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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6247 字
更新於: 2024-01-25
  這就是……
  「西……行妖?」
  就像是本能地對悠遠崇高之物感到敬畏。
  望著巨木那近乎屏蔽了藍天的漫天枝椏;艾莉克絲直到喃喃道出它的名諱,才意識到連自己都不曉得在出聲前,自己究竟呆滯了多久。
  「好漂亮……」
  就連身邊的史帝夫都看了出神,但艾莉克絲甚至沒辦法確定,他究竟有沒有聽見自己說了什麼。
  確如其名……
  西行妖。
  那蠱惑人心的魅力與壓倒性的存在感,彷若直面守護此地的神靈。
  仰望巨木;良久,艾莉克絲背後不由得竄起一陣雞皮疙瘩。
  像是穿過大海的波光,穿透樹冠的陽光以熠熠生輝的櫻色,流照著隨風微舞的草場;凋零的櫻瓣像是傳說中,由死亡堆砌而成的深海之雪,靜靜撒落其上。
  盤錯的粗壯根系則更是威嚴。
  無數三角狀、幾乎與人的腰部齊高的粗厚根條,彷彿從遠古誕生、歷經風霜的熔岩巨石般向四方蔓延,最終深嵌入土;靜靜的承接著風化的一切及那自身必會抵達的命運,在此默默地沉睡。
  「……」
  彷若沉入了深海之中,周遭的喧囂盡數遠去。似乎此時此刻,這裡便獨屬一幅完工的靈動油畫;即便再美,也再無旁人能介入其中。
  「好漂亮……」
  仰望高聳的巨木,艾莉克絲猶如又一次被勾去了魂魄,自然而然地脫口說出了這句話。
  「壯觀吧。」
  「嗯。我第一次看到這麼高大的櫻花樹。」
  「呵呵,很高興妳喜歡。」
  輕盈地拍動翅膀,夏爾湊近艾莉克絲身邊;在發現她連目光都不肯移動一下後,夏爾彷彿由衷感到開心似地,掩著嘴笑道。
  「我們這裡還有個傳說:說是誠心對西行妖祈禱的話,就必定能收獲幸福,並和平地過完一生喔。」
  「是喔?」
  「要許願看看嗎?說不定真的會實現喔。」
  粉色視野的邊緣,艾莉克絲瞥見望著樹梢的夏爾虔誠地將雙手交疊在胸前,並喃喃吐露傾慕的話語。
  同齡人那突來、如戀愛少女般的模樣,令艾莉克絲一時語塞。
  「我……」
  而彷彿受她影響般,艾莉克絲下意識瞥了仍舊呆滯在一旁的史帝夫一眼。

  「……」
  咦?

  可僅僅一秒,她便像是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行為般;霎時泛起些許紅暈的臉在停滯了一瞬後,便立刻抿起了嘴,並逃避似地將目光別開。
  「我就不用了。」
  在略帶尷尬的回應中,艾莉克絲暗暗慶幸櫻花令史帝夫看呆了神,沒發現自己的反應。
  而聽見艾莉克絲的回答,夏爾也跟著回過頭來。
  「嗯~好吧。」
  眨了眨有些遺憾的海藍色眼眸,夏爾輕輕抖了抖背後的薄翼,纖細的雙腿隨之漂起。
  「不過我以前許過呢。」
  「那有實現嗎?」
  「呵呵……沒有~」
  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最後在凌空飛起的短暫片刻間,夏爾才回過頭,俏皮地吐了吐舌頭。
  「不過照三羽先生的說法:西行妖是誕生自一場註定的悲劇。這麼說的話,好像本來就不該期待對她許願能實現呢。」
  隨後,她後輕盈地降落在前方不遠處的草皮上,並邁開了輕柔的步伐,緩步走向西行妖。
  「畢竟她連自己的願望都沒能實現,根本不可能替人……尤其是想搶她男人的女人吧,哈哈。」
  「欸?」
  似乎依稀聽見了什麼不得了的發言,艾莉克絲有些詫異地望向夏爾。
  「怎麼了?故事的由來比起傳說的內容,讓妳覺得很奇怪嗎?」
  不過她卻輕輕歪了歪頭,就像沒聽見似地微微努嘴,露出淡淡的疑惑。
  而見夏爾似乎沒有要回答的意思;出自同為女性的直覺,艾莉克絲也索性撇開了話題。
  「呃……不,就是有點意外吧。」
  她一面說著,美麗的右手食指一面把玩起垂在胸前的橙色髮尾。
  「是嗎?不過還算正常吧?」
  夏爾則將手探入懷中,並輕輕低頭。
  從艾莉克絲看不見的角度,她望著懷裡閃亮的雷管手槍,自言自語似地輕聲呢喃道。
  「傳說到最後總會和現實相差很遠,這應該算小意思了。」
  說完,夏爾再次將纖細的手抽離懷中,並緩步走近西行妖。
  每跨出一步,錯綜的根脈便如河流般匯聚、茁壯。
  最後,在猶如抵達了終點、漫過小腿向天際伸去的樹幹根前,夏爾緩緩地跪了下來。
  「不過說是這麼說……要是連懷抱渴望都不被允許,那就太可憐了對吧?」
  「?」
  起初,艾莉克絲不明白夏爾想表達什麼。帶著滿腹的疑惑,她皺起眉頭淡步湊近夏爾身後。
  可窺見她身前的那一刻,艾莉克絲的身軀卻頓時輕輕一震。
  「……!」
  樹下,有塊小小的墓碑正倚靠著巨木,靜靜地躺在那裡。
  墓碑本身並不高,只到艾莉克絲的膝蓋;不知多少歲月的日曬雨淋令灰色的碑體染上些許斑駁。但除此之外,墓碑上僅有幾片顏色尚鮮的櫻瓣,甚至不見一點石碑應有的陳年老垢。
  「保養得真用心……」
  艾莉克絲喃喃說道,不禁好奇地多看了幾眼。只見空蕩蕩的墓碑上頭不見一筆篆刻;也不像是被刻意抹去,反倒像當初就沒有留下字跡。
  至此,她才似乎稍稍明白了夏爾的意思。
  「那個傳說就是出自這個人嗎?」
  「算是吧,誰讓她終其一生都是個被命運捉弄的潘朵拉呢。」
  「……」
  聞言,艾莉克絲不禁沉默,並緩目瞥向夏爾。
  只見她輕輕伸手,撥弄墓碑旁的花草;隨後在胸前扣起十指,猶若祈禱般地閉上了眼。
  良久,她才淡淡地開口問道:
  「那……妳喜歡這個傳說嗎?」
  說著這句話時,她的淡笑中似乎隱隱透著一股寂寥。
  「……」
  艾莉克絲則猶如迴避著那道股寂寥般,默默垂下交會的視線;翡翠色的雙眸緩緩掃過夏爾手邊的花草。
  香芹、鼠尾草、迷迭香與百里香。
  某首古老的民謠裡,在浪沫與沙灘之間,永無苦痛的幻夢之鄉中盛開的花草。
  「大概……不喜歡吧。」
  望著碑旁隨風搖曳的花草;良久,艾莉克絲才以略帶冰冷的眼神說道。
  「……」
  聽見艾莉克絲的話,夏爾則緩緩睜開低垂的雙眼,並自嘲似地露出一抹無奈的笑容。而以餘光瞥了她一眼後,艾莉克絲抬頭望向染盡粉色的樹梢。
  猶如宣示般,她以帶了幾分強硬的聲音接著說:
  「畢竟如果祈禱有用,那……」
  「?」
  「……沒事。」
  那爸爸和媽媽就不會死了。
  然而,艾莉克絲說到一半卻倏地一頓,硬是將抵達嘴邊的話吞了回去。
  「總之比起祈願,我更相信靠自己改變局面。」
  幾乎是下意識地迴避夏爾關切的目光,艾莉克絲略向一旁撇過了臉。
  「嗯……要這麼說也沒有錯。不過就像我說的……如果連祈願的意義和慰藉都被剝奪,那對深陷痛苦或煩惱的人也太殘忍了。」
  而望著她那有些緊繃的側臉,夏爾輕輕眨了眨眼,再次露出略帶苦澀的淺笑說道:
  「畢竟……不是所有事情都靠努力就有辦法改變。」
  「……」
  視野邊緣,甦醒的微風拂去了墓碑上散落的櫻瓣。
  聽見夏爾的話,艾莉克絲有些不滿地微微瞇起雙眼。
  她輕啟朱唇想反駁些什麼;原先寧靜的海風卻彷彿在勸阻她般,在這時倏地捲起。
  「……!」
  乘著存在感強烈的唰啦聲,一片片櫻瓣迅速舞落,截斷了艾莉克絲本來想說的話。
  同時彷彿抓準了這個空檔;一道輕柔、滑順的樂音溜過了雜音的間隙,從市集街道的遠方傳入兩人耳中。

  「征戰沒有意義,平安哪有希望;」

  街道一隅,一位吟遊詩人吟唱著。

  「我懼怕,又充滿奢想,時而如火般燃燒,時而又冷得像冰一樣;
  我曾矗立雪山之上,奈何最高也遠不及天空;
  我彎下雙膝,任土地親近臉龐。
  我無願把握世界,一無所獲才是我的宿命;
  愛雖無捆綁,但也沒有飛翔的翅膀;
  沒有囚禁,亦永無解放;
  沒有誅戮的死亡,卻也沒有生之希望;無法喜悅,也無法停止悲傷。
  我的眼看不見,卻看得見對我的裁決,我的耳聽不見,卻聽得見我的抽泣。
  我鄙視生存,偏偏滯留人世;
  我厭惡自己,卻還愛人愛得發狂;
  我在痛苦中存活,岑然淚下,內心卻隱約暗喜;
  我厭惡死,也痛恨生;
  然此世依舊如此,美麗,而令人神傷。」

  遙望西行妖,詩人撥弄著里拉琴的琴弦;靜謐而清新的弦音伴隨緩慢的步伐,令優美的詩歌拂過市集的喧囂。
  可目送他步過西行妖所在的草坪,並再度消失在街道兩側的棚架中後,艾莉克絲卻微微抿起了唇。
  「挺美的詩呢。」
  「啊……這沒辦法啦。誰叫這裡的居民九成以上都是妖精呢。」
  似乎是聽出了艾莉克絲話中那淡淡的苦味,目光在詩人消失的方向停留了一會後,夏爾苦笑著撐起膝蓋說道:
  「我們的故鄉……『妖精之森』曾是一片美麗的櫻花林。」
  彷彿回想起了什麼美好的事物,在她的臉上一時間閃過了抹唯美的微笑。
  可下一秒,那道笑容便如一縷硝煙般,黯淡地消散在淡淡的憂傷中。
  「這裡的居民……大部分妖精都是妖精之森被德文希爾帝國內戰毀滅時逃出來的。當然也有在其他國家被迫害、故土遭遇天災、活不下去之類的各種原因,才輾轉來到這裡,被三羽先生收留。」
  訴說著時夏爾回過身,慢步穿過兩人朝後方走去。
  彷彿不想被兩人看見自己的表情。
  追隨她的身影,艾莉克絲也跟著回過目光。
  「……嗯?」
  她卻發現不知何時,史帝夫那帶了些許憂心的眼眸早已離開了粉色的天際,正與自己四目相交。
  「艾莉克絲,妳還……咕欸?」
  「沒事啦。」
  捻去落在青梅竹馬頭上的櫻瓣,艾莉克絲朝他擠出一如平時的堅定淺笑。
  ……內戰啊。
  同時,在心中尋思著那幾乎和自己的人生無緣的詞彙,幾個停留在紙面知識的名詞閃過艾利克絲的腦海。
  以及……屍群攻入村子的畫面。
  「嘖。」
  瞬時衝上心頭的反感令艾莉克絲沒忍住咋舌,旋即驅散了討厭的回憶。
  「……艾莉克絲?」
  「就說沒事了。」
  「唔呃!」
  隨口打發了依舊憂心忡忡的史帝夫,艾莉克絲怒目扯了扯他的臉頰,硬是逼他閉上了嘴。
  而聽完兩人的對話,夏爾則露出了無奈的笑容。
  「呵呵……西行妖的傳說,也是在我們集體遷移到這裡後,才口耳相傳冒出來的。」
  一邊細聲說著,她輕輕抬頭。
  「不過,我覺得就算寄託在這棵樹上的祈願只是種盲目也好。畢竟無論再怎麼努力,總是存在能輕易壓垮人的事實……不懷抱祈願的話,就永遠無法走出傷痛了。」
  凝視著天際那沖刷著湛藍的櫻色,像是望著什麼已遙不可及的事物般,先是輕輕拍了拍背後的兩對薄翼,淡淡地接著說道:
  「至少我是這麼想的。」
  夏爾說完,垂下的右手緊緊握住自己纖細的左手腕,悄然轉過身來。
  然而,與她相視的那瞬間,艾莉克絲卻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
  「?」
  察覺了她的不自然,夏爾則彷彿有些為難地笑了笑,但這拙劣的掩飾依舊沒能逃過艾莉克絲的法眼。
  至清的藍眸深處,是無盡的死灰。
  彷彿深藏在大洋的波光之下、由死亡堆砌的海底汙泥;即使是自認經歷過深沉悲痛的艾莉克絲,也不曾見過此般晦暗。
  不過那片黑暗的含意,她是再清楚不過了。
  「沒什麼……只是覺得妳說的也沒錯吧。」
  那是背負著極其痛苦的回憶之人才有的眼眸。
  意識到這點,艾莉克絲默然垂目。
  「嗯……好啦~」
  夏爾見狀,則輕描淡寫地點了點頭。
  同時,天邊的海潮聲跟隨微風,輕輕地捲過了樹梢。
  唰啦︱︱
  「那接下來去哪好呢~」
  猶如隨風捲起的浪花。
  嶙峋波光蓋去了死寂的灰,重新閃耀在夏爾的藍眸之上。
  「不知道,還有其他推薦的地方嗎?」
  艾莉克絲也重新抬頭,言詞恢復了幾分柔和。
  「……呣?」
  而來回看著語調驟變的兩人,些許的違和感則令被留在原地的史帝夫疑惑地抓了抓頭。
  但望著艾莉克絲的背影,他雙眼一瞇兩手一攤,聳起肩膀自言自語道:
  「啊……嘛,算了。」
  將一切拋在腦後,史帝夫旋即邁步跟上兩人。
  「不然要不要再去一次烤肉店?」
  「咦?剛剛阿姨不是請你們吃了很多了嗎?」
  「你再硬塞就等著拉肚子吧。」
  「不~會啦。」
  雙手托著後腦杓,史帝夫就像個無憂無慮的孩子,朝錯愕的夏爾和數落自己的艾莉克絲咧嘴一笑。
  然而︱︱
  跟在兩人身後的他,根本無從發現夥伴眼底的思緒。
  就彷彿沉入冷冰深海的綠寶石。
  先前艾莉克絲眼中那些許的柔和,早已不見蹤影。
  在那失去了溫度的翠綠之中,留下的僅有她那一貫的嚴峻之色。
  「……」
  吹在耳邊的風裡,還能依稀聽見市街裡居民們愉快的話語;但如今聽在艾莉克絲耳中,那隨颯颯風聲飄過眼前的櫻辦,卻像是西行妖在告誡著差點陷入溫柔鄉的自己。
  告誡自己,貓屋敷島的安詳不過是場幻夢。
  艾莉克絲心中,似乎有股聲音小聲地這麼說著。

  ■■■■

  咖。
  「……」
  穿透腳上黑亮的皮鞋,路面鬆動特有的搖晃感令三羽微微皺眉。
  「還是老樣子啊。」
  上次來這裡……少說有三年了吧?
  步下畫著自家家紋的北前船,三羽大盤帽下那對失去了溫度的粉色眼眸,沿著自碼頭一路開往島嶼高處的幹道,緩緩掃過整座能島的北面。
  約莫八米見寬的巨石路面、兩側高於路面的行人道。寬敞氣派的斯卡雷特古風幹道和兩側的老式煤油燈,即使不算當代頂尖,也本當成為幕府治下最先進地區的標誌;可如今,鬆動的路面和破碎無人清理的路燈,卻只呈現出一片了無生機的破敗。
  不遠處的碎裂路燈下,幾位身穿肩衣、長袴的上級武士三五做堆地抽著菸,並時不時大聲訕笑。周遭巡邏的幾組足輕和幾位骨瘦如柴的居民們在經過他們身邊時,則都像是擔心自己會一不小心惹火凶暴的殭屍豬人群般,自發地保持了距離。
  但比起上士們那充滿血色的豐腴臉頰,三羽視野中的所有人那無一不凹陷的眼窩及凸現的顴骨,卻令雙邊角色完全顛倒了過來。
  吃不飽,餓不死;偏安與造反之間超危險平衡的最佳典範。
  雖然早有耳聞,眼前的慘況卻仍令三羽心頭一緊。
  「被幕府的垂死官僚摧殘,能島果然不可能恢復生機呢。」
  猶如要掩蓋自己的軟弱,三羽以近乎無情的聲調低聲說道,輕輕地壓下了帽沿。
  「三羽大人,請當心隔牆有耳。」
  可他好不容易構建的心防,換來的卻是身後毫不留情戳向他的幽幽諫言。
  「噗哧……哈哈,我知道。」
  隨行武官這番話令三羽頓時破防,不禁失聲一笑。
  「放心吧,至少港口這裡沒人會有那個閒情逸致管我們。」
  在心中暗暗挖苦實在不適合這種角色的自己,三羽拉了拉自己的衣領,並苦笑著安撫道。
  不過,他們的擔心也不無道理。畢竟和平日樸素的白色勤務服不同;現在穿在三羽身上的,是一襲掛著金色綬帶與肩章、契合他貓屋敷島領主身分的標誌性血紅軍裝。
  斯卡雷特帝國海軍樣式,宮島藩海軍將官禮服。
  「別多想,我們該走了。」
  「「「「「「是。」」」」」」
  在主公的悠悠令下,六名身著海軍下士官白色制服與白色盤帽的隨行武官立時翼片一震,並迅速分作兩隊,宛如厚片夾心般前三人、後三人,將一襲紅裝的三羽護在徐進的對列中央。
  沿著寬敞的大路,白紅兩色的醒目裝束不時引來人們的注目。
  「……」
  「「「……」」」
  時過七年,能島一揆時焚毀卻仍未修繕的長屋前;襤褸之下,無數有如枯骨的空洞眼窩裡的無助。
  破爛的胴甲與陣笠下,猶如他們手中凹陷生鏽的槍頭,死賴著吐露唯一能支撐自己早已磨損殆盡的心靈的輕蔑。
  破損的路燈旁,儘管被高級絲綢包裝著,卻和雪茄的惡臭煙味同樣令人厭惡的嘲諷。
  以及隱藏在盤帽下,那無力卻又悲憫的……祈願。
  「唉。」
  凝視著身前隨行武官腰間搖晃的轉輪手槍和洋式軍刀,三羽深深嘆氣。
  即使武官向兩側微張的薄翅為自己遮擋了視野側緣,周遭的目光卻仍舊如同凜冽的寒風,輕易地刺穿了自己的懦弱。
  然而。
  「……哈哈。」
  在被掩蓋的雙眼之下,三羽黯然一笑。
  不過會被這麼看待也不算過分吧。
  行進對列反覆、嘈雜的皮靴聲,彷彿和軍刀掛環碰撞的冰冷金屬聲一齊提醒著他:如今頂著領主光環踏上這裡的自己,也不過是個壓榨同罪。
  能島的住民幾乎都是軍眷,以及改易時搬不走,或不肯搬走的原本間領民。
  想想七年前,自己還曾對他們承諾會一切都會更好;但現在看來,自己根本就是個笑話。
  嘶……
  深深呼吸了口島上充滿疾病、貧窮與痛苦的空氣,三羽的左手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將官禮劍應在的位置。
  然而,他卻撲了個空。
  「……」
  說起來,自己出發前似乎就是因為同樣的愧疚,於是刻意將作為將官證明的禮劍留在家裡了。
  可自己就連這件事都忘了。
  「哈哈,不只承諾做不到,連當將官的記性都快不行啦。」
  「……三羽大人?」
  「沒什麼。」
  輕聲安撫身後察覺異樣的武官,三羽緩緩闔上了修長的睫毛。
  「專心執行你們的任務就好。」
  「是。」
  語畢,話音終結;彷彿拂過的鹹腥海風颳去了對列中僅存的雜音,並同時帶走周遭的喧囂。
  以及,三羽的最後一絲軟弱。
  紊亂的風中,三羽冷冷睜開了眼;粉色眼瞳中已不見任何歡喜或悲傷。
  留在其中的僅有冰冷、作為領主的冷靜與……無情。
  在不知不覺,一行人隨風踩過遍地哀鴻的腳步,也已悄然來到中央高地上唯一留下的洋式建築前。
  待隨行武官們於洋館大門兩側站定,三羽緩步上前。
  微微露出了潔白的牙,三羽彎起一抹多了幾分寒意的微笑,朝穿著素色肩衣袴、一臉嚴肅地站在門前的代官輕輕揭起盤帽。
  「……久疏問候,中島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