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本章節 3932 字
更新於: 2024-01-02
俺的妻子沒日沒夜跟人性交。
俺的妻子總是和不同的人性交,這是常態,文茈巷中的姑娘們都這樣,但俺妻子不一樣,她住在仙女閣裡,價錢高,客人少,來的都是富家人,十三鎮沒什麼富家人,所以連不少外鎮的都慕名而來日她,日這個被縣長日過的女人。他們趴在俺妻子身上戰鬥的時候聽見她的喘息,彷彿自己也當了一回縣長。
俺從未和俺的妻子性交。
俺的妻子深藏於紫檀木門後,俺從未見過那門,只聽李鼎提過幾次,那時俺還沒丟掉工作,他說那門在閣樓走廊盡頭,是詭異的暗紅色,詭異到沒有任何雕紋,單寂寞地立在那,無聲訴說自己近百年的嗜血歷史,它總是散發著某種味道,這味兒聞不清卻能看清——也是邪氣逼人的暗紅色,位卑的男人見了它是要腳軟的。有錢人們在俺妻子身上不停地革舊換新,時而沉淪,時而新起。俺初次去文茈巷尋她的那天看見的扣紐扣的青年,他其實是蘇州大鹽商謝榮華的二少爺謝晉,那天是他最後一次以客人身份來文茈巷,前幾日他爹因貪公款被抓,他的形貌立刻與街上溜達的閑漢子毫無區別,再來十三鎮時到處炫耀自己和仙女閣的美人睡過覺,對著文茈巷吹口哨,但無人再理會他,這便是沉淪;亦有東邊寨子的流氓肖仁義,做著下流勾當,登上了村霸的寶位,搖身一變成了地頭蛇,坐擁的資產令當官的都垂涎三尺,這便是沉淪,原來劉文茈總嫌棄他,他有了資本以後歸來文茈巷,進仙女閣裡沒日沒夜地嫖。
而俺妻子也甘願沒日沒夜地賣。
俺妻子和縣長的事蹟傳遍十三鎮,許多男人覬覦她,卻又自恨囊中羞澀,出身平平。文茈巷附近鐵器店的黃樸兵,她的母親和姐姐都在文茈巷做過三年,親人的三年從妓史令他與劉文茈頗為熟絡,可以隨意進出巷口而不被攔住,這本身是不光彩的奇聞,可他卻毫不在意,反而引以為傲,處處宣揚自己光榮的家事,縱然如此,他也進不去仙女閣,但是常常在門口調戲阿梅,人們都讚賞他的放蕩不羈,卻嘲笑俺的忠貞,人世到底為何如此,俺一直想不明白。
文茈巷的姑娘們晝出夜伏,昔日民國老妓、今日青樓老鴇劉文茈知道熬夜加速女人衰老,因此很少讓姑娘們上夜班,過往幾十年的經驗使她將整條花柳巷子管理得井井有條。劉文茈的過去說不清道不明,有人說她當年是名震江南的花魁,還給張學良唱過戲;有人說其實她名門望族出身,從未做過妓女,不管怎樣,她對俺來講相當可恨。
俺在那個悲涼的雪夜之後,不但沒有放棄,心中的憤恨反驅使俺每日前往巷口等阿梅,從早蹲到晚,俺算是撕下了自己的臉皮,見到劉文茈便惡狠狠地瞪著她,就算她喚人來打俺,大不了也是帶傷躺個一兩天,俺又會重整旗鼓來巷口示威。俺究竟在幹什麼,當時的俺不清楚,後來回想也是一片朦朧,俺只記得每天重複著這同一件事——在文茈巷前癡癡地站著,方圓十裡都知道這有個來妓院不嫖的傻子從早到晚站著發呆。
在這段日子裡,俺僅見過阿梅兩次,她的身影都在門口轉瞬即逝,俺甚至沒能和她說上一句話。後來某一天,橋邊賣炭的老婆婆忽然消失不見了,俺又摸摸自己的兩隻胳膊,發現不再顫抖了,這才發覺嚴冬已過,春天來臨,家中米缸見了底,所有積蓄都花光了,俺這才察覺到自己應該找份工去做一做,藉此告別那個使人不忍回憶的冬天。緊接著俺又發覺了更多事情,俺始知自己過去中了邪,竟然和曹縣長搶女人,可如果接下來的日子不再去「愛」阿梅,俺又能做什麼呢?徒然賣命掙錢有什麼用呢?俺的日子剎那間沒了盼頭。
正當俺在返回旅店的路上,打算收拾行囊回南巷時,一輛軍綠色的卡車從遠處駛來,四五個鋼盔腦袋搖搖晃晃。卡車在俺身邊停下,俺好奇地駐足觀望,想看看他們去哪裡辦事,卻見幾個士兵跳下車朝俺跑過來,捉住俺的胳膊用力往後擰,俺被挾持住,感受到一股鑽心的疼。
「軍爺……各位軍爺有話好好說……」
可他們不睬俺,用繩子綁住俺的手腳,合力將俺抬起丟到車上,在眾目睽睽之下帶俺離開了十三鎮。
士兵們審訊俺時,俺連凳子都沒得坐,穿著囚服靠在濕嗒嗒的土牆上,頂部的土屑一陣陣地落在俺肩頭,負責拷問俺的士兵拿來一本蠟黃的小冊子,攤在桌子上問道:
「你可知罪?」
「俺不明白……俺犯了什麼事?」
士兵走過來扇了俺一巴掌,俺雙手受縛,只能用肩膀蹭一蹭火辣辣的臉頰,委屈地說:「俺真不明白。」
「聽好了,你走私黃瓜。」
「黃瓜?黃……黃瓜?軍爺,您篤定弄錯了,誰走私那玩意?」
「那你現在知罪了麼?」
「軍爺,這壓根沒有的事。」
「那就是知罪了。」他在小冊子上寫了些什麼,然後朝旁邊的下屬揮揮手,讓他把俺帶去牢房。
「軍爺,您弄錯了,俺不能去,俺要證明自己清白!」
俺嘴上這麼說著,卻沒有半點反抗他們的力氣,先前他們已經打過俺一頓了,俺記著那疼,不敢造次,由著他們押送俺。等到了牢房,他們猛地一推,俺狠狠摔了個跟鬥,恰巧摔進那狹小的房間裡,俺用盡畢生力氣喊冤,可他們依舊面無表情地給門上鎖。
其中一個說:「別嚷嚷了,走私銀器是重罪,你老實待個幾十年吧。」
「銀器?不是黃瓜麼?軍爺,您先別走……您說清楚,什麼銀器?」
他們相視一笑,隨後說:「你愛走私什麼就走私什麼吧。」
「什麼?」俺兀然明白了,「是曹縣長……是曹縣長!」
他們奸笑著離開,並肩走在長長的樓道裡,俺絕望地注視著,哀嚎著。
「曹王八蛋,你這個天殺的,俺操你娘!俺操你娘啊!」
俺做鬼野不會放過他。俺只有銘記著這事,才能激發赴死的決心,此生鬥不過他——這俺認了,俺來世定做個懲奸除惡的能人,俺要親手挖出他的心,看一看是不是真如李鼎所說的那樣爛得生蛆,俺要親手打斷他的脊骨,挑斷他的手筋,刺瞎他的雙眼,割去他的臭舌。俺只能這麼咒著,俺想要來生,想腦袋對著牆狠狠地撞去,可俺不敢,俺還是渴望活著,俺下賤。曹王八蛋就是看準了俺想死又不敢死才沒下令槍決,他就是要折磨俺,然後笑著在床上和阿梅侃侃而談,而俺只能聽著監牢守衛的腳步聲,每夜驚恐,每夜無眠。
俺被曹縣長暗中設計陷害,蒙冤入獄,終日被囚禁在三步見方的水泥格子間,未來光景一眼望得到頭——俺每天嗅著混雜著苔蘚和泥漿的穢氣,犯了咳嗽病,骯髒的空氣也令俺的脖子起了濕疹,三餐飯菜只是鹽開水配白飯,俺最後會老死在這裡,屍骨爛透了才被人抬去亂葬崗。
入獄十多天後,張興勤來探望俺,他在鐵欄桿外望著俺良久,慢慢吐出三個字:
「何苦呢?」
俺一邊劇烈地咳一邊流淚,細長的鼻涕掛在嘴唇上。
他遞給俺一袋地瓜幹:「我給每個看守都買了一包煙,他們才讓我把這玩意帶給你。」
俺仍舊不停地哭泣。
他歎了口氣,哀傷地說:「你不會忘了吧,她從來就不是你的老婆啊。」
「俺知道,俺們拜堂是做給勝雲看的,姓曹的逼良為娼,俺就是想救她。」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你在救誰?」張興勤苦笑著說,「勝雲問我你們去哪了,怎麼新爹新娘一溜煙全不見了,我說你們去城裡給人做長工,他輕易信了,可我心裡難受。德九,我也幫不了你什麼,那可是縣長……」
「俺知道,俺不求別的,只求你去旅店裡取回阿梅的釵子,幫俺保管好。」
「你還是聽不進我的話。」他失望地搖搖頭,「行,我答應你。既然你還對她念念不忘,我也不好多說什麼,保重。」
後來有幾個被押進來關在附近的囚犯,吵吵嚷嚷炫耀自己的罪行,有說搶劫當鋪的,有說殺人越貨的,他們問俺是如何進來,俺如實說是得罪了曹縣長,他們不信,說俺就是走私犯,這年頭哪還有蠢人玩民鬥官。他們大多有蹲監牢的經驗,高高興興地吃喝拉撒,聊天胡侃,畢竟每日管飯,又有同好,十多年出去又是一條好漢。俺在牢裡日復一日地悲傷,時間如急坡上的流水,俺一眨眼就過去了一個月,再後來麻木了,也不管何月何日,從早到晚腦袋空空,不去想事情,這倒也舒緩。
某天陽光從鐵窗進來,曬得俺渾身冒汗,俺才知道春天又過去了,如今近夏,蚊蟲猖獗,睡覺時渾身好不自在,西一塊紅腫東一塊鼓包,外頭也不寧靜,時常嗡嗡地吵鬧,劈里啪啦地砸東西,俺聽不清在說啥,自然沒當回事。
又過了幾天,俺們的伙食突然斷了,連著兩日沒有送飯的來,犯人們渴到舔舐窗沿的積水,大家猛力拍打牢門,卻沒等來任何看守。犯人們面臨餓死的危險,正當大家商量越獄之計時,忽然進來幾個穿著綠軍裝的人,帶頭的牽著一根粗麻繩,像串螞蚱似地引著十多個兩手被反綁、嘴裡塞布團的犯人,可這些犯人又沒穿囚服,像是出門正瞎逛悠著就被擄過來了,他們每人的脖子上都掛著一張沉沉的木牌,上面寫著字,俺不識字,看得雲裡霧裡。犯人到齊後,門外又進來幾個綠軍裝,左臂套著紅袖章,一本正經地挨個檢查牢房。
「奶奶的,都關了人。」其中一個說。
帶頭的抓來滿臉鮮血的看守,讓他把房門一個個打開,包括俺在內的原本待在裡頭的囚犯都不敢吱聲,等待綠軍裝們的發落。這時門外又跑進來幾個小孩,照例是軍裝袖章,寬大的軍帽歪歪斜斜耷拉下來,他們掏出紙糊的手槍指著牢房裡的犯人,厲聲問道:
「你們支不支持偉大領袖毛主席的領導?」
帶頭的呵斥那幾個孩子,混亂中俺聽見掛牌子的囚犯們在哀叫,被堵緊的嘴拚命蠕動著。牢房外站滿了人,檢查牢房的綠軍裝給牢房裡的犯人查成分,俺聽不懂他們講什麼,等他們來到俺房間裡,俺立馬哭哭啼啼地喊道:
「俺沒罪,俺是被曹縣長冤枉進來的!」
「你在說什麼狗屁?」
忽然有個小孩看見俺,俺也認出來他——是以前欺負過勝雲的野孩子,他高呼道:「嘿嘿!我知道這個人,他就是天天站妓院門口的傻子!」
別的孩子也認出俺來了,像群猴子一樣怪叫著,搖頭晃腦地背誦不知從哪學來的打油詩:「兩個婊子鳴翠柳,一行嫖客上青天……」
綠軍裝不耐煩地趕孩子們出去,順手也揪住俺的衣領,將俺一路扯到門口,說了聲滾蛋又返回人群之中。俺茫然地看著這片熟悉的地方,俺就這樣莫名出了牢,俺沒有撞死在牢裡的牆上,也沒有一直苟活到老死,俺就這樣被釋放了。
俺走出監獄,在大門邊上的槐樹底下坐了很久很久,烈日照花了俺的眼睛,俺渾身冒著油汗,監獄外牆上貼著大字報,遠處的城區裡傳來整齊如一的口號聲和踏步聲,轟隆隆響徹整個郊野,俺接下來要去尋找什麼,去愛什麼,又去恨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