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台中市沒有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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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1-17
接近初春的時刻,空氣中還帶有些冷冽,大概是前腳剛走的大陸冷氣團還留戀台灣這塊土地,捨不得離開所以留下了些餘韻。吳老師打開家門的時候,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即使夕陽的光線照在他發冷的身子,他還是不能感到溫暖,只能回到家裡加一件外套才走出門。
吳老師的家位於高級住宅區,但與那些位居高樓的高級公寓不同,也不是那些坐落在高級地段的擁擠的透天厝,他的家是一棟兩層樓的大坪數獨立住宅,就像美國的郊區那些SingleFamilyHome一樣,帶有前院與後院,可以供小孩與寵物狗跑跳。
不過,吳老師已經沒有小孩。他的女兒如今已不是會在庭院裡跑跳的年紀,不是小孩了。
吳老師走到前院,漠然地凝望著大量的雜草。
原本,他老婆還在世的時候,這座前院還種了許多可以吃又不難照料的蔬菜。可是自從他老婆死後,他就再也不想照顧那些蔬菜了,因為他覺得就算照顧那些蔬菜也沒意義,就算將那些蔬菜養大,終究也是摘來吃掉,如今已沒有人可以和他分享親手將蔬菜養大的喜悅,那還不如去超市買蔬菜來吃。
吳老師蹲下來,伸手摘了一些雜草,清出一小塊光禿禿的空地,然後將一本乳白色小書丟到空地上。
他低頭望著那本乳白色小書,將握在手裡的雜草全灑到書上。
不知道為什麼,這時一刻他開始緬懷過去有關他老婆──以及文學的一切。
因有文學,我和妳才會相識。
因有文學,我們才才會結為連理。
因有文學,我和妳才會……天人永隔……
吳老師頓時回過神來,嘴裡不自覺就將那句話脫口而出:
「焚書伊始,焚人以終。」
※
等到天色完全暗下來,吳老師才決定動手。
他掀開那本乳白色小書的封面,翻到第一頁,早已斑駁的手輕輕撫過第一頁的右下角那一道秀氣的筆跡。一看見那一道筆跡,他就想起李律師來到辦公室告知麗絲死訊的那一天。他望著那道筆跡許久,久到附近鄰居養的狗已經開始吠叫、準備上床睡覺的鄰居大聲對著狗叫罵,他才從長褲的口袋摸出一支打火機。
他想著過去的那場人民口中的災難──當時的廢文研究團隊,在別墅裡面集體自焚──一邊將打火機點燃。
然後他讓那一道秀氣的筆跡去碰觸火焰。
當雜草與那本乳白色小書在他眼中化成一團火球,他又想起了他的老婆。想起他為了他老婆,至今焚毀了多少創作──這不是他的錯,但他難辭其咎。
※
小伶的家坐落於台中市近郊的某一處高級住宅區。說到台中市,在縣市合併之前台中市只不過是一處被山河包圍的彈丸之地。與台中縣合併之後,新生的台中市如今有著相當規模的土地,不僅包含平原,也包含了高山與海岸,曾經的台中縣人也搖身一變成為台中市民,那些舊縣區如今也變成了台中市的行政區。一個行政區到另一個行政區,如同以前一個舊縣區到另一個舊縣區的距離,得要花費不少時間。
黑帝斯的家與小伶的家就分屬在不同行政區,從他家到她家,最好還是搭公車比較恰當。只是從公園離開之後不知道為什麼,小伶卻堅持要用走的。
「欸。」
「幹嘛?」
「妳他媽有病是不是?」
「你幹嘛突然說我有病?我看你才有病哩。」
「妳才有病!為什麼有公車不搭,偏偏要用走的?」
「因為我喜歡用走的呀!」
「用走的至少也要走兩個小時欸……」
「也才兩個小時,不要一直叫好不好?你是殘廢喔?」
「……為什麼我只是抱個怨就要被妳說成是殘廢?」
「欸你在家是不是都自己洗殘廢澡啊,真噁心。」
「如果我真的殘廢,才不可能自己洗澡咧!而且殘廢澡根本就不是那個意思好不好!」
「那殘廢澡是什麼意思?」
「這個嘛……」
「你看你講不出來,所以你都洗殘廢澡。」
「我講不出來跟我怎麼洗澡一點關係都沒有!」
「要不然你都怎麼洗澡?」
「什麼我都怎麼洗澡……就洗澡而已,還有分怎麼洗喔?」
「有分好嗎?像我都用淋浴的,有時候冬天會泡澡……你現在是不是正在想像我洗澡的畫面?」
「我才沒有!而且拜託妳,如果不想要引人遐想就不要講這些好嗎?」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不想要被強X就不要穿那麼少?」
「我才不是這個意思!」
「你這沙豬。」
「沙豬是什麼鬼?」
「男性沙文主義的豬。」
「我不知道男性沙文主義的豬是什麼意思,但我感覺妳是在罵我。」
「你這隻豬!」
「妳果然是在罵我!」
「誰叫你要想像我洗澡的畫面,你活該啦。」
說完,小伶還對黑帝斯吐舌頭。
「我並沒有想像妳洗澡的畫面!拜託妳不要再汙衊我了,我可不是那種會想像女生洗澡的變態。」
「那你是會送女生回家的變態嗎?」
「……送女生回家明明就很紳士,妳不要硬說我是變態好嗎?而且我本來也沒打算要送妳回家,是妳剛剛在公園一直盧說什麼我一個人回家很危險會被綁架,所以我現在才在這邊陪妳走兩個小時的路!」
「喔是喔──那你不就很委屈?」
「對啊!我超委屈的!」
「喂喂……我明明就可以搭公車回家,但是現在卻要跟你這種性變態一起走路回家……我才委屈哩!」
「那妳現在就給我搭公車回家!」
小伶努著嘴搖搖頭。
「我喜歡用走的。」
「那妳剛才還說妳委屈?」
「因為我討厭每天都用走的。」
「……那妳今天可不可以討厭用走的?」
「可是我今天喜歡用走的耶。」
「可是我腳很痠,我覺得自己應該沒辦法走到妳家。」
「那要不然我們再回去那座公園坐著休息,等到你腳不痠再出發?」
「要是真的這樣的話,恐怕等到天黑,妳都沒有辦法回家啦……」
「好啦,要不然我背你。」
「什麼──」
黑帝斯停下腳步。
她剛剛……她剛剛是說要背我?
這也未免太好了──可是不對,她不可能這麼好,我覺得一定有什麼陰謀。
沒錯。
她說不定又會說什麼你的雞雞一直摩擦我的後腦勺很噁心耶我一定要報警之類的,我才不會上當。
「不……我想我還是自己走就好,我突然又覺得自己的腳不痠了。」
「真的嗎?你確定?」
「真的!我覺得我現在可以多走一個小時的路都沒問題!」
「好耶,那你背我。」
「蛤──等等,等一下。妳剛才才說要背我,怎麼現在卻反過來要我背妳?其實要走兩個小時的路,妳的腳也會很痠對吧?」
「有一點啦……」
「哈!剛才不知道是誰還罵我殘廢吼?給我道歉!給我向全台灣所有的殘障人士道歉!」
「為什麼我要道歉呀?我明明就沒有像你一直抱怨,你才應該道歉!」
「我才不要道歉!是說如果妳腳會痠就搭公車啦,不要再逞強了。」
「不要。我喜歡用走的。」
「我不喜歡用走的!給我搭公車!」
「不要。」
「給我搭公車!」
「不要!」
「聽話!給我搭公車!」
「我偏不要~」
「妳不搭公車那我就自己搭。」
「那我就要叫了。」
「……」
「我要叫說,這裡有個無情的王八蛋不想陪我回家。他想害我被壞人綁架,救命呀~~~~~~~~」
「台中市才沒有壞人,而且我一點都不無情!」
「台中市最好沒有壞人。要是台中市沒有壞人,那海邊那些消波塊從哪裡來?」
「當然是灌水泥!拜託妳不要亂講話!要是妳害我被抓去做成消波塊,我絕對不會放過妳!」
「你看你怕了,所以我就說有壞人吼。」
「沒有壞人!妳給我自己回家!」
「不要。陪我回家。」
「不要!給我自己回家!」
「陪我走回家。」
「給我自己搭公車回家!」
「這裡沒有公車。」
「台中市到處都有公車。妳看,現在就來一台。」
「嗨~~~~~~」
小伶對著迎面而來的公車揮揮手。
公車司機也熱情地對她揮揮手,接著朝前方疾駛而去。
「……」
「……」
「你看,他開走了。所以我就說這裡沒有公車吼。」
「明明就有!妳要去站牌等啦!」
「哼──我才不要哩。」
「……妳就是要這樣就對了?」
「對!我就是要這樣!」
「妳就是要這樣任性?」
「對!我就是要這樣任性!」
「好!那要不然我們來交換條件好了。」
「交換條件?」
「妳說,妳要怎樣才肯自己搭公車回家?」
「嗯……我想想哦……」
「嗯嗯。」
「首先你要陪我回家。」
「說好要自己搭公車回家的!」
「我哪有跟你說好?你剛才在公園明明就說要陪我回家,難道你要食言?」
「那是妳逼我──好!我陪妳回家,這樣可以了沒?但是妳要跟我一起搭公車回家!」
「你還要跟我一起手牽手。」
「蛤?妳、妳是認真的嗎?牽手那種事是情侶才會做的吧?妳確定?」
「我也不想跟你牽手好嗎!只是我怕我會迷路。」
「妳都幾歲了還會迷路?」
「我現在正值二八年華。」
「我才沒有問妳幾歲!妳連回自己家都會迷路?」
「有時候會。」
「有時候會?我還是頭一次見到像妳這種路痴……」
「有時我會迷失自我。」
「妳以為這樣講就不算路痴了?」
「所以你到底要不要跟我牽手啦?」
「不要!我們又不是情侶,牽手很奇怪欸!」
「可是我是你的社長耶。社長的命令是絕對的!」
「妳這是獨裁!」
「這不叫獨裁,以後你出社會就會遇到了。」
「妳明明就正值二八年華,不要說得自己好像已經出社會了!」
「好咩!那要不然不要牽手,改成十指交扣好了。」
「那我還寧願牽手!」
「好耶!」
小伶立刻牽起黑帝斯的手,然後繼續向前走。
但是黑帝斯一把將小伶的手甩開。
「我、我有說要給妳牽了嗎!妳突然這樣牽我……害我嚇一跳……」
「幹嘛嚇一跳?牽手有那麼恐怖?」
「不是恐怖,只是有點措手不及……」
「等等,你臉紅了唷?」
「我才沒有臉紅!」
「咦~~~~~~你真~~~~~~的臉紅了唷?哈哈,你好色哦。」
「妳才色咧!突然就牽我的手,難道妳連一點貞操都沒有嗎?」
「說我沒有貞操,你才沒有貞操哩!明明牽個手又沒什麼……」
小伶嘟起嘴,接著便獨自向前走。
嗯……
她看起來……好像很失落的樣子……
就只是不肯跟她牽手而已,有必要這麼失落嗎……?
黑帝斯追上小伶。
「……好啦。」
「什麼好啦?」
「我跟妳牽手,只是妳要給我搭公車回家。」
小伶停下腳步,望著黑帝斯──然後露出微笑。
她指了指自己的手腕。
「這是什麼意思?妳現在想要割腕自殺?」
「才不是哩!我才沒有要割腕!喂──你的腦袋怎麼都裝這些負面的東西……不行!我覺得你很不正常,你需要矯正一下。」
「我才不需要矯正。」
「你需要!等一下在公車上,我要一直矯正你,直到讓你得十大傑出青年獎為止!」
「我才不要得那個什麼獎!所以妳指自己的手腕到底是想幹嘛?」
「我想要你牽我的手啦白癡。男生本來就要主動牽女生的手,你連這個都不懂?你是白癡嗎?」
「我就是不懂!妳有必要罵我兩次白癡嗎!」
「快牽啦白癡。」
「妳──」
這時候,小伶對他伸出一支手,然後對他笑著說:
「牽了就不要放開囉~」
黑帝斯看了看小伶,然後再看看她伸出的那一支手。
面對女生的手,他竟然有些不知所措。這是他頭一次牽女生的手,雖然對象是小伶,但他卻不禁臉紅,而且還心跳加速。
奇怪!
為什麼──我會臉紅啦──
「快點啦!你是要讓人家等多久,公車快來了耶。」
黑帝斯吞了一口口水。
接著,他輕輕地把手放在她的手掌心上。
她的手實在小巧又細緻。她掌心的觸感,讓黑帝斯的心臟簡直快要爆炸。
「走吧!」
然而,小伶完全沒有注意到他此時此刻有多難受。她將他的手掌握得更緊,拉著他走向最近的公車站牌。
她的力氣並不大。要是稍微抵抗的話,黑帝斯應該很輕易就能甩開她的手。
但是,一想到今天發生的種種──包括她被她父親打了一巴掌,還有她跑到天橋鬧自殺只為了向她父親證明廢文不會殺人──他卻又突然不想放開她。
這時,他也察覺到小伶之所以堅持用走的,並不是因為她喜歡虐待自己的腳,而是因為她不想要早早就回到家,去面對她那令人生畏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