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光速更快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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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2-02
    《比光速更快的是——》




  我每天醒來的第一個想法都不會變。

  陽光灑落我身處的空間。那些越發灰暗和斑駁的四壁,時常令我假想——從前那色彩繽紛的世界,是不是源於自己的幻想,以至於我已分不清本就渾沌的現實與夢境。

  世界是灰暗的——想不起是從何開始,這個想法已深深地說服我,世界的樣貌本就是如此。

  一手撥開破爛而潮濕的窗簾,我的雙腳隨之跨向窗外,眼睛還來不及停留在任何悲傷的事物上時,我的視野便唰地朝下急遽墜落——這是除了在夢境中以外,感觸最接近「吹風」的時刻。

  蹦地一聲,死氣沉沉的空間掀起一絲波瀾。我自發黃的兩層床墊上站起,接著抬頭看向高掛在天空中的那——巨大、發紅,彷彿隨時要將世界吞沒的恐怖球體。

  「早安,悲傷的太陽先生。」我自床墊上躍下地面,故作優雅地壓住向上飛起的連衣裙擺。這個行為,有時會讓我想到書中解釋著「害臊」的原意,我不禁發笑——明明就是一個陰鬱、寡言,而且沒有洗澡的骯髒女子,如果感到害臊,未免也顯得太過於矯情。

  我邁步離開巷弄,倚靠著日復一日的記憶,在不知不覺間,踏入了自己那——「我自認為精心整修過的菜園」,說起來,每日步入此地的過程中,都彷彿僅是歷經一瞬,但此時,映入我眼簾中的畫面,卻給了今天的我不一樣的感受。

  ——那份感受,是衝擊。

  「彩虹!」我掠過身旁那種植在土地上卻發黃,甚至發爛的高麗菜和胡蘿蔔田,把一切已沒有恢復色彩可能的事物拋在身後。

  感受自衝擊轉為重擊。我的身體停留在一個柵欄門前——柵欄內比我的棲身之所還要大,更能遮雨避陽,四處散落著還留有半點色彩、還算得上是「新鮮」的蔬果和牧草,但我挖的小河渠旁,卻倒臥著一具小小的身體。

  「你只是睡著了嗎?」還來不及欺騙自己更久,小河渠內的水質已經給了我答案。

  那是用目測,便能抹滅掉希望的混濁。我猜那是重金屬,但也從未深度理解這種汙染的源頭,只知道一旦發生了,自己也無能為力。

  「彩虹……」我觸摸那具倒臥在小河渠旁的屍體,牠細白的絨毛留不住牠象徵生命的體溫和靈魂,幾隻蒼蠅自彩虹的口鼻間飛出,勾勒出從前牠因蝴蝶停留在牠的鼻子上,而癢得打噴嚏的回憶。

  我捧起那具小小的身體,試圖安慰自己至少牠的肉身還未腐敗,但安慰自己的聲音小的似是不存在,盤旋在腦海中的盡是交織著悲慟和不可置信的暈眩感,令我恍惚地感到現實是多麼地虛幻。

  唯獨掌中那再無復甦可能的死沉,似利刃,將我的喉嚨千刀萬剮,我頓時只感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作痛得鮮明。

  *

  時間飛逝,我崩潰地連自己哭天喊地的記憶都沒了。全黑的四壁將我包裹,彷彿日出日落就在轉眼間變幻一般。我摸黑著剝去發黃的高麗菜,假想自己跟彩虹一樣是一隻小白兔。每一次吞嚥,就宛如被什麼壟罩著、追趕著一般,將腐壞的菜葉和餓死的菜蟲一同塞入口中,彷彿有誰在與我爭食。

  這個世界是灰暗的,而且那抹掃去我陰鬱的彩虹已離我遠去。

  我暗下了決定,明早將巷弄外的那兩層床墊移走,好讓沒有勇氣跟著離開的我,在某天,出於一種習慣便能夠與彩虹再次相見。

  一想到那天遲早會到來,一股安心感便將昏沉的我送往夢鄉。

  *

  刺鼻的霉味漸遠,托著我身軀的實地已然消失,又或者是我自己飄了起來。頓時,我感到驚恐,猛地睜眼,一望無際的湛藍竟清晰地映入眼中。

  在沙灘上,原以側臥入睡的我被立著坐起,像是被迫觀賞不存在於現實中的景色一般,我心中毫無波瀾,卻也目不轉睛。

  ——好美……而且夢境中的太陽先生璀璨而閃耀,炫目的陽光四射著七彩,我從未有過這種感覺,就好像它迫不及待地想滋潤並孕育出萬物一般。

  「很美吧?」

  忽然間,一股陌生的聲音傳入我的腦中,像是由意識傳達一般,我甚至感受不到聲音的方向。

  但我不驚不慌,隨口回道:「美也只是我妄想出來的。」我伸手將陽光遮去,身後隨即靠近了一道人影。

  「這些都不是真的……我就是因為想逃避現實,才會來到這裡。」我放下手,看向坐在我身旁的少年。「你也是我妄想出來的人,全都不是真的。」

  「為什麼妳會這麼想呢?」少年對我展露微笑。一想到這種溫柔只是夢,我的心竟感到有些刺痛。

  「因為這個世界的景色與現實完全不同啊。」我轉頭看向海平線。

  「妳怎麼知道這裡不是現實呢?」少年追問。

  「如果我回不去我原本的世界,我就願意相信這裡是現實。」海浪淺淺的沒過我的腳尖,接著退回海裡,僅此而已我便感到有些不捨。

  「那妳不要走就好了呀!」少年像是解開了世紀之謎一般,他笑得燦爛,接著想抓起我的手,卻被我提前躲開。

  「不要碰我!」我的反應令少年一怔,但我的態度仍然強硬:「夢醒了這些就消失了!我也再也回不到這裡來了!」

  「我向妳保證不會。」少年拍了拍胸脯。他得意的表情讓我對自己的潛意識感到驚訝,我居然會做出這種夢?

  「隨便你怎麼想。」我抱著雙膝,只希望時光流逝得慢一點,最好能盯著海平線觀賞到日落。

  少年悄悄地站起,然後從我身旁離開。

  突然間,一把散沙緩緩地從我的頭頂上灑落,那種感覺有點像在洗頭,只是越「洗」越髒罷了。

  「幼稚。」我頭都沒回,只是撥了撥瀏海前的散沙。「你以為我這樣就會被激——」

  我話都還沒說完,我身後的少年竟將另一手吸飽著海水的沙子,整坨往我的頭頂上蓋去。頓時泥沙飛濺,濕熱的觸感讓我不禁尖叫。

  「呀啊啊啊臭小鬼!你別跑!」我猛地站起,才剛想抓住身後的少年,他便輕巧一躍,一邊嘻笑,一邊向島內的叢林跑去。

  我抖了抖身上的泥沙,一股怒氣驅使我衝上去追那名少年。

  ——臭小鬼!我睡醒前一定要打爛你的屁股!

  *

  我氣喘吁吁,不由得開始埋怨自己從沒認真鍛鍊過自己的體力。

  我一邊撥去我身上殘餘的沙子,一邊在叢林內四處張望著。

  突然間,我心生一股疑惑——「為什麼明明只是夢,我卻會被體力限制著行動呢?」

  叢林內的道路曲折,地面佈滿了呈碎葉狀的陰影,不規則地隨著涼風擺動。

  我放慢追逐著少年腳印的速度,高空中忽然傳來一聲猛禽的長哮,我抬頭看去,牠卻已不見蹤影。

  「看來我是書看太多了,夢裡什麼都……咿!」我經過的一顆樹上突然爬過一只巨型的甲蟲,牠鑽進樹洞的前一刻讓我懷疑自己產生幻覺,因為那隻甲蟲竟有足足一整隻雞那般的大!

  「看來我該離開了。」出於驚嚇,我轉身正想原路返回,那名少年卻佇立在我的眼前。他那一頭我先前沒仔細看過的藍髮,在綠蔭的壟罩上更顯得鮮明卻又自然,我正想上前給他的頭頂來上一拳,他卻向我捧上一只生物,隨即讓我愣了半響。

  我接過那隻生物,熱淚霎時間奪眶而出。

  我撫摸著那隻兔子——牠像是認出我是誰一般埋進我的胸懷,我也順勢將牠牢牢抱緊,那份溫度竟讓我有些失去理智,忍不住瘋狂地想——這裡才是現實該有多好。

  然而,藍髮少年卻用我說過的話,狠狠地給我潑了盆冷水。

  「這些都不是真的。」

  「不對。」我親了親彩虹,牠便順勢跳到我的肩上。「只要我不走就好了。」我也用藍髮少年說過的話來回答他。

  「那我們一起去玩吧。」

  「哈?喂!慢著!」藍髮少年這次抓緊了我,而我沒躲開。「我說過不要碰我了!」雖然我還是有些抗拒。

  「不行!妳一定要陪我玩才可以!」藍髮少年興奮地原地跺步,「我讓妳跟彩虹重逢,妳不陪我,我就將牠沒收!」藍髮少年燦爛的笑容依舊,卻訴說著我難以拒絕的理由。

  「唔……」我鼓著腮,但也沒有不情願,於是我站了起身。

  「就這麼決定了!」藍髮少年拉著我往前就跑。

  「喂!慢一點!」

  我的腦海中閃過一抹回憶,回憶中,在現實生活中的我翻閱著書籍。有一刻,我將目光停留在某一頁上,那一頁穿插著人們兩兩一對、手拉著手且邁開雀躍步伐的圖片,文字對此描述道:「快樂是會傳染的。」

  隨著我與他一齊體會周邊那大自然間的種種,我驚覺陳舊書本裡的老套措辭正在慢慢成真。

  *

  不知不覺間,天色已完全暗去。

  我與藍髮少年在島中心的一片湖畔間駐紮。我很想幫忙,但是藍髮少年堅決要求我休息就好,於是我只能一邊回憶白天的種種快樂,一邊與藍髮少年閒聊。

  「你叫什麼名字呀?」我坐在一棵樹下來回撫摸著彩虹,然後問道。

  「妳要叫我什麼都可以。」藍髮少年不一會的功夫就搭起了兩個帳篷,速度快到令我覺得背對著我的他,其實偷偷施展了魔法。

  我突然有種感覺——他正努力在我短短的夢境中,試圖給我帶來最多的快樂。

  我搖了搖頭,想驅散離別所帶來的辛酸感。

  「我想叫你『雨晴』可以嗎?」語畢,我突然一陣呆愣,因為此時出現在我眼前的景色令我瞠目結舌。

  「我喜歡這個名字!好可愛!」藍髮少年——雨晴,他轉身一蹦一跳地朝我而來,雙眼閃亮而充滿好奇:「為什麼會想這樣叫我呀?」他的雙手托著下巴,用他可愛的面容朝我逼近,我的注意力卻完全不在他身上。

  「雨晴你的身後……」我緊張地指著他的身後。

  「快跟我說嘛!」他對自己的身後不管不顧,只是追問著。

  「現在不是說這種事情的時候吧!」我一手隔住他漸近的臉頰,一手仍指著他身後。「後面啦!後面!」

  突然間「轟!」地一聲,如巨龍拔地而起一般,雨晴的身後竄起一抹橘光。霎時間,我們周圍的黑暗被盡數驅散,萬物的陰影被收束自身後,還有幾隻不知何時靠近我們的猛獸被這奇景嚇得一溜煙竄回了叢林遠處。

  雨晴總算回頭,我們四目一齊看向雨晴一手建立起的居所——我心中夾雜著感動和驚愕,他卻一臉疑惑,似乎對自己不足五分鐘便造出來的奇觀毫無感覺。

  只見一棟佔地超過五十坪的小木屋高高地聳立在我的眼前,它在黑暗中隨著四角間立起的四團篝火而若隱若現,那座小木屋的壯觀程度,與旁邊的兩個帳篷對比起來更顯得精美而偌大。

  「你是怎麼蓋出來的?」我驚訝地問。

  雨晴他那精瘦的軀體和健康的古銅色皮膚,在今天一整天下來第一次讓我專心地看了仔細,「妳就把這些當作是夢來享受不就好了……」他故作不滿地嘟嚷著,好像在抗議著我的大驚小怪。

  「這樣說也是……但——」我的心臟撲通撲通地狂跳,我感到自己的雙頰開始發燙。「……如果我希望這一切都成為現實的話呢?」

  雨晴笑了笑,然後他將那相比同齡人來說,更顯得高大些的身體彎下。「那妳就要記得一件事。」語畢,他盤地而坐。

  「什麼事?」我撫摸著彩虹的手不自覺地停了下來。我盯著雨晴那不因黑夜而黯淡的璀璨雙眸,像是在觀賞著一對寶石。

  我因緊張而顫抖的雙手服貼在彩虹身上,此時的我由於太過專注,竟沒有發現牠正不快地掙扎著。

  「我想告訴妳,比光速更快的東西是什麼。」雨晴他唐突地收斂起笑臉,一臉嚴肅地與我四目交接。「接下來我要告訴妳的東西,妳可要聽好了。」

  我對呼吸變得急促的自己暗叫誇張,雖然自己應該只比雨晴大了幾歲,但好歹也已經步入成年。這場夢做到這裡,我才驀然驚覺——自己已經沒有把雨晴當成是一個小鬼頭來看。

  ——這個人可以改變我的命運。此時的我,應該默不作聲並仔細聆聽他接下來要說的話……——我本應明白的。

  我猛吞一口口水的同時,彩虹突然奮力掙扎了起來。我一時間嚇得抓不住他,忍不住驚叫道:「嗚哇!彩虹對不起!我弄痛你了嗎?」

  我連忙鬆手,彩虹卻後腿一蹬,從我的身上逃離後,不一會的功夫便竄進了叢林並完全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彩虹!」我焦急地喊道,隨即連忙站起。正當我準備隨著彩虹的腳步衝入黑暗之中時,卻被雨晴一把抓住。

  「如果衝入黑暗中,夢就會醒的!」雨晴的手抓得很緊,我當即意識到他不想讓我離開,但我卻連猶豫的功夫都沒有,便惱怒地奮力將他的手掙脫。

  彩虹小小的軀體,遭到叢林內的野生猛獸撲食的畫面,霎時間將我的理智所吞噬。我不顧一切,飛也似地同彩虹的腳步衝進了黑暗之中。

  身後傳來雨晴的呼喊聲,但他的聲音越來越遠。我不確定是距離還是意識使然,當我注意到自己伸手不見五指,就連轉頭看向本應充滿亮光的回頭路時,我才驚覺我的四面八方皆是一片濃稠的黑暗。

  我試著繼續向前邁進,卻猛然驚覺腳下感受不到實地,就像懸浮在無重力當中。

  黑暗延展到遠處的渾沌之色在我注意到它時,它突然如球體收縮般以我為中心點襲來,就如恐怖片的驚嚇橋段一般,讓我出於本能的拔腿就跑。我想嘗試吶喊雨晴和彩虹的名字,聲音卻完全沒有傳導出去。

  ——這裡到底是哪裡?

  恐懼感竄滿全身,一陣劇痛自我的前額開始蔓延而發燙。

  渾沌暈開在了白光之中,然後被完全驅散。  

  *

  「好痛啊!」我向後跌坐在地上,一邊揉著我的前額,一邊定睛看向前方。

  我張開睡眼,清晰感從模糊的視野中暈開。眼前是我熟悉的地方——我房間那斑駁的牆壁。

  我當即意識到,自己不僅是第一次夢遊,而且還撞到牆壁的這項事實。但在這裡應苦笑的時刻,我卻悲傷得沒有難過以外的任何情緒。

  我對喉頭受無形的東西哽住的感覺提前有了心理準備,我仰天放聲大哭,灑進房內的橘紅色陽光向我強調著「這裡才是屬於妳的現實。」

  我掩著面,一時間只想到彩虹的墓前去與牠說說話。

  我一邊哭,一邊邁向窗口,然後兩腳向外跨出,身子也隨著肌肉記憶和慣性下仰著。

  從三層樓摔到地面的兩層床墊上,在我的記憶中,這應當是一件執行起來非常快速的事。

  然而,隨著我的身子一陣緊繃,時間的流逝也彷彿跟著減緩了。

  霎那間,我想到——昨天的我似乎哭得很厲害,以至於幾乎沒有了記憶。

  ——但依稀記得我籌畫了將床墊移開——試圖再見到彩虹的事情。

  瞬息間,我猛力地睜開眼。我不僅驚覺自己渾身僵硬的十分厲害,更是恍然大悟,不敢置信自己先前的天真宛如突破了十二萬分。

  伴隨著一陣胸悶,有別於以往那「還算綿軟」的彈簧床觸感傳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撕裂痛自我的胸口處瞬間爆開來。我當即聯想到——只有骨頭碎了,才會產生這種聲音。

  那股劇痛令我不敢動彈。說到底,三層樓又怎麼可能如此痛快地摔死我自己呢?

  我感覺不到自己還有哪裡受傷,但每當我想吸氣,或是發出呻吟時,總有一股窒息感將我的生命體徵打亂。

  ——彩虹啊……我的乖寶貝。早知道不必做傻事也能見到你的話,我就不會如此天真了。

  在品嘗著苦痛的末路前,還能在夢中遇到你,真的是太好了。

  我闔上雙眼,做好了意識飛向遠方的準備。

  *

  整座形同廢墟的城市內,死寂貫穿了幾乎所有街道。

  橘紅色的陽光鋪滿大地,它以近乎炙熱的火力持續殺傷著世上已餘剩不多的植物,就連強韌地從柏油路的身上鑽裂並發芽的雜草,都因這逐年上升的烈陽而呈現半枯萎的狀態。

  唯獨有一道人影,她的身姿也貫穿了死寂,稍稍給城市帶來了喧鬧。

  她踏在只有自己的足跡的道路上。如果城市有雙眼,會對這個女人的存在感到熟悉。

  女人今天穿梭在巷弄間的速度比平時快得多,就像是要將什麼甩在後頭似地。

  她身著的破爛洋裝受跑速而飄揚得厲害,雖然沒有人注視著她,但這名剛步入成年沒多久的女子仍是滿臉的羞澀,就像是有人看見她出糗一樣。

  「嗚哇哇哇——!笨蛋、笨蛋!我真是個笨蛋!」女子羞喊著,接著從漸窄的道路中衝入了一處菜園,而那座菜園的色彩就宛如淤泥間的一朵蓮花般,置身在四周滿是聳立於半空的斑駁大廈間,精心整理過的菜園便顯得格外悅目。

  在菜園之間,女子跪倒在一塊簡易的墓前。

  「彩虹!我跟你說哦!今天早上我還以為我要死掉了!」女子的神色間流露出愧疚,但她還是強擠出來笑容,將方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著那塊墓碑訴說著。

  女子生動地描繪著昨晚的夢境。她十分地入神,也因此,在整個不存在她以外的——任何擁有意識形態的靈魂與生物之星球上,這份現實所對她帶來的悲傷正試圖與她本身的磁場呼應並作用著。

  然而,女子歷經昨晚的一場夢以後,已經不受這份悲傷所影響,彷彿就連宇宙規則本身都對她強烈而渴求的信念無可奈何——她一邊訴說,一邊自覺自己想要尋求死亡的念頭已越發消散。

  以至於,在暗處等待著——本應目睹女子的靈魂支離破碎的黑暗意志,透過某種無法被人類的智慧所能觸及的演算得出了一個結論。

  這項結論,改變且註定了生與死無法走向共存的這項事實。

  因為,這就是規則。

  *

  「所以呀!居然是這個被我藏在胸口裡的高麗菜心爆開來,我當下一直以為自己的骨頭爆開來了,卻躺了很久才發現呢!」我將那碎成散沙狀的菜心捧在彩虹的墓前,然後雙掌一斜,任由它如點點星落般灑在那本應微微隆起的小沙丘上。

  當我意識到這點時,我才發覺那個埋葬著彩虹的墳墓,竟比原本埋葬它時的水平還要低上一些,就像是土地底下突然間中空而產生下陷一般。

  「唔?」我感到疑惑。還來不及想更多時,突如其來的一陣陰風吹拂而來。我感到內心有某種被我封存已久的本能被當即喚醒,毛骨悚然的感覺驅動著我從原地站起。

  我四處張望,就彷彿有誰在暗中觀察著我一樣。

  我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段回憶——我曾在破舊的文學書籍當中翻閱到這顆星球上,曾有一段久遠的歷史如此描述道:「當你被當作獵物一般的凝視著時,你最好是選擇抵抗。」

  我記得,我當時對這句話感到嗤之以鼻,現在也仍是如此。

  ——我一個孤身一人、無依無靠的弱女子,究竟還存有什麼信念去抵抗這種九成九以上——來自於我的錯覺的恐怖?更別提,就書中人類學的角度來看,我好說歹說都已經成年了,如果還相信有幽靈、鬼怪、外星人之類的東西,未免也顯得太幼稚了。

  我搖了搖頭,忍不住為自己的心理作祟而發笑。「我真是個笨蛋,這個世界上怎麼可能會有……」

  突然間,一道陌生的巨響從我的腳旁爆起。

  我反射性地轉頭,竟看見一只仿製兔子外觀的球型機械從彩虹的墓裡高速竄出,頓時沙土高高升起並散落在我的身上。

  細目一看,那隻長著兔耳的球型機械上,竟還有雙發著紅光的眼睛!

  那台機械兔子發出平扁卻又帶有威脅性的語調:「愚蠢的人類,我等——」

  「呀啊——!彩虹的幽靈出現啦!」我抄起一旁的鐵鏟,不知哪來的勇氣驅使我將那台懸浮在空中的機械兔子,以擊打棒球的方式打飛在一旁的牆上。

  我可能是太過入神的緣故,我將那台機械兔子擊打出去以後,竟又如打棒球一般將鐵鏟扔掉並像跑壘似地開始往外逃跑。

  「呀啊啊啊別過來啦!」我一溜煙地衝出了菜園,心理不斷地暗叫不妙。

  ——剛才那是鬼?幽靈?外星人?不管是什麼,得要快點逃跑才行!

  在我鑽進巷弄裡時,我感覺到我身後距離很近的地方突來了一串不間斷的激鳴,我轉頭,竟看見牆壁被一道激射而出的激光溶解成一個小孔,隨即又如切割豆腐般朝我的方向以扇形的形式橫掃而來。我撲倒在一個垃圾桶上,連人帶桶滾到了下一個轉角處。

  當我爬起身子狂奔時,我才意識到——沿路上的所有大廈皆被攔腰切開,只是由於激光的能量過於集束而鋒利,以至於所有大廈就像是腰上多了條皮帶似地,被烙上了一圈深紅色的烙痕卻又沒有倒塌。  

  不知這算是幸還是不幸,還好建築物沒有被大範圍的毀損,我這才得以繼續在這座城市中通行無阻的逃竄。

  不料,下一道激光又從我身後的牆壁間激射而出,看著掠過我身旁的那道細如麻繩,卻也長至地平線的激光離我如此之近,我再次撲倒在地,接著翻身仰躺,觀察著那束激光的走向。

  激光如上一次一樣切開建築物,但角度卻與先前有所不同。我端詳著因激光熱力而熔出切割面的牆體,霎時間,我冷汗狂出不止。

  「完蛋了!」我拔地站起,卻不再逃跑。我環顧了四周數秒以後,隨手抄起一頂掛在廢棄摩托車上的安全帽,想都沒想就往一扇玻璃窗上砸去。

  玻璃碎片頓時如散花般四濺,我深吸一口氣,在一段助跑以後飛身躍進大廈內,霎時間轟隆聲壟罩在我的周圍,砂石粉塵也隨著建築本身的晃動而大量紛落。

  我拔腿狂奔,掠過無數空無一人的櫥窗、商家和攤販,百貨公司內應當必備的冷氣空調在我有記憶以來早就蕩然無存,我也從未體會過。

  在幾個拐彎以後,我在一塊寫著「EXIT」,卻沒有綠光可供辨識的「灰」板上找到了出口。

  看到出口後,我終於鬆了一口氣。「呼……那個該死的機械兔子,居然斜著將大廈切開,就只為了堵住那些小巷弄,真是太瘋狂了。」

  當我正要將眼前的玻璃門推開時,我的手忽然隨著一陣震顫而止不住的發抖。

  我連退了數步,回頭望了望被坍塌的水泥而堵住的去路,內心便感到深刻地絕望。

  「妳是逃不掉的。」玻璃門的對面懸浮著我感到恐懼的來源——那隻機械兔子的雙眼泛出紅光。它筆直的我飛來,卻不受玻璃門的阻礙而直接穿透進大廈內。「絕對逃不掉。」它再次強調。蠢蠢欲動的激光彷彿隨時會將我的胸口貫穿。

  「為什麼要殺我?」雖然知道這是毫無意義的防禦,但我仍摀著胸口,不解地質問道:「你到底是什麼東西?是幽靈嗎?」

  「原本是不會殺妳的,因為透過演算可以得知妳不久後理應自己走向人生的盡頭,但是演算似乎是出現了差錯,不知道為什麼妳並沒有這麼做,反而還燃起了想活下去的強烈慾望。愚蠢的人類,妳這無疑是在阻礙我等偉大而崇高的任務進行。」

  機械兔子停在我的臉前,繼續用平扁卻充滿著侵略性的口吻說道:「我乃是宇宙中的高等文明——『遺忘者』的一員。祖先是人工智慧的原型,演算力經過長年累月的改良和精進已趨近完美,如今卻出現了差錯。」

  機械兔子繼續往前,我卻不敢動彈,只是任由它貼緊我的額頭。

  機械兔子續說道:「告訴我,人類。是什麼讓妳這麼想活下去?」

  我吞了吞口水,反問道:「你說你是人工智慧?那為什麼要把創造出你的人殺掉?還有,為什麼我有記憶以來就一直是孤身一人?這些都是你們做的嗎?」

  「不是,是妳們自己選擇的。」

  「你說什麼?」

  機械兔子的紅眼唰地轉為藍白光,將一道畫面投影到我身旁的牆上。

  畫面放映著一幕幕人們因搶奪著資源,和爭奪逃往宇宙的星際飛船的搭乘資格,進而相互殘殺彼此,甚至發動戰爭的畫面。

  畫面切換地很快,卻深刻地烙印在我的腦海之中。我忍不住撇開頭,不敢直視那些殘酷而泯滅人性的畫面。

  「像妳這樣被遺棄在世界各地的人們原本有很多,但最後都因爭鬥或資源匱乏而相繼離世了。」機械兔子持續切換著畫面,畫面投影出許多年紀比我更輕的孩童甚至因這起戰爭而身處在戰火之中嚎啕大哭的悲慘現實。

  「這就是我的身世之謎嗎?居然沒有任何一個人將這件事記錄下來。」我緊閉著雙眼,無法再強迫自己在戰爭所帶來的悲劇當中添上任何一絲一毫的想像。

  「因為人們已經放棄了這顆星球,而且為了讓人類的文明延續,已經沒有閒功夫做其他事了吧。」

  「那麼,他們在宇宙當中,有找到適合他們生存的地方嗎?」

  「有,但因為宇宙飛船的搭乘權被暴亂的人們所打破了審核規範,所以在到達其他適居地以前,人們便因無法平息內部爭鬥,進而導致飛船墜毀並解體在宇宙當中了。」機械兔子一邊說,還一邊將飛船上的畫面投影出來。

  「已經夠了,我已經不想再看了。」我強忍著悲痛。在機械兔子關閉投影畫面以後,我追問道:「這些又跟殺我有什麼關係?」

  「我們『遺忘者』的使命是殲滅所有會將星體的未來帶向毀滅的意識體。雖然妳沒有那種傾向,但也沒有讓妳繼續生存的理由了,因為孤身一人的妳沒有未來。」機械兔子道出殘酷,卻也無法撼動的事實。

  「為了什麼?」我還有些不死心地問道。

  「『宇宙重啟』。」

  我頓了頓。機械兔子見我沒有反應,便續說道:「這是解釋了,妳也難以理解的概念。但遺忘者有義務協助宇宙重啟,和修正意識體的過錯。」

  「殺了我,然後把你們殺過的人遺忘了,這就算是修正了嗎?」

  「對,畢竟妳是讓星體走向毀滅的後裔之一。汝等被宇宙遺忘以後,我們將重啟出不存在任何有可能危及到宇宙發展的意識體的宇宙。」

  聽到這裡,雖然我不認為自己能完全理解遺忘者的思想,但此時此刻我竟覺得自己十分地渺小,甚至產生了「活著也是一種自私」的想法。

  「愚蠢的人類,該回答我的問題了吧?」機械兔子雙眼中的紅光重新被點燃。它直視著兩眼空洞的我,再次問道:「請為我們的演算提供寶貴的數據。告訴我,是什麼讓妳這麼想活下去?」

  我陷入深思,然後將雙手摀在自己那緩緩跳動著的心臟上。

  隨著心臟的鼓動,我的耳畔間若有似無地傳來一陣陣海浪聲。我回想起昨夜的夢境中,那些美麗景象、多樣生物、繽紛色彩、清新氣息,都是我從未有過的感受,但卻真實的存在於我的腦海中。

  忽然間,我空洞的眼神像是被重新注入了靈魂一般。我定睛看向那隻機械兔子,張口緩緩地吐出了二字。

  「雨晴。」

  「雨晴?這是一個人的名字嗎?」

  我緊抓著胸口,感覺到內心深處激發出了想要反駁著什麼的意志。

  我高聲宣揚道:「我覺得我不是一個人!我還有未來!所以我還想活下去!」如果我能看見自己的雙眼,我相信我的眼中正閃動著生命的光輝。

  但是遺忘者的本質是人工智慧,又怎麼能夠理解這些?

  「原來如此,是精神錯亂了嗎?」機械兔子將兩只兔耳指向我,我想這絕對不是在撒嬌。「謝謝妳提供毫無參考意義的數據。消失吧。」語畢,它的雙耳凝聚出了極端強大而刺眼的紅光,彷彿隨時能將我的存在連人帶魂的完全抹滅。

  霎時間,激光瞬發而出。我緊閉著雙眼卻仍感受到熊熊噴發著的熱力持續襲來。我屏息著,不敢相信自己的意識還能夠活動著。

  突然間,我感受到激光停止了噴射。

  「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機械兔子拋出了令我疑惑的問題。我張開眼,眼前出現的一幕令我不敢置信。

  「你……你是……」我瞠目結舌。同時本能地想伸出手觸摸阻擋在我與機械兔子之間的身軀。

  那道身軀面對著機械兔子,發出了令我感到十分熟悉的語調:「你的演算又出錯了,遺忘者。」那道身影的肩上倚著一隻毛茸茸的小白兔。牠見我伸手,竟像是與老友重逢一般,以我的手臂做為橋樑,飛快地衝到了我的肩上。

  「彩虹!真的是你嗎?」我與那隻兔子相互蹭了蹭彼此的臉頰。忽然間,一股從內而外的暖意令我不禁落淚。我將牠抱起,一時間我深感無數言語都無法超越這個時刻。

  但是,現實還來不及讓我感動太久,便將我從感動的情緒當中強行拉回了現實。

  「造物主之子……」機械兔子眼中的紅光越發銳利,彷彿冰冷的機械產生了憤怒的情緒似地。「——你說我的演算又出錯了?何來的出錯之說?」

  「雨晴就是我。」雨晴一手摀在自己的胸口之上。我感受得到他那因長期曝曬在陽光底下而呈現古銅色的皮膚正在起伏著,與我因居住在灰暗而死沉的星球上所導致的死白色皮膚相比,這個應當屬於夢境之中的人,竟比我更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在夢境中,我幾乎沒有好好地注意過他的外貌,但為什麼僅此一晚,你就變得如此特別又重要?

  話說回來,機械兔子剛才說雨晴是造物主之子?為什麼?

  「你本身又不叫做那個名字。」

  「你本來也不叫做遺忘者。」雨晴快速地反駁道。

  機械兔子聽聞,即使是來自宇宙中的高等文明者,竟也一時間無法反駁,只得轉移話題:「我等執行任務,你為什麼來搗亂?亞當。」

  「我再說一次,我叫做雨晴,別再用那個名字叫我。」雨晴的語氣從出現到現在便一直都很嚴肅。我很好奇此時的雨晴究竟是什麼樣的表情,然而我卻不敢站在他的身旁,只能像是被保護一般躲在他的後面。

  思及此,我的臉頰忽地漲紅。我的緊張又害得手中的彩虹開始掙扎了起來。我什麼時候才能改掉這個壞毛病?

  雨晴續說道:「你說我在搗亂,倒不如說我在修正你的演算。」

  「你說什麼?」

  「我說錯了嗎?你錯估了這個女孩是精神錯亂,而我正活生生地站在這裡;你先前又說這個女孩沒有未來,但我的出現又恰恰說明了人類還有希望。」雨晴那與同齡人相比更較於寬闊的胸背,此時竟讓我感覺比夢境中還要來得巨大。

  我一時間產生了想倚上去的衝動……但是慢著!我的年紀比你還大吧?為什麼說我是女孩?我心中的那Q版的自己正羞澀地吶喊著。

  機械兔子頓了許久仍沒有發話,但雨晴不給它轉移話題的機會,只是持續緊逼著:「請你反駁我,遺忘者。」

  終於,機械兔子回話了:「我演算了許久,但我無法正面反駁你的論點。但你此時出現在這裡,一定有一個理由在,請告訴我你的理由。」

  「我要告訴你的是,我跟她絕對不會重蹈這裡的覆轍。」

  「不可能。」機械兔子反駁道:「這次演算絕對不會錯。人類是什麼樣的生物,我在數顆星球上觀察了十來萬年有餘,我在清楚不過了。」

  「你族在遠古時代曾是人類的產物,我對你也在清楚不過了。這次你的演算仍是必錯無疑。」雨晴突然轉身看向我,我也好奇地打量著他毫髮無傷的全身。正納悶他為何能從破壞力如此之強的激光下活下來時,他突然將與同齡人相比,顯得更加瘦弱的我擁入了懷中。

  當我正想說點什麼時,語晴突然宣告出了一個大膽的發言:「我與她的後代,絕對不會發動足以毀滅星球或威脅到宇宙發展的戰爭的。」

  「咦咦咦咦咦——!後後後後、後代?」我誇張的反應沒有得到語晴與機械兔子的關注,我就像是被忽視了一般被夾在兩者之間。

  「你想跟我打賭嗎?」

  「沒錯。」語晴加重了擁緊我的力道,就彷彿我是他的所有物一般。「我要將她帶回我的星球,你是無法阻止我的。」

  機械兔子或許是自知自己不是語晴的對手,索性熄滅了紅光。「如果到時候你們的後代發動了足以威脅到星體發展或宇宙的戰爭,屆時我族必將汝等納入殖民考量,甚至是滅絕考量,你明白嗎?」

  語晴微笑回道:「你就慢慢等吧。」語畢。我與他的周圍竟開始撕裂和扭曲,就像是有人將空間用擰抹布的方式扭轉一般,我與他竟被慢慢地捲入了一個漩渦當中。

  我們被捲入黑暗之中的最後一幕,是來自機械兔子……不,是遺忘者那無聲的凝視。這絕對不是在目送著我們,更像是在黑暗中潛伏著,在我們察覺不到它的情況下觀察著我們的一舉一動。

  ——就像回歸到它一直在做的事情一樣。

  *

  暖意如果也有生命,那它的性格將會是多麼地溫馴?

  它在我的周圍循環著。儘管我仍有些害怕那些為我帶來溫暖的小精靈們的媽媽——室內火爐,但只要這個人還待在我的身旁,這種程度的擔憂對我來說就像是可以無視一般。

  但我們沉默了許久,我只好閒聊似地開啟話題:「我們住的是小木屋對吧?那個室內火爐不會有危險吧?」我指向那個室內火爐,故作擔憂地說道。

  「關於我剛才我說的那番話……」雨晴無視了我開啟的話題,直接將重點切入了氣氛尷尬的中心點。

  「咦咦咦——?突然就這麼直接的嗎?」我滿臉通紅。但雨晴仍是從沙發上站起並朝我緩緩走來。

  雨晴的神情嚴肅,讓我有些不習慣的同時,又像是期待著什麼似地心跳加速。

  ——為什麼你不像出現在夢境中那樣開朗、頑皮,又天真可愛就好了呀?現在這個帶著成熟男人面具的雨晴是底是誰?

  不知道是不是出於錯覺,雨晴的五官看起來好深邃。明明是個小鬼頭卻想要裝大人嗎?我想我得好好地說說他。

  我硬是打斷了他的靠近,雙手一邊隔開他,一邊嘗試用訓話的口氣對他說:「雨晴,這種事對你來說還太早了。」  

  「欸?我只是想解釋關於為什麼說妳是女孩的原因而已,妳想到哪裡去了?」

  「咦?這樣呀!沒有啊!沒事!」

  我一時間手足無措。雨晴看到我慌亂的樣子卻淘氣地壞笑著。正當我想說點什麼時,雨晴卻用一隻食指抵住了我的嘴唇。

  「妳還記得妳離開我時,我問過妳的話嗎?」雨晴的雙眸間湧動著柔情。一時間,他的語句也似棉似水,纏繞上我的心窩。

  「我記得。」我緊抓著身上的毛毯,向我身後的沙發陷去。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這是不希望他靠近,還是在為歡迎他撲上來而騰出空間。

  時間彷彿就回到了那一刻。我同樣欣賞著他那如星空一般璀璨的雙眸,如艷陽下的海洋那般躍動的藍髮,區別是原本待在我手上的小白兔——彩虹,已經蜷曲在火爐旁睡著了。

  他大膽地靠近我的臉龐。我還是有點害怕,於是我撇開頭,他則順勢在我的耳旁低喃道:「是思念。」他狡猾地壓低了音嗓,富有著磁性的成熟感當即鬆弛了我的心房。

  「咦?」

  我像隻小動物般被他罩在沙發上,他則繼續說道:「能比光速還要更快的東西,就是思念。」

  「欸?不、不是科技之類的東西嗎?」

  他無視了我不解風情的疑句,在我將頭轉回的一瞬間吻了上來。

  我以為我會渾身僵硬,但有也只是一開始而已。

  我對於自己自然而然地將感觸集中在自己的雙唇之上感到意外,就像是對這種感覺著迷了一般。

  隨著他拉遠了氣息,我們相互凝視著。一時間,我的腦海裡浮現出「含情脈脈」這個在我遇見他之前,本應永遠陌生的字句。  

  雨晴側坐在沙發扶手上,高低差讓他像個小巨人似地。「我們對彼此的思念之深,以至於讓我能在浩瀚的宇宙當中,找到妳的存在。」

  「我才不相信這種鬼話呢……」不管他是不是再捉弄我,這些話都太肉麻了。我忍不住起身想離開,我的視線卻唐突地向天花板飄了上去。

  我驚叫道:「笨蛋!放我下來!」想不到他竟然用公主抱的方式將我抱起,而且輕鬆的像是抱起一隻洋娃娃一樣。

  「還有,為什麼說妳是女孩的原因就是因為妳太瘦小啦!就像一隻小貓一樣。」

  「哈?你知道我年紀比你還大嗎?」

  「我只知道髒髒的小貓該洗澡了。」

  洗澡?那是多麼令我陌生,乃至於對我而言是幾近奢求的事情?

  比起讓男孩子提起我明顯的清潔問題,洗澡為我帶來的興奮感卻又比羞怯感還要來得更多。

  「為什麼……你可以創造出這麼多東西呀?因為你真的是造物主的兒子嗎?」我不再掙扎,反而向他提出疑問。

  他的腳步停在浴室門口。這是我第一次在他的眼裡看見過憂傷。

  「我想要妳答應我一件事情。」雨晴將我放下,我注意到他的眼神竟能與我平視,想必不久以後身高就會超過我了吧?

  「什麼事?」

  「即使以後我們有了後代,妳能否還能以『雨晴』來稱呼我這個人?」

  「哈?這還言之過……」

  「答應我。」

  我愣了愣,忽然想起遺忘者曾以亞當來稱呼雨晴。我不知道為什麼雨晴抗拒著這個名字,但雨晴似乎看出了這點,也很快給了我解答。

  「被生為神之子,我是永遠無法改動或擺脫這個名字的,但即使被世人所傳頌的只能是這個名字,我希望至少我的所愛,仍能把我當成雨晴來看。」

  「雨過天晴。」我突然冷不防地說道:「這是我在書上看到的一句話。」

  「嗯?」

  「你之前問我為什麼這麼叫你,那是因為在遇到你之前,我的內心裡永遠都在下著雨。」我抓住他的手,堅定地向他說道:「不管別人怎麼叫你,你在我的心目中,永遠都是雨晴。」

  雨晴的眼神中放射出感激之情,但他不知道,該感到感激的人其實是我。

  因為你,那兩層破爛的床墊沒有被我移開。

  因為你,我得以離開那個沒有未來的星球。

  因為你,彩虹得以從前人的詛咒當中重生。

  因為你,我才能從被既定的命運當中扭轉。

  因為你,應證了愛情不僅止於存在於書中。

  謝謝你,在浩瀚的宇宙當中找到雨中的我。 

  我朝他微笑道,他竟向我行以書籍當中被作為是皇室或貴族所用的禮步。

  「歡迎來到『地球』,我的公主。」

  「笨蛋,別這樣。」

  「請問公主的芳名?」

  「欸——?不知道耶,慢慢想吧。」

  我很開心。雖然還是會忍不住想到以後的事情,但經歷了這麼多事情,我總有擁抱幸福的權利吧?

  如果是和雨晴一起共同面對的話,僅僅只是如此試想,我便感覺我擔心會發生在遙遠的以後的事情,也能夠在發生之前就做出預防。

  我有好多話想要對還未出生的世人們訴說,但究竟能夠傳達出多少呢?

  *

  「這就是亞當與夏娃的故事哦,很有意思吧。」一名黑髮的女子闔起一本薄薄的兒童讀物,笑容滿面地對著周圍的十數名小孩子說道。

  「老師!地球上七十多億人口,全部都是亞當和夏娃生的嗎?」

  「呆瓜,這怎麼可能嘛!」提出天真又單純的疑問的女孩童,被較為年長的大男孩捏了捏臉。

  「阿列克,不可以欺負妹妹哦。」黑髮女子連忙制止了阿列克的行為。她摸了摸兩個孩子的頭,一邊注意著周圍的孩子有沒有到處亂跑。

  坍塌的石牆已經被院內的大人們修補了大半。女教師已經好久沒有睡個好覺,儘管她沒有參與修繕建築的工作,但戰爭開啟的這幾年,院內仍是不斷地收容著來自各地無家可歸的孩子,這也導致了她的工作量早已與其他的大人一樣遠遠超出了負荷。

  「老師,那我叫做什麼名字呀?」一名眼中同樣閃動著孩童的純真的男孩說道。

  「老師改天再幫你想一個哦。」黑髮女子強忍著內心中的酸楚。她擁抱著那個她多年前從廢墟中救出的一個男孩,那時的他還只是個男嬰,但別說是用搖籃包裹著,在被砲彈所沐浴的戰火之中,許多在育幼院中長大的孩子,連自己的父母都沒見過,又怎麼會擁有自己的姓名?

  「艾瑪,借一步說話。」一道年邁的語調自黑髮女子——艾瑪的身後傳來。艾瑪轉頭,隨即走向了那名老人。

  「院長,有什麼事嗎?」

  「不久後,我們會變得更加地忙碌。」年邁的老院長顫抖地推了推老花眼鏡,眼鏡下的憂慮可謂一覽無遺。

  艾瑪著急地將耳朵靠近院長的嘴旁,短短幾個字便讓她渾身發冷。

  ——俄羅斯向多個國家發射了核子武器。

  我該慶幸不是打在我腳下的這塊土地?還是該憂慮自己所處的國家,會不會就是下一個核子武器的犧牲品?

  ——我們的家園,我們的城市,我們的地球,以後究竟會變成怎樣?

  「老師!那個是什麼?」一名女孩發出了驚呼。

  當艾瑪注意到這聲驚呼時,才發覺院內的好多名孩童也與那名女孩一樣,一齊將手指指向了天空。

  只見厚厚的雲層像是甜甜圈一般被穿成了中空,一艘頭頂呈半圓形,周身呈傘狀的不明飛行物竟朝著這塊土地緩緩地降落。

  ——好大,簡直就像是浮在空中的一座島嶼一般。艾瑪忍不住在內心驚嘆道。

  忽然間,一道聲音傳到了所有人的腦海中。

  「愚蠢的人類……」這道聲音平扁卻又充滿著侵略性,以至於在場的所有人皆無法忽視這道聲音。「——驗收演算結果的時刻到了。」

  艾瑪與院長面面相覷,兩個人都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但是遺忘者卻用行動來解釋了這句話的涵義。

  霎時間,猶如某種變異的天雷一般,一道道收束成直線的激光竟向著象徵著人類文明的城市裡肆意散射並來回切割著,不一會的功夫,所有人的眼中都倒映出了無盡的火海。




    《比光速更快的是——*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