起瞟了一眼，得意地喃喃道：
「果然……」
螢幕上顯示著辛誠裝飾有限公司的錄用通知，讓馮長歡一周內去辦理入職手續，他嘴角上揚，看來自己算準了。
老楊推門而入，兩手各拿著一本湛藍色的平裝書，乍一看一模一樣，等他放在桌上後，馮長歡又發現封面的字體有明顯差別。
「這是……」
老楊解釋道：「一本是現在發行的正體字樣書，另一本是簡體，是為了讓你方便你閱讀特地印刷的。」
「這麼說，唯一的簡中本在我手裡？」馮長歡高興地將它們捧在手裡觀摩，「我有個不情之請，我的下一本書的封面讓我自己畫怎麼樣？」
「當然沒問題。」
「行，那我現在去訂酒店。」馮長歡將書本塞進背包中，「我們明天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