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小籠包比起包子更像餃子吧!你這個小籠餃!

本章節 11329 字
更新於: 2024-01-01
冥土尚有閻羅殿,
人間並無公案堂。
雛鳥翮翼梨花散,
癡想傷癒高飛揚。

寰宇中漂浮的島
貝殼中藏著浪潮

僅爬滾於無光的黑沼
褪去過往堆積的衰老
我死路一條

鯨落詠唱通天的神矛
無以規避淘汰的籠牢
我無處可逃

已然絕處僅有祈禱
只能悲壯直面死兆

我仍奮身一躍
只願飛的更高

而後才發現
我沒有羽毛

滿腹濁水強歡笑,
周身業火佯苦悲。
既望天上白玉女,
不待黃昏伊人歸。

-----神奇的分隔線-----
審訊室昏黃的魔導燈具,時明時滅。
像是想追上心跳的頻率一樣,不安的閃爍。

面前的公社民警心不在焉的模樣,多少讓雙髻有些心焦。

「鄙人再說最後一遍,鄙人只不過是一介占卜師,並沒有殺人。」

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真的沒有下殺手。
或者說,他並不是下殺手的那個人。

但是,現場採集到的魔力樣本,只有他一人完美吻合。
無法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警官,案發當時鄙人和小女正在家中休憩,並沒有犯案。」

辯解是如此蒼白,如無爪孔雀般無處站立。
審訊室的燈光又熄滅了一次,再明顯不過的嘲弄。

「哦?你會說人類語,還不錯。」

甚至沒有時間氣憤,雙髻鞭笞著內心的自己
大意了,輕敵了,自己的心態過於安逸。
對手不是坐在牌桌正對面的玩家,而是在空中俯瞰的鷹。

冷靜下來,仔細對現有牌面進行推演。
警察掌握的情報量,以及能動用的部署有多少?

偽造的密函被攔截到了,一旦和普列塔夫人的筆錄進行比對,被定罪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入境紀錄正在被檢查,食人鮫眾會立刻斷絕線索。此刻自己八成已經成為棄子,高層甚至會派人暗殺自己封口。
如果倚仗警方,以舊王城公社對待亞人種的態度,靠調查翻案恐怕是不可能的。

三條退路皆被阻斷,帥棋僅有死路。
不,看似規律的潮汐,藏有不和諧的暗流。

為何警方這麼迅速的鎖定了自己,難道警方早已確認自己的嫌疑?
那麼水蓮……長尾呢?何不一網打盡?既然能複寫自己的樣本,執行破壞作業的她作為目標想必更輕鬆。

先假設,警方背後有個情報來源,且得到警方相當程度的信任。
暗中協助阿卡利斯,藉由告密來完成這場誣陷。

而這個神秘人,扣留了水蓮的罪證,是想做什麼?特意保留手牌,是在做什麼打算?是想以此進行更進一步的要脅嗎?

如果是游離於阿卡利斯、舊王城公社之外的勢力,並以交易的形式同時對兩方輔以協助的……

……原來如此。

審訊室的門嘎吱一聲滑開,難聽的聲響讓雙髻眉頭皺了一下。

「您好,共和國特務先生。」

「早上好,帝國情報員先生。」
青尖杖•格列文摘下高頂禮帽,微微欠身。

他拉開手裡的牛皮紙袋,從裡頭撈出一塊白吐司。
慢條斯理的撕下一長條,隨後拇指與食指同時搓揉,將它捏成一顆圓球。

他屈起中指,朝民警的方向彈去。
民警目光呆滯,張開大嘴,將圓球咕咚咕咚吞進肚子。

「你可以飛走了。」

「嘎啊!」
很難想像這是人類能發出的聲音。

空氣中似有一道藍色的火花掠過,魔導燈具精神抖擻,穩定而盡責的輸出光線。

格列文坐在雙髻的正對面,恣意欣賞著他驚駭的表情。
「海鷗,是人們忠實的朋友,您不這麼認為嗎?」

「……用鍊金術進行腦部改造,了不起的技藝。」
還有轉機,即使被逼上一步險棋。
「那麼,您是要怎麼處置鄙人呢?」

「別誤會,我只是海鷗。薩摩托教授餵我吃的陋餐,還不足以讓我在他的肩膀上棲伏。」
格列文老神在在的撥弄胸前大紅色的胸花,像是一種古怪而外放的炫耀行為。

「海鷗收取人們的秘密,然後在盧耶迷人的海風中,啄食漁人的殘羹剩飯。」
他最後扯下其中一片花瓣,隨手放在桌邊。

「……你曉得了她的秘密,對吧?」

「我一把年紀了,還能親眼看見兩位尊貴的公主殿下,即使是舊時代的騎士也未必有這種幸運。」
格列文不緊不慢,再度撕開吐司
滾動著手裡的吐司條,簡直像把這項行為視作打磨工藝品那樣認真嚴肅,到了滑稽的程度。
「根據我的船醫朋友所言,您的同事已經在航路上,您的時間有限。」

縱使是百般不情願,生理與心理層面的。
雙髻吞下了被捏成球型的吐司,格列文的皮屑殘留和汗液讓他非常想嘔吐。

「如你所願……幫她逃離皇上的掌握,鄙人的情報、身手,全部都為共和國所用。」
雙髻已經把姿態放到最低,他與她失去了所有退路。
「皇宮的部署、礦脈的區位、朝臣的派系,這些情報,全數奉上。」

這是自我滿足,他知道。
只是想證明自己還留存著微不足道的善良,抱持著這樣扭曲的心理,才會做出這種行動。

今夜的海洋,黑潮滾湧。
岸邊的燭火尚未亮起,然而,隨著逐漸明晰的晨光,安全的夜色將要褪去。

「您對海鳥的施捨,贏得了共和國東部的一棟鄉野別墅。」
格列文擺弄著別針固定的胸花,那本來是一株邊緣有些枯萎的單瓣木槿。
「希望您們父女,在風浪過後,能享受平靜的退休生活。」

-----神奇的分隔線-----

何謂品格端正的淑女?
冷靜、平穩、優雅、不卑不亢。

淑女的餐桌既不浮誇也不卑微,真正需要的,並不是精緻繁複的餐食。
有時,於微冷的夜中,一碗冒著騰騰熱氣的雜菜湯,足以匹敵十數道珍饈佳餚。

伊娜•伊耶,忝著臉,站在別人家的灶廚門前。
「冒昧請問,今晚的甜點是什麼?」

「該死的,伊娜,該死的。」
拉穆米像是按捺不住咆哮的衝動,無數汙言穢語在腦中迴旋,卻找不出妥善的詞句發洩。
伊娜默默看著她搓揉自己緊閉的眼皮,連續進行了五次深呼吸。

她指著客廳,有位女孩正漫無目的的來回踱步。
李水蓮,此時正搖頭晃腦的,在一罐鳥身女妖眼球前晃蕩。
「妳為什麼要把學生帶到我家?非得讓半裸的小妞們從窗戶爬出去?」

「她的父親正在被扣押,請妳發點善心。況且,這也並非無償支助。」

「但凡沾點亞人血統,這年頭誰還沒進過幾次民警局?妳以為自己在和誰說話?」

伊娜很確定,比起語言與外表,拉穆米會留下前科,純粹是因為品行不端。
但她並不樂意在這種時候模糊焦點。
「拉穆米,她在捕魚吃,咱親眼目睹。」

「啥!」

伊娜立刻把食指放在嘴唇上。
「噓……」

她們正在用龍宮帝國通用語交談,得格外小心不要讓水蓮聽到。
客廳只聽到微弱的咕嚕聲,八成是某人的肚子在哀嚎。

伊娜鬆了口氣,用吹氣的力度輕聲說話。
「千真萬確,沒有用任何工具或魔術。她直接脫下衣服鑽進海裡,半個小時後叼著一條鱸魚上岸。」

「那很好,表示她生活能自理。」

「咱可不敢苟同,她生吃了牠。」

「什麼鬼?」

「她生吞活剝,連鱗片都沒有去掉,邊啃邊走回家。」

拉穆米遮住半張臉,似是半正經半吃驚的靠在牆邊。
這次她連續做了整整十五次深呼吸,如果她是一位門伽國高僧,伊娜覺得她已經進入冥想狀態了。

「好……行吧,妳贏了。我是個好老師,露絲小姐是個關心學生的好老師,滿意了?」

「高潔而正當的選擇,拉穆米。」
伊娜解開腕錶的錶帶,讓它滑進胸口格外縫製的藏物囊裡。
將雙排黃銅雕花袖釦推出釦眼,大剌剌地把袖子挽到前臂中段。
或許並不是那麼得體,但這特殊的鋸齒狀袖口剪裁不能允許被傷到。
「現在,咱們離成功只剩下一鍋雜菜燉肉。」

伊娜緊握菜刀,手腕止不住的發抖。
冷靜、平穩、優雅、不卑不亢。
只是把胡蘿蔔切成薄片,對於合格的淑女而言簡直易如反掌。

冷靜……冷靜……

「妳沒削皮。」
拉穆米蓋上鍋蓋,切片豬五花在湯水裡載浮載沉。
她用毛巾擦了擦手,幸災樂禍於伊娜的手忙腳亂。

「咱……咱知道……咱知道的……」
伊娜只希望拉穆米不要看到自己臉上的紅暈,她現在正難為情的想一頭撞死自己。

「算了,給我,我來削。」

這次可不能再出紕漏了。

伊娜緊咬牙關,全力忽略拉穆米嘲諷的眼神。
用指節把削完皮的蘿蔔按在砧板上,遏止住手腕的抖動。
刀鋒劃入蘿蔔中,利用腕力向下斬斷。
就這樣而已,甚至比寫自己名字簡單。
「嗚……」

「不會是砍不斷吧?柔弱的大小姐?」

「並……並不是……」
冷靜、平穩、優雅、不卑不亢……
無力感從背後爬上頭頂,然後流淌全身。

拉穆米揮擊斬肉刀,把蒜頭瞬間拍扁,如炮仗的巨響讓伊娜差點跳了起來。
一時的疏忽,讓她難以掩住噴湧而出的咳嗽,她只能盡快遠離那些還沒斬斷的蘿蔔,面朝地面宣洩。

「妳確定妳行嗎?」

「……無須擔心。」

鍋底抹上一層橄欖油,滾騰後拌入洋蔥、紅蔥、蒜。
當飄出香味時,蘿蔔、茄子、萵苣與水適時跳入舞池。

黑胡椒與鹽現行鋪張紅毯,迎接主角登場。
豬肉片張揚的入場,隨後是替她提起裙擺的長豆與鹹奶油。

最後,肉豆蔻、高湯塊的一角、八角致詞,出鍋。

「完成了,如咱所預料的,很順利。」

「妳其實很會說笑話嘛。」

指針滴答滴答,蹣跚如跛腳的老人,一瘸一拐總算來到晚餐時間。
拉穆米的餐桌,是由山毛櫸雕刻而成的鏤空工藝品,桌腳內部各匍匐著一隻正欲起飛的鳳凰。
桌面是蛇紋綠石英打磨檯面,與木材的接合處絲毫看不出加工痕跡。

伊娜把注意力集中在餐桌上,藉此恢復一點氣力。

「好吃!」
水蓮的呼聲把她拉回現實。
少女正捧起盤子,湯匙上下翻飛。

「您能喜歡……咳咳……自然是最好的。」
伊娜看著她被湯水濺滿的臉,如此說道。

「真是……」
拉穆米翻了個誇張的白眼,連帶著脖頸不悅的仰起。
「如果妳繼續當我的小助手,隨時可以來我家。」

「可以嗎?」

伊娜如釋重負,將身體靠在椅背上休息。
恍惚間,眼皮下有一幕惡俗的喜劇,正反覆上演。
那是一個剛被日出喚醒的、再平凡不過的小女孩,正貪婪的汲取著後巷的泔水。
黎明時分,口腔中只剩魚肉腐臭與果肉發酵的氣味時,她才終於體認到自己活著。

察覺到自己多活了一天,光是這樣就不可思議。

讓麻木的身軀自由的滑落,放縱不堪的過往襲擊而來。
她知道自己移情的有點過份,無須任何人警醒。

-----神奇的分隔線-----

十月,遲來的雨季耐不住觀眾的倒采,毫無矜持的傾瀉而下。

詩人將其比作鑽石的碎屑、星辰的骸末,帶來大地哀戚而悲愴的狼嚎。

但對於一座詩意逐漸磨損的城市而言,那只是上天又一次喜怒無常的暴行。

盧耶的雨微弱卻綿延,除了讓葡萄酒容易腐敗以外,並沒有值得稱道的特點。
當地人稱之為「早產嬰兒的半夜啼哭」,微弱、惱人、一天二十四小時懸而未決的折磨。

在這種天氣下,伊娜的心情和兩天前送洗的純棉羅紋毛衣一樣陰濕。
即使是那迅速銷售一空的油炸蛋糕,也不能讓毛衣充滿陽光的氣味。

厚達七層的咒術隔絕壁是一張堅韌卻疏鬆的網,擋不住細小的雨水,雨幕就這麼放肆的在草坪降下。

雨滴壓彎一株綠草,它也只是把腰彎的更低,把雨水倒下。
如此往覆上萬回,它也還是能直起身來。

冷靜、平穩、優雅、不卑不亢。
雜草的品格自然相當高尚。

不過,伊娜總覺得不對勁。
在走廊陰影處意外生長的雜草,長得比外頭的草皮高壯。

並不只是如此,越靠近校舍那崎嶇不平的牆面,植物生長越是茂密。
好像,陽光並不是它們的必需品。
那粗糙的石磚才是。

伊娜並不相信直覺或第六感,這種怪力亂神的東西。
在她看來,即使是偶然瞥見的怪景,也必須由魔法實踐並解釋。

雨幕稍作停歇,伊娜脫下手套,將手放在校舍的牆面。

當她用指尖反覆磨蹭那些凸起時,一種昏昏欲睡的怠惰感緩慢的爬上背脊。

雨露浸濕了她的手掌,冰涼的體感把她喚回現實。

「雨,總帶來錯覺。」
自言自語的說著,帶著一絲忐忑,縮回了手。

那裡,好像隱藏著一個巨大的門鎖。
思索片刻,幾句適宜的詠唱浮現腦海。

「岩門封土,鬼饜足……」

「不好惹小姐,午安。」

伊娜轉過身去面對問候者,將赤裸的手掌擋在腰後。
「……您好,阿卡利斯先生。」

「您可以稱呼我為比利。」

「好的,比利•阿卡利斯先生,有何貴幹?」

威廉稍微傾斜了一下身子,伊娜趕緊把身後的手往另一側藏去。

他像隻狐狸般微笑。
「特意觸摸雨後的積水,真是富有童趣的舉止不是嗎?」

「嗚……是……所言甚是……」

「但是一位成熟的大人不能這麼做,對吧?會弄髒手套。」
威廉摩娑著下巴,制服長袍因為憋笑而擺動。
「是吧?不好惹小姐?」

「嗚……所以說……您今天有何貴幹呢?」

「還需要特殊的理由嗎?」

「也不能這麼說……」
伊娜不知何處安放的視線,鎖定在他的傘上。

一把滿是花俏印花的傘,由便宜的帆布刷上一層蠟製成,邊緣處的剪裁些許不慎。
骨架為鯨骨質地,除了握柄粗大到有點怪異之外,手感應該不會太差。

冷靜、平穩、優雅、不卑不亢。
伊娜清了清喉嚨。
「昨晚屋外下著小雨,不是嗎?」

「時有時無。」
威廉壓低了毛氈軟帽,把右臉蓋得嚴實一點。
「舊王城肯定要下起暴雨了,妳願意和我共撐一把傘嗎?」

伊娜悶哼一聲,盡可能地拉高蔑視、不屑與反駁意味。
「請轉告您的聖女、歷代勇者,或天上的任何存在,一個缺損的陶瓷人偶,不值得孩子們爭相競奪。」

「如果克雷克家族沒能做到的事,阿卡利斯與聖女大人可以修補呢?」

伊娜撫著前胸,那消失的不適與窒礙感,居然一瞬間使她產生猶豫。
「如果您們仍在施行不可饒恕的暴行,請在釀成大錯之前立刻停止。」

以此生中最為兇狠嚴厲的神情與言語,厲聲宣告。
「咱僅是王座上徘徊的一縷亡魂,無人須為此淪為人臣。」

「妳真的很會說俏皮話。」

「過獎,能讓您開心自然是好的,親愛的先生。」
伊娜停頓了一下,威廉的反應跟她預想的有很大的不同。
「那麼,您愛聽嗎?」

「以我個人而言,很是欣賞。當然,只是我個人而言。」
威廉瞄了一眼灰暗的天空,確認雨絲不會再次落下。
他收起了過於花俏的傘,倒提在右手中。
「勇者之光會護佑妳的,不好惹小姐。」

「感謝您的好意……威廉……」

-----神奇的分隔線-----

商人的準則,一切行動均以利益最大化為優先。
高瞻遠矚,公私分明。
只有生意,沒有主義。

伊娜撫摸著手杖上雕刻的格言,在腦中一次又一次循環閱覽。
很可惜,燙銀的字體細小到難以品味其質感,失策。

如果在這微涼的晚間,能讓指尖劃過蜿蜒的金屬溪流,甚至能比上簡易的香料酒。

就像是,加入一點乾燥薑片、檸檬葉碎、幾顆石榴籽,或許還有用剩的柳橙皮熬煮。
紅酒要完全用最晚熟的一批葡萄製成,無禮、不內斂,卻足夠鋪張奢華。

如此,才是伊娜心目中完美的手杖紋飾。
不過,現在這樣也未嘗不可。

想到這裡,她難得的淺咳了一兩聲。
順便把最後的猶豫,一併吐出體外。

拉開襯衫袖口,腕錶忠實的告知時間。
她深吸一口氣,直視著手鏡。

「映照澄澈之瞳孔,將彼方帶到面前,土之魔法·金屬之眼」

咬字清晰、氣息平穩,她的詠唱從未如此順遂,她大概會不斷地懷念這種舒適。
不過,這構不成那種理由。
再次為了一己之私,暴虐獨行的理由。

鏡面中的埃格溫面色憔悴,連臉頰都出現了不健康的凹陷。
抬頭紋又重了些,鬍渣也沒有清理。
「很高興妳學會了守時,寒暄的環節想必也掌握的很好吧?」

「埃格溫,夠了。」

他的眼皮跳了一下。
「什麼夠了?」

「獻祭咒術,靈返人間,讓它停下來。」

「我不知道妳在說什麼。」

「你們是在忙著挑撥教會和公社嗎?為了讓教會站在阿卡利斯這一邊?」

埃格溫習慣性的把垂到額前的亂髮往後梳,卻讓它們更加不守秩序。
「注意妳的言詞,小姐。商人只有生意,沒有主義。」

「那麼,便請你離開牌桌。」
伊娜抦除所有蘊含的情緒,想像自己的心臟是由精鋼鑄成。
「不論你們如何主張,咱不會認同。」

「小姐……妳冷靜點。」

先一步動搖的,並不是她。
「無須擔心,咱非常冷靜。」

埃格溫的手按在鼻樑與眉骨的銜接處,臉頰緊繃。
低語一句咒罵,隨後陷入沉默。
「這是合作……我們能幫助復辟派,而他們施行靈返人間。目的一致。」

「目的是……」
伊娜並不想聽到答案,她知道這會讓兩人難堪。

「就是……妳。」

「埃格!你在跟她說什麼?埃格溫•伊耶!閉上你的嘴!」
費迪南先生的大喊聲像是一頭受驚的瘦驢,嘶啞而耗弱。

急促的腳步聲粗暴地橫過辦公室,他將埃格溫推離鏡面。

「咱已經知道了。」
伊娜覺得口腔有些乾燥,臥室的溫度低的令人不適。
「費迪南先生,請讓咒術停下。」

費迪南先生握緊拳頭,它們在他身前神經質的上下舞動。
「妳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蠢話嗎?妳難道不清楚自己的狀況嗎?」

注意力放在那件艷綠的短上衣,還有銀亮面的古怪領巾。
現在,伊娜只在乎費迪南先生的衣服,它們幾乎要讓她心臟病發。
「關於此事,咱早已做好準備。」

「可是我們沒有!」

「費迪南先生,那是殘害人命的咒術。」

「所以呢?讓我們眼睜睜看妳病死嗎?」

費迪南先生的語速飆升的驚人,比起憤怒,他的一點眼淚搶先從體內湧出。

伊娜深吸一口氣。
冷靜、平穩、優雅、不卑不亢。
「難道您把咱的性命看得比百姓重嗎?您鑑賞的眼力退步了嗎?」

「夠了。」

「咱不會以暴君的身份苟活於世。」

「我說夠了!索伊娜!」

「咱絕不再次作踐無價之寶。」

「我只是想讓妳活下去!」
他的胸膛快速且急劇的起伏,直到埃格溫伸手拉住他的肩膀。
他把雜亂無章的情緒收拾整齊,清了清喉嚨。
「到此為止,沒有討價還價的空間。」

伊娜分不清那是自己的脈搏還是腕錶的振動,她只能感覺到有某種東西正響個不停。

「……「謝謝」……」
她只能這麼說。
「咱不認可,但是……謝謝你們……」

埃格溫努了努嘴唇,抽離了魔力。

兩個男人的影像緩緩淡去,如有漣漪激起的湖面那樣,扭曲然後消弭。

手鏡映照著一雙迷茫的眼睛,還有數不盡的裂痕。
碎裂的,並不是鏡面。

-----神奇的分隔線-----

伊娜失眠了,獨坐在熄滅的燈前。
深夜的鏡面,映照著純粹的黑暗。

氣溫說不上冰冷,更說不上燙灼。
黑暗僅僅是黑暗,如果能夠有孤獨當作調料,說不定能苦澀的痛快。

可惜,在黎明到來之前,黑暗那過於平淡的風味乏善可陳。

此夜,僅有遠處的潮汐還清醒著。

時間到了。

水平領寬袖襯衫,外披雙排釦中長版風衣。
內層附帶兩條綁帶,能夠把腰收細,佩上明顯的肩線部分,可以讓身材堅挺許多。

握起手杖,將無心打理的髮型用圓頂硬帽蓋住。
秋日的旭日未昇,正是出門工作的時刻。

與琳達女士簡單的問好,木然的踏出家門。

今天,拉穆米會進行器材調整,因此上午不營業。
雖說如此,畢竟水蓮也會來幫忙,勢必要替她準備點心。

該如何評價李水蓮進食的姿態?
伊娜並不想這麼說,但是水蓮確實與「淑女」無緣。

她的牙齒,每一顆都如去骨刀一樣呈三角形。
細看能發現,它們是邊緣為鋸齒狀的切割工具。
經伊娜觀察,水蓮的口腔內,一共向後叢生五排這樣的利齒。
這也使她無法像人類一樣咀嚼,而是得動用舌頭與喉部的力量。舌頭外推、喉部內拉,把食物固定在牙尖下方,反覆穿刺碎裂。
然後仰起脖頸,把碎塊直接往腸胃灌。

正是因為這種與人類截然不同的進食方式,經常能看到她雙手捧著食物,滿臉都是湯汁或碎屑。

還能聽到這種不雅的聲音。

「姆姆姆……姆嗚嗚嗚嗚嗚……」

相比之下,李牙雙則是有著一口細小尖利的錐狀牙齒,加上類似的下頜結構,在咀嚼時與人類無異。

這對父女,差別有些大。

結束粗暴的進食,水蓮縮進伊娜常用的白樺木躺椅中。
伊娜站在她面前,昏昏欲睡的不適被徹底驅散。

「伊娜特製炸蛋糕……嘿嘿……」
水蓮傻笑著,伊娜幾乎無法直視她癡呆的表情。
「啊!伊娜,妳的圍巾呢?」

伊娜有些難以啟齒。
「因為一些緣故,並不想佩上。」

「這樣啊,但是伊娜戴起來很可愛啊。」

「請儘量別用那個詞形容咱。」

「嗯?那……嗯……感覺軟綿綿的?」

「軟綿綿……那是形容圍巾……對吧?」

水蓮搖搖頭,毫無一絲猶豫。
「不是。」

「咦?這……這樣啊?」
伊娜強迫自己不要去推敲,軟綿綿這個詞在她嘴裡究竟代表什麼。
恐怕不是很得體。
「那條圍巾,妳想要的話,咱可以送妳,咱也並不是特別喜歡。」

「可以嗎?」

伊娜盯著在她嘴邊彰顯存在感的紅柴蜜與砂糖粒,努力克制想拿上餐巾擦她面部的衝動。
「圍巾先放一邊,妳的……」

「小蓮!來幫忙!」

「遵命!露絲小姐!」

看著她飛奔離去的背影,伊娜只得作罷。

經過兩個小時的調整,原本簡單的金屬箱被拉穆米改裝得面目全非。

「好,當妳按下這個開關,就能播放追加詠唱的咒語。加熱溫度會進一步增加。」
拉穆米按下開關,箱內傳出伊娜的聲音。

「古有地龍一覺,雷鳴呼聲起,林中百鳥驚四散,土之魔法·地熱釋放•強化。」

嚴重失真、沙沙作響的雜音讓咬字變得模糊不清。

伊娜有點不滿意,但看到被大幅縮短的加熱時間,只得承認她的才華。

「同理,當妳轉往反方向,就可以精簡詠唱降低功率,用來保溫。」
拉穆米抹了抹自己的臉,她的鼻頭沾上了一點黏稠的黑色液體。
「這個檔位可以切割詠唱,決定術式延續時間。」

「龍骸原液連留聲機的詠唱都能導入,妳居然沒吹牛。」

「放尊重點,妳以為我是誰啊?」
拉穆米長嘆一口氣,聳了聳肩膀。
「不過確實不方便,畢竟魔力轉換率很低。如果沒有像妳或小蓮這樣變態的魔力量,只能買貴的要命的一級魔力儲存池。」

「很好,出個價。」

「出價?妳幫我實驗龍骸原液驅動原型機,這已經是報酬了。」

「優秀的技術不容作踐,當然,只有技術。妳的其他部分咱不予置評。」

「呵,妳真會誇人哦?」
拉穆米爽快的把六枚銀幣掃進工具箱。
「錢我要了,有問題找我,一個月以內免費維修。十一月記得出席發布會,薩摩托需要使用者宣傳之類的。」

「咱?宣傳?」

「怎麼?妳不會怯場吧?」

「不,這樣的話,咱就要收回一部分報酬了。」

「嘖,才不,銀貨兩訖。吃虧就自認倒楣吧。」
拉穆米收好工具,粗暴的用腳踹開鋁製門板。

伊娜審慎的考慮要不要再索取一筆門扉的賠償。

「伊娜!伊娜特製油炸蛋糕,可以加熱了吧?」
安靜已久的水蓮,其飢餓的腹部噪音,打斷了伊娜的思緒。

「……如妳所願,李小姐。」

伊娜無奈地,繼續做著這份討人厭的工作。

-----神奇的分隔線-----

十月的末尾,幾乎整個人族邦聯都沉浸在聖者日的節日氛圍中。
以紀念歷代勇者為目的,舉行的追思禮拜。

以聖女與造物主的名義,在這期間,不得執行任何裁決事宜。

不過,延遲一段時間,意義並不大。
嫌犯李牙雙,已經正式被起訴。
判決不過是走個程序,身為亞人種,幾乎只剩公開處以極刑這一種可能。
未持有執照施行魔術,多半會處以火刑。
咒殺舊王城公社成員,大概會活埋處置。
亞人種在國內使用魔術,處以鑊煮之刑。

不出意外,這會是人族邦聯建立以來,第一次經由司法程序作出死刑判決。

伊娜能做的,只有像往常那樣對待水蓮。

「現在,是神秘說書人,長尾的傳奇講述。」

看見她興致勃勃的模樣,伊娜只得拍手附和。

李水蓮翻動著書頁,用蹩腳的人類語放聲朗誦。
「剛出生的小羊羔,大聲的說:媽媽,我什麼時候能喝奶呀?」

她的眼睛瞄準了伊娜,強烈的期待如飛刀刺來。

伊娜只能無奈的嘆了口氣,視線飄向天花板。
「母上,咱什麼時候能喝奶?」

「羊媽媽只是苦著臉,沒有回答。」
嘩啦一聲,故事進入下一張頁面,說書人情緒高漲的晃動著腦袋。
「那天晚上,羊媽媽給了小羊羔一盆香醇濃郁的紅色羊奶。小羊羔喝的很開心,早早的睡了。」

「稍等,紅色?」

「第二天,小羊羔大聲的說:媽媽,我的爸爸是誰啊?」
水蓮晃若未聞,而是繼續她發音悽慘的朗誦。

伊娜輕咬著自己的舌頭,她實在不想配合。
但礙於那雙好像會發光的烏黑眼珠,她只能鬆開想罷工的舌頭。
「母上,咱的父親是誰?」

「羊媽媽只是苦著臉,沒有回答。」
書頁再度被翻過,將上一頁故事掩埋在底下。
「這天的羊奶變少了,小羊羔沒有喝飽。」

水蓮清了清喉嚨,繼續唸了下去。
她放低了音量,語氣變得稍微平緩。
「小羊羔問了隔壁的大羊,牠大聲的說:叔叔,我的爸爸是誰啊?」

伊娜索性直接提問。
「好,咱的父親是誰?」

「要很大聲!」

「那個……一定要如此嗎?」

「拜託。」

伊娜只好拉開嗓子。
「唉……咱的父上是誰!」

「牠的聲音好大好大,引來了可怕的大灰狼!」

「哇嗚,真是太可怕了。」

「羊群恐懼著大灰狼,但大灰狼並沒有發動攻擊。」
水蓮直接闔起書本,想必她練習過很多次。
她模仿狼的嚎叫,嘈雜的聲響讓伊娜皺緊眉頭。
「大灰狼在羊圈外徘徊,羊群們怕的澀澀發抖。」

「一天平安無事的過去,但羊媽媽已經產不出奶了……然後……然後……」
她停頓了一段時間,似乎是忘記了接下來發生的事。
她只好再度翻開書頁,乖乖找到後續。
「誒……小羊羔試著像其他羊一樣吃草緩解飢餓,卻立刻噁心的吐了出來。」

「第三天,羊群將羊媽媽的肉與脂肪,俐落的切割開,獻給了大灰狼。」

伊娜下意識的微張著嘴,她震驚於兒童啟蒙讀物的尺度。
冷靜、平穩、優雅、不卑不亢。
少見多怪,這不是合格的淑女該出現的窘境。

「但是大灰狼再也沒出現,而是出現了一隻小白狼。」
故事來到最後一頁,水蓮不自覺的加快了朗誦速度。
「不知為何,小白狼一直在羊群中,努力吃著草。」

「真是個好故事。」
伊娜認為,善意的謊言是人生的必需品。
謊言之於人際關係,正如一小時的靜置之於軟式乳酪。
更何況,她那呆傻的等著褒獎的表情,伊娜不忍心評判。
「就是需要多多練習。」

「嘿嘿……」
她用拇指擦了擦鼻頭,很得意的樣子。

在這個瞬間,一點好奇與濫情衝破禮貌的禁錮,在伊娜來得及閉嘴以前,問題就從唇間掉出。
「妳……沒有一點悲憤?」

「誒?」

下意識的握緊大衣下擺,伊娜無法理解她的無憂無慮。
「咱是說,妳的父親,妳一點都不擔心嗎?」

「不會。」
水蓮沒有哪怕一秒鐘的猶豫。
「他一定會第一時間自殺,一點情報都不會透漏出去的。」

「什麼?」

「啊……我是說,一定會沒事的,一定。」

-----神奇的分隔線-----

海鷗於海面上滑翔,啣著昨夜的星光,灑在港口的某處。
海鷗用嘴喙整理著羽毛,牠在處理殘羹剩飯之餘,還有著一點無法填飽的飢餓。

威廉•阿卡利斯,到底是什麼人?

名門的私生子、貧困的孤兒、優秀的學徒、虔誠的聖女教信徒。
一層又一層截然不同的面具,遮蓋在真相之上。

魔力樣本比對的結果,的確可以追溯到一個叫威廉•布魯克的孤兒。
但這層身分在普列塔夫人的嫁禍之後,出現了破綻。

他的鞋,那雙有網格花紋的皮鞋。
上面附加了一層複寫咒術,藉由龍骸原液導入的話,偽造魔力樣本輕而易舉。

剝開私生子這層面具後,原本被遮瑕的疑點浮現而出。
如火爐旁的糖罐爆裂,果汁硬糖從破口滾出。

是什麼樣的年輕人,會讓薩摩托不惜捏造緋聞也要拉攏?
而且,還與教會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那麼,這個困擾我們許久的問題,不知您能不能使用神秘的占卜術處理呢?」
青尖杖•格列文點燃了捲菸,還大方的朝雙髻遞了一根。

「鄙人若是被煙霧遮擋,難以鑿龜數策。」

「那麼,作為替代品,來一張通往共和國的船票吧。」

「您可真是太懂鄙人的嗜好了。」

民警局能調閱的出生紀錄與病歷卷宗,全部篩查至少需要一整年。
幸好,右臉大面積灼傷還能活下來的人,並不多。
靠著共和國的情報網,總能找到蛛絲馬跡。

那種程度的傷痕,很有可能是某種意外的生還者。
又或者是,七年前,受到革命支持者處以私刑的倖存者。

雖說假設不一定正確,但至少釐清了調查方向。
查找當時生還的孩童,說不定能得到答案。

舊王城公社的處刑對象包含亞人、亞人種混血以及貴族主義者。
如果亞人特徵並不明顯,逃脫的可能性大幅度增加。

可以把範圍縮小,從亞人種混血或貴族世家的生還者。
可能有過面部灼傷的醫療紀錄,且長年與聖女教關係密切。

雙髻挽起袖口,他提出一點疑惑。
「且慢,聖女教不是極度排斥亞人種嗎?」

「沒錯,如果他真的是薩摩托渴求的助力,至少要在教會擁有一定的地位。」
格列文放下手裡的捲菸,慢條斯理的附和。
「所以,我認為,他應該是貴族遺孤。」

民警局能調用的出生紀錄一字排開,他們目光呆滯的替格列文工作,飛速篩選貴族姓氏的出生與死亡紀錄。

「都不對,全都不對。」

「鎖江先生一眼就如此斷言,會不會太過武斷?」

「瞳色,瞳色不對。他們沒有一個擁有琥珀色的眼珠子。」
雙髻咬牙思索。
他必須解決這個難題,獲得與共和國處於同一賭桌的第一枚籌碼。

難道一開始的前提就錯誤了,他並沒有經歷過處刑?
腦海中跑過一隻吞食屍體的貓,搖擺著尾巴。
那是一雙琥珀色的貓瞳,狡詐的眨了眨。

人類中並不是沒有,但琥珀色的瞳色太過罕見。
但是獸人……

他確實經歷過處刑,但並不是因為貴族身分。
雖然並沒有遺傳除瞳色以外的特徵,但他或許是亞人混血種。
但他卻能與教會掛鉤。

「從平民開始篩查,注意那些生父或生母不詳的。」

「你們聽到了,我的海鷗們。」
格列文高舉一小球吐司,像是在炫耀一顆完美的珍珠。
五十五名民警吱嘎怪叫,埋進文件堆中。

雙髻覺得滑稽,同時也背脊發涼。

紙頁飛騰的聲響,如同爭先恐後搶食的海鷗。

找到了。
比利•艾因茲,平民。
生父不詳,母親是人類。

被懷疑是獸人混血種,住家被鄰居縱火。

在聖女教的資助下,接受長達一個月的面部創傷治療,奇跡似的生還。

雙髻確信,沒有比這更可能的答案。
「難不成,教會不知道他的血統……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

現在的問題是,他在教會究竟是什麼樣的身分?
一個生父不詳、奇跡戰勝重創的孩童,對當時失去王室支援的教會而言,意味什麼?

答案想必是,一張穩定內部的王牌。

「誰能想到,層層面具之下,就只有一張最醜陋的面具呢?」
格列文笑的合不攏嘴,彷彿看到了最荒謬的馬戲表演。而且是最低俗、最愚蠢、最拙劣的表演。
「獸人父親失蹤都能說成處女產子,好個不得了的假勇者大人。」

「那麼,鄙人能拿到一張引渡的船票嗎?」

「當然,不過另一張……可有點難度呢?」

「雖說卜數只偶,也請不要太看輕鄙人的算命。」

「那當然,龍宮話來說是……料事如神,沒有錯吧?」

時間不多了,食人鮫眾前來肅清他們倆的時刻將要到來,時間不多了。
雙髻下意識的撫摸手指上的齒痕,那來自一個愚笨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