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fterwords.
本章節 10859 字
更新於: 2024-02-02
彷彿過了無數個日夜,又如同只有一瞬間。
S睜開她的雙眼。
虛無映入眼簾,濃霧籠罩四周。
自己……應該已經死了才對。至少在自己的認知中,她確實扣下了板機,在意識消散的前一刻確實有那麼一霎那的痛覺。
但為什麼現在還能夠擁有意識呢?難道自己也是腦袋中槍還不會死的練武奇才嗎?
S看看自己的雙手,看起來跟死前差不多,不如說為什麼被切斷又被接回的右手還在?而且也沒有被羅德裝上人工支架的不適感?
S感到不解,身為一個無神論者,她不相信任何宗教或民間故事所述說關於死後世界的可能性。
但不可置信地,她現在就身處在這所謂「死後的世界」,而且還是特別沒創意的那種,一點折磨人的殘忍刑具或是永不熄滅的地獄業火都沒看到。
放眼望去都是一片霧茫茫的,可以看清楚自己的手腳和周圍大概五公尺的環境,但在那之外全是如同沒有訊號的電視台般,斑駁的雪白。
想要找尋目標似的,她開始漫步在這看似無止境的空間內。
或許是死後沒辦法好好掌握時間的流逝感,她覺得自己似乎走了好幾個小時,也可能只走了幾分鐘,然而四周的環境跟景色依舊是先前看到的那樣,根本無法確認自己移動了多少距離。
無力感湧上心頭,看來暫時是無法離開這片霧了,S索性坐下來開始想著一些無意義的事情。是說這空間原來可以坐下來的啊。
不知道黛莉拉她們看到自己死了之後會怎麼樣呢?
應該會覺得挺高興的吧?畢竟自己是這樣子的一個怪人,幹過羅恩、親了雨婷、差點殺掉雅妮絲特,而黛莉拉……怪了,明明在其他組別裡與她相處時間最長,反而沒什麼大膽的互動呢。
或許不是在這種場合相遇的話,她們能夠成為好朋友也說不定吧。
希望黛莉拉最後能夠跟她的兄長大人白頭偕老,至於其他人嘛……就算了吧,反正這幾天對他們原本的人生大概也沒什麼影響,自己也沒對他們有多大的好感。
阿對了,K如果知道她還是選擇自殺了一定會很生氣很難過吧。
但那又能怎麼辦呢?
在他離去的那一刻,S便心知肚明她已經沒辦法再繼續欺騙自己了,一切的一切自己其實都記得一清二楚。
史瓦辛格、蘇菲亞、方祈,還有克萊門汀。
摧殘她的精神,讓它註定於深淵中掙扎的人渣。
描繪她的肉體,讓它紋上刺青綻放美麗的女人。
喚醒她的心靈,讓它再次相信人性本善的女孩。
陪伴她的任性,讓它能在最後心滿意足的男人。
這一生愛過的人們,每一個人都是因自己而死的。S不禁訕笑,想必自己一定是個瘟神吧。
她深知,他們每個人她都是平等地愛著,她也知道他們分別在自己的人生裡代表了什麼。
她多麼不希望他們死去,但她完全無法信任這樣的自己能夠為他們帶來幸福。
所以,S選擇殺了他們。
只要他們死了,就沒有任何人可以來破壞他們之間的回憶。除了她自己。
所以,S選擇終結了自己的生命,來保護那存於心頭中最後的美好,這也是她能給予他們最後的溫柔。
但……為什麼呢?
自己原本也只不過是一個正常的俄羅斯女孩子不是嗎?為什麼是她?
為什麼父母的錯轉嫁到自己身上?
為什麼非得被改造成這樣的身體?
為什麼心靈會變得如此污穢不堪?
為什麼會失去正常的愛人的資格?
為什麼……自己的人生會變成這樣呢?
「唉,就知道妳會跟著我來。」一道聽起來年輕卻又熟悉的男聲從S的背後響起,「連我都騙,會不會太過分了點?」
轉頭一看,出聲的是一名有著深棕帶有茶金色光澤短髮的年輕男子,眼眸則是如薄雲輕覆蒼穹的淡藍色,鼻樑高挺、五官深邃,是典型的歐洲男人形象。雖然相貌與聲音甚至體型都完全不同,但S就是知道……
那是她剛剛才別離的人。
「嗨,寶貝。」S並沒辦法像平常一樣喜滋滋地打招呼,她只能盡力地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淡冷靜,來掩飾自己心中的痛苦。「你忘了嗎?我是世上最厲害的騙子喔。」
「我知道,所以妳連我也騙了,真狠心吶。」K嘆了口大氣。
「那還不稱讚我一下,能騙過你可不簡單吧。」S露出苦笑。
讓自己的同伴終於放下心來隨主而去之後,不到半小時便毀棄了兩人之間的諾言而殉情,就算冷酷如她,她也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有多麼無情無義。
但再給她一次機會,或許也沒辦法改變這樣的結果。
「……別了吧。原本妳是得直接去地獄的,還好有貴人相助,我們才能有這對話的機會。」話鋒一轉,K說起了有點玄幻的話題。
「蛤?還真的有地獄這玩意兒啊?」S顯得有些驚訝,對她來說死後會去天堂或地獄都是些騙小孩的把戲。「倒是哪裡來的貴人啊?上帝?」
「天父怎麼可能見我這種雙手染滿鮮血的人。」K搖搖頭,否定她的說詞。「我自己原本也得下地獄,不過拉薩路……也就是與我融合的聖人替我求情了,至少可以留在死者之國。」
「看來殺了人就是得去地獄對吧,真無聊的二分法。」S嫌棄的態度表露無遺。
「不只如此。自殺是天主教不可饒恕的重罪——沒想到他竟然願意見我而且幫了這個忙。」K指了指S的胸前,示意她看一下。
居然說自殺是重罪啊,這些老古板的教義真的是齁。而且為什麼不信天主教的人也得遵從這些教義啊,難道人沒有自由選擇死後的出路的權利嗎。
「怎樣,胸口怎麼了?難道我終於長奶子出來了嗎?」胸前是一片絕壁的S多少還是有點在意自己只有小A罩杯這件事的,她低頭一看。
出乎意料地,S發現自己胸前有個被不知道什麼東西給捅穿貫通的洞。
明明已經可以從前面看到背後的畫面,但是卻看不見傷口切面上的內臟或肌肉,也不痛不流血,令人百思不解。
等等,自己死前的身體應該是無損的才對吧,開槍打的也是腦袋啊,為什麼傷口反而是出現在胸口上?
「你要跟我解釋一下這是什麼回事嗎?」S用手指伸進胸前的洞,摸摸洞內的觸感。
原本預期會是摸到血肉的黏膩溫熱,結果卻像是水管管壁那樣光滑潔淨的觸感,真奇怪,真的就像是自己身上開了個洞一樣。
「我跟妳提過我生前拿的那把武器的名字吧?」K的語氣中帶著敬佩。「竟然能夠做到這種事情……朗基努斯大前輩實在是厲害。」
據K所說,他在地獄裡頭被一名蒙著雙眼的罪犯搭話,不需要透過言詞的額外確認,僅憑兩人的心靈交匯,他便能得知眼前的神祕男子就是朗基努斯之槍的持有者。
男子似乎透過槍知道了K跟S兩人的故事,於是找上了這位千百年後的長槍繼任者。在聽完K的解釋後,朗基努斯決定拔刀相助。
「相助?自殺不是既定事實嗎?要怎麼幫?」
「那即是,改寫妳是自殺的這件事實。」K娓娓道來。「現在的妳是由於『遭到莫名啟動的朗基努斯之槍誤擊死亡』而來到這裡的。」
S挑眉,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朗基努斯之槍作為寶具真正的功能,便是創造出『僅限三秒鐘的奇蹟』。這是身為擬似從者的我沒能使用出來的能力。」
「沾染耶穌聖血的槍,就和盛裝聖血的聖杯一樣,具有些許的許願機的機能,儘管只能讓願望實現三秒鐘,但那也足夠了。就算使用者身處不同界域也能發動,著實是奇蹟。」
「Oh, wow. 」S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剩下驚呼。
畢竟一下子接收到的資訊有點多,不如說她根本沒有預期死後的世界會是這樣子,她以為就是痛那麼一瞬間就結束了而已。
或許K就是這麼愛她,不願看著自己在所謂的地獄受苦吧,明明就這麼放自己在那裡償還一身的罪惡才是正確的啊。
不過沒想到透過這個方式,上帝就連吃過人肉的傢伙都能饒恕,或許那傢伙真的普愛世人也說不定……最好啦。
普愛世人就乾脆點,饒恕自殺這件事情啊,又不是每個被生下來的人都有勇氣活到自然死亡,真是不可理喻。
但現在有個疑問重新浮現於心頭。「等等,那現在呢?我跟你都死了不是嗎?我怎麼還會有意識?」
「死了啊,死得妥妥的了。有意識怎麼了嗎?」K不疑有他地說道。
「有意識……很怪吧,人死了不就該什麼都結束了嗎?」
「死亡只是另一種開端。」他回覆道,語氣中似乎帶著一點哀傷和坦然。「我是來接妳到死者之國的,準備出發吧,還有個人要向妳介紹。啟程前記得要好好感謝朗基努斯大前輩,他的刑期又延長了,實在是對不住啊。」
「死者之國?那是哪裡?」S總覺得自己的問題沒有被回答,死後還有意識這點太奇幻了,死者之國也很莫名其妙,難道小祈之前跟自己說農曆七月鬼門開是真有這麼一回事嗎?
最重要的是,K的話真的變好多好不習慣啊,可以趕快變回老年人的樣子嗎?那樣子比較可愛欸。
「看過但丁的神曲嗎?」K當然察覺不到S內心的感受,繼續說明道。「簡而言之,那是上不了天堂但也沒下地獄的人待的地方。」
「沒有,我沒那麼有文學素養。」S很乾脆地承認她根本沒看過但丁神曲這玩意兒,再說她可是無神論者, 還得照著宗教體系走讓她無法釋懷。
或者該說,宗教典籍和教義裡頭敘述的死後世界居然真的存在,這點讓她感到不可思議。
「所以接下來我們該去哪裡啊?你總得跟我說點什麼我才有心理準備啊。」
「跟著我沿這條路走,搭船過湖就可以了。可以種種田、過著鄉下人的生活,差不多就這樣吧。」K指著眼前的迷霧說道,S倒是什麼路或水都沒看見。「如果有上天堂的朋友也有辦法下來看妳,反過來就不行了。」
「聽起來挺有趣的啊,反正我也沒地方可去,那走吧。」
S原本要踏出的步伐突然停住,猛地轉頭看向K。「等等,有辦法得知這裡會有誰嗎?我想要找一個人、一個女孩,她……」
被開了洞的胸口陣陣地悶痛,但她知道那不是因為傷口的關係。
「……我愛她,我想找到她,跟她道歉……」
「在心中呼喚她的名字試試看吧,如果她人在這的話應該會聽見的。」K一邊領著S向前走一邊說道。「不過若妳想找的人在天堂那就沒辦法了,只能等人家來找妳。」
「可是……」S顯得十分反常地欲言又止,比起平時暢所欲言的她,現在更像是個情竇初開的女孩一樣手足無措。
如果她不願意見自己怎麼辦?如果她恨自己怎麼辦?而且小祈是台灣人,她能夠來到這裡嗎?她什麼錯也沒有,她一定會到天堂才對吧?
不管是誰負責這個都好,拜託讓她上天堂,她不該受到懲罰,她不該被困在這什麼奇怪的空間裡,該受罪的人是自己,這骯髒下流的婊子不值得任何跟她在一起的美好未來。
然而……這樣對K一點也不公平。
身為S,她愛K;身為三菱,她愛方祈。
她愛著他們,一樣的愛,但她的內心非常清楚,總有一天她必須要做出選擇。
而現在,或許只有那麼一個選擇。
「……算了,就這樣吧。她不會在這裡的。」S咧開嘴笑著,但她知道這個微笑不論是誰都能看出根本是假的。「我們走吧,一起。」
不可能就這樣算了,但只能就這樣算了。
S牽起K的手,她知道比起找到那個女孩,陪伴身邊這位與她一同出生入死的同伴才是她更應該做的事情。
「妳看起來不像是沒事。」K邊走邊說,「反正人都死了,來日方長。這邊跟東方文化圈也有一定程度的交流跟人口流動,總有一天會見到的吧。」
人口流動,原來死人也有人口流動的意義在呀。S沒有把吐槽說出口,只是自己放在心裡頭暗笑著。
「等妳放下妳的心結吧。」他輕描淡寫地說道。
哈。心結,怎麼可能解得開呢。
解鈴還需繫鈴人,S深知唯有遇見她才能獲得救贖,唯有再次觸碰到她才能解開心結,但自己更希望她們倆再也不得相見。
好想妳啊,方祈。
或許是死了的關係吧,那些曾經被封存、遺忘的記憶全部都變得十分清晰,所以也十分地惱人。
唉,這大概就是騙子的下場。
不斷欺騙自己、欺騙他人的後果,就是搞得連自己也無法確定自己到底哪部分才是真實的。
當過數個不同的身份,對自己撒下無數的謊言,直到忘記原本的自己,直到再也找不回「自己」的定義。
兩人走了一小段路後,濃霧散去,前方的景色變得清晰。
道路的尾端連結到一道簡單的橋頭,而眼前是一片廣闊的灰藍色湖泊,波光瀲灧、微風徐徐。
他們坐上一艘由一個披著破舊斗篷的老頭掌舵的小木船,K給了掌舵人一枚不知是哪個國家的金幣,而老頭不發一語地用那如同枯骨般細瘦的手掌收下,船隻開始滑行。
坐在K兩腿之間的S四處張望著,湖泊的中央有些小島嶼,上頭皆是渺無人煙的樣子,青草叢生、翠木挺拔,空氣中混著樹林的清新與湖水的潮濕,為她昏沈沈的腦袋注入一點活力。
穿過一陣薄霧後,如同無法拿捏夢境的物理法則與世間常理一般,兩人在不知不覺中已經下了船,腳踏實地站在一條由行人踏出的小徑上。
眼前有幾棟低矮的木造平房,這裡的景色讓S想到電影之中看到的歐洲農家風景,周圍的地形看起來也像是牧場一樣,綠油油的矮草隨風搖曳,如果有幾隻牛低著頭吃草那畫面就更和諧了。
「這兒是我的家鄉。」K緩緩地說道,臉上是欣慰的微笑。
「你家?」S驚訝地看向他。「死後世界還有家的啊?這麼好?」
「妳應該也有一個,不過妳的兒時都在組織裡度過,再現的心象風景大概不適合居住。」K說道。想必他那顆老頭子腦袋瓜裡,也存有過去看見自己被關在組織的幼兒妓院裡,被用到破破爛爛、活像人形飛機杯的模樣吧。
嗚哇,回想起來還是渾身不自在,她不禁打了個冷顫。
「照你這樣說,或許會有我在米爾內的老家吧,但我不會想回去的。」S搔搔頭,她努力地搜尋她在小時候還沒被組織抓走之前的記憶。
「米爾內?那是哪裡?」
「俄羅斯薩哈共和國內的一個小鎮,因為過去被發現有鑽石礦藏,才被興建起來的、鳥不生蛋的地方。」S回答道,一邊回想著自己的家鄉。
貧窮的礦業小鎮,冬天冷到爆炸、附近一片荒涼,為了挖鑽石而產生了一個世界上最大的人造露天鑽石坑之一。
聽起來很有錢對吧,鑽石坑欸。不過礦工根本不會得到那些利益,所以鎮內的居民雖然不到窮困潦倒,但也沒有想像中的風光。
老家在自己的腦海裡似乎只剩下了這些薄弱的負面記憶。要是心象風景依照這些印象來投射自己的家鄉,那想必是不合人居住的。
「沒什麼有趣東西的地方,要是我的老家真的存在我也不會想去的啦。」她揮揮手說道,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如果能投影出台北就好了,那可是自己生命中最快樂的半年啊。
「是嗎,從來沒聽妳說過這些呢。」K有些感嘆地說道。
「因為我他媽的根本不想記得啊。」她輕笑了幾聲。「就算無聊的要死,那相較於我在組織前幾年的生活,還是過於美好的回憶,所以我把它們都封印起來了。」
透過不斷欺騙自己那些記憶不存在的方式來封印,不願意承認這些傷痛的存在,最後搞得自己連生日、甚至本名都無法回想起來,只好一直以S自稱。
「S……」
「至於現在,大概是因為我死透了記憶力變得特別好吧,我不願意想起了來也沒辦法,他們就像正在大爆射的處男一樣,根本止不下來地在我腦海裡湧現呢。」
「……妳能不能用個比較正常一點的比喻啊。」K原本想安撫對方的手在空中無力地垂下,一臉無奈地吐槽。
「這比喻哪裡不好了?」S斜眼看向他。「你不知道喔,我之前約過幾個處男,我才剛開始口交他們就——」
「好了好了,別說了,我不想知道。」
「嗯——好吧,我就不分享我跟其他男人的性愛經驗了,你這小醋罈子。」
「我不是吃醋。」
「你說的算囉。」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他們來到了一棟與其他建築沒什麼太大區別的平房前面。
現在看上去年輕許多的他,舉止也像個年輕人一般,臉上染有淡淡的紅暈,在門口繞著圈子遲遲不上前去。
「倒是你在幹嘛?敲個門不就好了?」S站在K的旁邊,看著他像個毛頭小子一樣的行徑倒覺得有些有趣。
「說來尷尬……記得我剛剛跟妳說過要把你介紹給人認識嗎?」他用力地抓著頭,十分焦慮的樣子。
她抬頭看看K有些反常的反應,在她的記憶中K應該是更加穩重、沈默的,像現在舉足不前著實是挺新鮮的反應。
「妳要想,我畢竟活了那麼久嘛。」K還在躊躇不定著。「對方是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我該怎麼介紹我們的關係?」
喔、喔?前女友?前妻?這就是自己期待已久的場合啊!
「喔~」S聽到了有趣的話題,不由得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沒關係的,就說我是現任女友就好啦。就算是你的前妻我也能好好相處的啦,搞不好還能玩3P嘛,聽起來很有趣不是嗎?」
「我的天……罷了,船到橋頭自然直吧。」K倒是由於這番話稍微取回了冷靜和勇氣,走上前敲門。
傳來一陣踩在木板上的腳步聲後,門打開了。
一位穿著醫生般的白袍、裡頭穿著類似軍服的深綠色厚織襯衫,年紀大概只有二十歲出頭的褐髮白人女性走了出來,看見K時露出了欣喜的笑容,抱了抱他之後看向了S。
「呃,瑪莉娜,這位是——」渾身緊繃的K打了個招呼,而後側著身子想要向女性介紹他的旅伴。
「看你這表情,何必這麼緊張呢?」被稱為瑪莉娜的女性笑著說。「你又沒有背著我做什麼虧心事嘛,對吧?」
「是、是沒有……」
「那就好啦~妳叫什麼名字?感覺是俄羅斯混血兒的小姐姐?」瑪莉娜輕巧地轉身,一邊把K推進房裡一邊回問S。「別站在那,進來坐坐吧?」
S看K對這位女性完全沒轍、一點回話的機會都沒有的樣子,倒覺得挺有趣的。
同盟國的戰友……是吧?如果這位瑪莉娜小姐跟K是同鄉的話。該配合對方的年代說「товарищ, здравствуйте (同志妳好)」嗎?
嘛,大概是不用那麼複雜吧,正常點就好。
「Фёдора Ильянчна Ахма́това(費奧多菈.伊禮雅妮齊納 .阿赫瑪托娃),叫我費奧多菈就可以囉。」初次見面便報上自己真正的名字,這可是自己生前完全沒做過的事情呢。「我是克萊門汀的同事,姐呢?」
「原來是同事呀,歡迎歡迎。」她請S在木製的餐桌前坐下,「我是阿格尼斯.費德多勒羅斯威爾.瑪莉娜。我弟弟看來深受妳的照顧了,還特地跑了一趟去接妳……看來是欠了妳一個很大的人情呢?」
雖然基本上不會聽到K使用自己的本名,但S可記得他的姓就是阿格尼斯。
費德多勒羅斯威爾……那是K沒有的中間名。是捨棄了,還是沒有冠上……嘛大概跟他的家族背景有關吧,沒有聽他說過,要嘛不重要要嘛不想講,等時間到了自然會知道吧。
她轉身進入廚房打點東西,一陣熱騰騰的香氣從房屋深處飄來。沒想到死後還能吃到東西啊,真是特別的體驗。
過了不久,她端出了一碗馬鈴薯清燉濃湯請兩人享用,而後回到廚房,似乎是持續準備著波蘭的道地鄉村料理。
在她端上湯品的時候S才有機會看到,那身衣服原本似乎有紅底的袖章,不過被拔掉了,而在白大褂之下的襯衫,款式看上去像是過去軸心國、也就是當時納粹德國的衣裝。
不過原來是姐姐……不對阿,兩個人長的一點也不像,而且K也不是喊她姐姐而是喊她的名字,進門前還在那邊轉圈圈……
如果真是親姐弟的話那就太有趣了,畢竟也是有聽聞過姐弟長得一點也不像的案例嘛,有沒有血緣關係無所謂,現在瑪莉娜姐可是親口說出姐弟關係了呢;不過這要是直接戳破就太無情啦,當然是要一步一步逼著K自己親口承認才好玩啊。
「彼此彼此啦,但他大概不太想看到我出現在這裡呢。」S在坐下之前,順手拉開身旁座位的椅子,暗示K必須要坐在她們兩人之間。「你說是不是呀,寶貝?」
「妳在胡說些什麼啊真是。」K倒是覺得S一如既往的在嘴砲後裝作很自然的坐下,「呃總之,事情就是這個樣子……」
「哼嗯~」瑪莉娜似乎理解了什麼,意味深長地看著K,「沒想到你好這口呀?這類型跟我差得挺多的呦?」
剛坐下喝湯的他差點沒把嘴裡的東西噴出來。
「對啊對啊,我跟瑪莉娜姐的風格差這麼多,怎麼會選我啊?」
「還不是妳自己——」
「嗯?」
「……我說,這是緣分的關係嘛……」
「好啦好啦,不鬧你們了。好不容易在這裡相會也實屬難得,複雜的問題就先別去想吧?」瑪莉娜露出燦爛的微笑,「歡迎回來,克萊門汀!」
「啊啊,我回來了。」K也放鬆的笑了。
或許能讓這個男人露出笑容的,在世上真的屈指可數吧,就連S也沒有能夠讓他放鬆地展露笑容的自信。
她趁著兩人沈浸在重聚的欣喜時,偷偷側過身子揉揉眼角。
啊啊,這種溫馨的感覺,都要開始讓她不自在了。
太久沒有被別人當作人類對待,導致連別人向自己溫柔以待都會感到無所適從。
總覺得自己不值得擁有這些,但既然人都死了,應該就可以奢侈一點了吧?
要她相信這裡是死者之國還是稍嫌太過奇幻,乾脆就當作是一場非常真實的夢境吧。
在夢裡,或許就能讓自己感到幸福吧。
「對了,瑪莉娜姐,你們以前怎麼認識的啊?」S喝著瑪莉娜端出來的湯,一邊納悶為什麼死後還能吃東西。
「在他還很小的時候家裡父親撿回來的,」瑪莉娜懷念的說,「那個時候還很黏我呢~」
「嗚……」K尷尬的搔頭,「以前的事不用現在提吧……」
「不是現在提以後也會提,你就死了這條心吧?」瑪莉娜壞心眼的笑笑。
據她所說,兩人一直作為家人相處到了K成年為止的樣子。他入伍服役之後,姐弟便沒有機會相處了。
之後納粹利用閃擊戰攻下波蘭,男方便被抓去作為英靈兵的實驗品,女方則由於其具有一定程度的醫學與化學知識被徵為英靈兵計畫的工作人員。
接著在K「死去」的那晚,瑪莉娜由於讓實驗體死亡而被納粹拖進了處刑場……結局也可想而知了。
原以為已經死去的人並未死去,原本不會死去的人卻因為其而死去……
不過瑪莉娜現在可以坦然的對S說出這些,恐怕心裡是已經放下了吧。
「……節哀順變。」還真沉重啊,看來自己開啟了一個不適合吃飯時聊的話題。
「那瑪莉娜姐不就在這個地方等他等了很久嗎?」二戰時期納粹攻擊波蘭的年代,靠著自己淺薄的學識推算應該是1930接近1940年代吧?距今也是將近九十年了……這樣的等待近乎等於永無止盡了吧。
「搬到這裡其實也是最近的事了……在那之前都在煉獄受刑。」瑪莉娜倒是一派輕鬆的說著自己的事情。「不像生前,這裡的時間其實意外過得很快呢。」
時間流速不同,而且還真的有地獄的存在……原來人類所生活的世界還真的像是部分宗教典籍記載的那樣、有著死後世界啊。
S突然感到有點罪惡感,自己可是完全的無神論者,卻還要麻煩曾經存在的聖人替自己減輕罪過……她在心中真摯地向朗基努斯本人道謝。
「那……待在這裡可以做些什麼啊?我不會種田欸。」不知道這裡會不會奉行「有做事的人才有飯吃」的規則呢?畢竟S生前的所有技能都與非法勾當有關,在這裡大概是完全派不上用場吧。
「這裡畢竟是精神世界,不吃東西也不會餓死啦。」K解釋,「就當作是做個很長,不會醒來的夢就可以了。」
既然都被這麼告知了,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囉。
接著,大門那邊傳來了敲門聲。
「是?」瑪莉娜上前開門以後,與門外的人對話了幾句。「克萊門汀、費奧多菈,有你們的客人~」
看向門外,是位面部綁著紅色繃帶的白髮少年,以及一位被上了手銬腳鐐的男子……S對後者有印象。
泰戈爾。他怎麼也在這裡?
S立刻感到警戒,可惜這裡並沒有任何她習慣使用的武器,桌上的燭台緊急時刻應該可以拿來砸人沒關係吧。
「你怎麼在這裡?」她看向站在門口的昔日敵人,語氣明顯不悅地說。
「嘛,說個話也不用這麼多刺吧?小姐。」泰戈爾苦笑著,抬起手晃了晃自己的手銬。「不過是押送過程中順道來看一看老友而已,與你無關啦。」
「……」K一下子變回了生前白髮蒼老的模樣站在門口,等待對方說話。
哇,原來可以這樣轉變型態的啊。
「啊~啊,看來我是失敗了呀。而你成功的脫離了不死的宿命,跟我猜測的一樣。」泰戈爾感慨地說著。「結果到頭來......不,算了。時間寶貴。」
「你也知道時間寶貴。」纏著繃帶的少年說道。「你只剩下二十秒,盡快吧。能帶你到這已經很勉強啦~」
泰戈爾的姿態並不穩定,身體周遭充斥著像是數位雜訊一樣的干擾,定睛一看似乎還能看透他、看見門外的景色。
「雖然有很多話想說,不過還是這句話最重要了吧……」這個曾經是敵人的男人說道。「你啊,在這一生有任何一個瞬間,後悔過與我為敵嗎?」
與死共舞的男人,以及終於接受死的男人。昔日的立場調換,不勝唏噓。
「……沒有。」K頓了一下以後乾脆地回答。「畢竟,我們到最後都沒能正確的理解彼此。」
「哈,說得沒錯。」泰戈爾的身形變得更加模糊,但臉上豪爽的笑容依舊燦爛。「有你這句話就夠了。」
「好好享受吧,這是你應得的——阿格尼斯.克萊門汀,成為我死敵的男人呦。」
在報出K的全名後,泰戈爾便如同泡沫般,消散在空氣之中了。
老友?K以前跟泰戈爾有交情可能也不意外,而那是S自己無法參與到的過去;但就剛才泰戈爾提出的問題來看,總覺得這兩人不只是敵人這麼簡單的關係而已。
「嘛,原本以為能夠持續更久的……看來這就是極限了的樣子。」一旁的繃帶男說道。
抑止力
「座那邊先不提,阿賴耶識有打算找你,你做好決定了嗎?」
「……還沒。」K又馬上變回了黑髮的年輕模樣,真可惜。「不過若這是她們能夠維持現在生活的條件,或許我會接受。」
「是嗎是嗎。那可是很艱辛的旅程喔?」繃帶少年靠在牆邊,輕鬆地說道。「作為守護者,可沒有能夠選擇目標的權力呀。」
不過,抑止力?守護者?
S理所當然地不知道那是在說什麼,但她本能地開始感到畏懼,對於那未知的事物感到無所適從。
「嘿、嘿!那是什麼意思,你又想去哪裡?」她伸手抓住K的臂膀,想要阻止他離開。
「簡單來說,就是給維護人類的力量打下手。」繃帶男不疾不徐地解釋。「若人理消滅了,那麼這個世界也會消滅。抑止力挑上了能夠作為拉薩路代理人的他,也算是極為合理的判斷吧。」
「雖然在預想內,但個人對於這個走向還是非常不悅就是了。」那少年的話語裡能夠感覺到他對於世間安排的不滿。
「別擔心,大概就像是偶爾出差的感覺吧。」K轉過身摸了摸S的頭。「結束了就會回來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都死了還要加班?哪裡來的工作狂啊?」S不悅地拍開K的手,不滿意的情緒全寫在臉上。「我管你什麼世界毀滅,那種虛假的大義不能夠是你出差的理由!如果你說我能夠這樣過活的代價是需要你去當那個什麼狗屁守護者,那我寧可不要!」
「瑪莉娜姐!妳也說說他吧!這個死腦袋工作狂又想跑去上班了!」S轉頭過去對著剛認識不久的瑪莉娜尋求認同。
「欸欸。姊姊我對於這件事也是反對的喔?」瑪莉娜幫腔道。「你已經辛苦一輩子了,不必再把那些重擔放到自己身上的。」
「但是……」
「但你媽是!」
「嘛你家人都這麼說了,總還是會有辦法的啦。」繃帶男拍了拍K的肩膀,「不過是這種程度的『罪孽』,我也不在乎再多扛一個人的份量。」
「朗基努斯前輩……」
「不必多言。我呀,只會幫自己想幫的人。」被稱作朗基努斯的少年露出爽朗的笑容。「天上那些傢伙是不會懂的吧。不論是生前還是死後都只能持續戰鬥的宿命……」
FATE
「這種命運,可是老子最看不過的東西呀。 」
說到罪孽,我的那一份還比較重吧。S心想著。
「我不希望你再為了其他人的罪過去承擔什麼,就算是我。」S緩緩地對著K說。「既然都來到這裡了,今後就只為了自己過日子吧?」
「……我知道了。」被兩個女人勸說,K最後還是點頭表示自己並不會接受抑止力的提案。「這是個自私的決定……」
「你這輩子都沒自私過,就這麼一次也無妨啦。」朗基努斯拿下了他的繃帶,一雙淡藍近似雪白的眼眸並沒有聚焦在眾人身上,而是望著遙遠的彼方。
「已經得不到救贖的人,至少還是能在泥潭裡推人一把的。我也該回去了,好好跟你的家人過日子吧!」
「感激不盡。」K對著朗基努斯深深地鞠躬。「這份人情,我往後必定償還。」
S看著眼前被稱為聖人的朗基努斯本人,或許正是這樣無私的精神才會被視為聖人、認可了克萊門汀吧。心中百感交集,最後只能恭敬地鞠躬,簡單地說了「謝謝你。」
但好好生活又該怎麼做呢?
家人……嗎。她已經十來年沒有擁有過家人,原生家庭也早已破碎毀滅,怎麼會知道如何跟家人相處呢?
或許只能先這樣生活個一陣子試試看、找到答案吧。
朗基努斯揮了揮手,接著手中憑空出現了一把木槍。
跟K生前用過的高科技合金款式截然不同,這把木槍只是末端削尖而已,根本沒裝槍頭,與其說是長槍更像是根平凡無奇的木棍。
木槍轉了一圈,「叮」的一聲……僅僅是一時興起才會出手拯救他人的聖者就這樣憑空消失了。如同他,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存在過一樣。
於是,這就是名為阿格尼斯.克萊門汀的男人坎坷的一生。
死後終於能從義務與悲劇中解放,得以安息並如同做夢一樣過著平靜的生活。
至於S……或許還差一點吧。不過也近了。
她的結局,將由她自己來決定。
——S Side,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