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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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12-30
魏縣的舊縣長在三年前的新年將至之際突然駕鶴西去,前往地府過春節,渾身赤裸的他被卡在了情人身上,等他的老婆喊人來抬他出去時,屍體已赫然僵硬。那時新縣長的選舉迫在眉睫,一個姓曹的船廠廠主莫名其妙坐上了這把交椅,十三鎮的大多百姓對此漠不關心,在河上撐船的福燕伯伯被舊縣長叫人奪去過田地,他常在船上漂著來漂著走,逢人便說就是讓一條狗來當縣長也不關他的事,該貪的還是貪。恰巧是整整三年後,又一個新年將至之際,一個爆炸性的消息在十三鎮傳開,說是曹縣長要開發十三鎮,讓這裡變成一個對外貿易口,這件事激發起過慣了苦日子的百姓們對好日子的美妙念想。
俺們的隊長李鼎說:「羅生觀和曹縣長是戰友,過命的交情,以前在壕溝裡睡過覺,過幾天曹縣長會親自來咱這考察,這定是羅生觀的主意。你們想想,既然這裡會變成全市的貿易中心,羅生觀必然事先在縣長的操作下大搞壟斷,等掌控了碼頭的所有資源必然大撈一筆,這樣苦了不少商人,可關咱們啥事,最先享福的就是咱們。雖然俺平日裡老罵羅生觀王八蛋,但這回他可是咱的大恩人,廠裡全會被翻新一遍,食堂裡沒有乾癟寡淡的白菜豆角,換成啥呢——咱不去盼望太好的,什麼滿漢全席,那不可能,但紅燒肘子、青椒牛肉和白斬雞少不了,那時咱們怎麼有空再吃飯的時候閒聊?全忙著啃肉哩!」
俺們在一旁聽完沒有不流口水的,大家都癡癡望著紙漿槽,彷彿裡面真盛著一堆油亮通紅的豬蹄,彷彿自己嘴裡真在咬著牽連著細絲的肉塊。李鼎的話傳遍造紙廠,大家都巴望著縣長快點到來。
後來更詭異的傳言出現了,十三鎮的百姓們不知在哪聽來的——曹縣長會修一條鐵路進來,在北巷附件建造一個車站,再後來,傳言扯到了沒邊:十三鎮要被開發成第二個上海。人們對此深信不疑,但並沒有因此產生惰性,反而更加賣力地工作,因為以後就沒有苦可以受了。
張興勤白日大部分時間都在造紙廠裡度過,他讓張勝雲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家裡。起初張勝雲是自由的,他可以離開房屋到處玩耍,但有一次他跑到河邊,他知道河流必然通往大海,於是沿著它走,盼著自己能走到寬闊的海灘上,游泳去美國打倒帝國主義,他激動地走著,等天完全黑了的時候才知道自己迷路了,張興勤找了兩天才把他找回來。
從此張勝雲被自己的伯伯限定了娛樂範圍,只能在周圍的的巷群裡走走,萬萬不能去河邊,他很聽話地照著做,需要他服從命令,張興勤只要對他下達命令即可,而無需解釋什麼。張勝雲整日在巷子裡閒逛,來往的大人只當他笑料,忙裡偷閒逗他玩,可孩子們卻盯上了他,在他們眼裡,遇見傻子不捉弄就等於自己是傻子,於是叫他拔別人菜地裡的蘿蔔,叫他闖進茅廁看女孩子尿尿,有一次在河岸邊玩耍時,成群的鴨子喚起了許久以前的記憶,父親教過他不少詩,當時怎麼也學不會,現如今竟在他的潛意識裡重見天日。
腦海深處的海溝中的詩句噴發出來,他一屁股坐在尚殘留著雨水的石磚地上,搖頭晃腦念叨道:「竹外桃花三兩枝條,春江水暖鴨先知……」
一個虎背熊腰的大孩子走過來問:「啥東西?」
「飛流直下三千尺,三千尺……三千尺……」
另一個孩子說:「他在背詩。」
「疑似銀河……只緣身在此山中……」
「閉嘴,你這癲子,笑我們沒念過學堂麼?」
「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
「你念過書又怎樣,給我閉嘴!」大孩子憤怒地拎起他。
張勝雲仍不停地念叨,語速愈來愈快,幾乎將一連串的話語拉成一條直線,美麗的詩句在河畔回蕩著,掠過濕漉漉的野蠻,掠過燕語鶯啼的碧空,孩子王惱羞成怒,用拳頭回報這些詩,他叫來自己的跟班們全力毆打張勝雲。
張勝雲回到家後給張興勤展示自己面目全非的臉蛋,而張興勤找到那幾個孩子的父母,索要了一筆少得可憐的賠償費,當天晚上買了幾個鴨蛋回去給侄子吃。從此以後,張勝雲的活動範圍便只限於狹小的房間了,可不久後又闖出新禍,那陣子阿梅搬進了姑姑的住處,成為了南巷中的一員,主動提出幫忙照看張勝雲。張興勤毫不猶豫的同意了,他家離俺這只隔著一條集市,帶著侄子來往幾次後,很快便放心讓這孩子一個人走,於是俺每次傍晚回到樓下,都能看見一個孤寂的女人和一個自顧自玩著剪紙的傻孩子坐在夕陽下,俺湊上去站著,張勝雲被夾在俺們中間,三人的影子被拉得細長。
張勝雲酷總嚷嚷著要吃橘子,俺或阿梅總拿出幾分錢讓他買,可他又總空手而歸,我們問他錢去哪了,他說扔給橋頭的乞丐了。他真正買到橘子的次數很少,大多時候都哭著回來說:
「我又把錢給他了。」
俺們不信他忍不住行善,懷疑是那群野孩子搶走他的錢,然後讓他硬說是施捨給叫花子以防被大人發現,俺們對此感到氣憤,於是在他去買橘子時偷偷尾隨,拐過七八個街角後,俺見到一座破廟,廟門的門檻上坐著一個皺紋纏身的老瞎子,他手上拿著的不是碗,而是一個破舊的皮袋子,他說:
「過路人行行好,給我點錢吧。」
張勝雲一臉委屈地把錢丟進袋子裡,幾乎要哭出聲,彷彿是老瞎子逼他給的。
俺們三人常常手把手在大街小巷裡散步,每當碰見熟識的人,張勝雲就會說俺們是他的爹娘,阿梅總會害羞地低下頭,張勝雲可以大大方方地面對罵他沒爹媽的野孩子們了,他終於也是有爹娘的人了,他為此感到無比驕傲。可有天散步回家後,他傷心地對我們說:
「他們還是嘲笑我,他們問我爹媽有沒有拜過堂成過親,我從沒見你們那樣做過,你們拜一次堂吧。」
俺和阿梅哭笑不得,於是找來一些蒙灰的布匹,她披上紅蓋頭,俺戴上大紅花,裝模作樣地在他面前拜了又拜,結為夫妻。張勝雲笑著笑著就哭了,他想起自己未曾謀面的母親和冷血的詩人父親,想起過去承受的無數委屈,鼻涕和眼淚沒完沒了地流,怎麼也止不住。
在那以後,羅生觀為了迎接曹縣長的到訪,設立了一個高不可攀的生產指標,工人們被迫起早貪黑地幹活,除了加班工作還要練習繁冗的歡迎儀式。然而正是在這段時間裡,阿梅忽然離奇地消失了。
「你的阿梅姐姐呢?」俺向蹲在門口啃地瓜的張勝雲問道。
他呆滯地搖搖頭。阿梅已經失蹤好幾天了,他一個小孩又能知道什麼呢?俺居然還滿懷期盼地等他說出些什麼,真是糊塗到家了,
俺走到阿梅的房門前,這裡昔日發生的悲劇令俺有不好的預感,俺捅破窗紙瞧進去,裡面空空如也,並沒有她的蹤影。俺無法接受一個同自己相處了半個多月的女人忽然無影無蹤,消失得如此迅速俐落,好像早就預謀好一樣,俺甚至懷疑自己的人生中是否出現過這個人。張興勤由於此事不得不重新把張勝雲關在家裡,令他煩惱的是,每次回到家都會見到遍地狼藉的景象,張勝雲失去了他的新母親,他有限的智力不足以尋找合理的發洩方式,於是吃光了櫥櫃裡的蒜苗,於是把豆腐潑到地上,於是用醬油給自己洗臉,張興勤為此把他揍得皮開肉綻,卻又無可奈何。
張勝雲最終被伯伯帶進了廠裡,有好事者報告了羅生觀,於是羅生觀在開工人大會時強烈批評張興勤,生氣地斥責道:
「快把你那玩意領回去,到時候縣長來了,他跑去人家皮鞋上拉屎怎麼辦?」
眾人哈哈大笑,張興勤感受到侮辱,心中忿忿不平,明面上卻還是堆起笑容,點頭哈腰道:
「廠長說的是,說的是……」
以就是救世英雄的形象留存於民間傳言中的曹縣長,終於在一個烏雲密佈的早晨到達了十三鎮,鎮長在天還沒亮的時候就在大馬路上佈置好鑼鼓隊,大家艱難地保持隊形站立了數小時,卻沒想到曹縣長烏黑晶亮的轎車會從另一個山頭出現,當轎車的輪胎刨起鋪天蓋地的塵土,向鎮長徐徐駛來時,他驚慌失措,趕忙招手讓大家過去。
鑼鼓隊像散亂的鴨群一樣搖搖晃晃跑去半山腰,起號人率先吹起嗩吶,咿咿呀呀迴響在山谷中,而後十餘個年輕婦女打起腰鼓,鼓棒在鼓面上短促而歡快地撞擊,迸發出的喜慶澆在嗩吶聲上,銅鑼也適時被拍響,凸顯出幾分驚悚。曹縣長的腦袋從車窗探出,他戴著一副圓溜溜的墨鏡,朝鎮長擺擺手:
「乒乒乓乓的,報喪呢?」
鎮長嚇得臉色一白,朝鑼鼓隊招招手:「別報喪啦!」話音剛落,他立即意識到說錯話,整張臉像是要化作一灘爛泥似地虛弱無力,驚恐地糾正道:「錯啦……別敲鼓啦……」
曹縣長縮回腦袋,嘴唇動了兩下,好像說了個什麼詞,俺在遠處觀察,仔細琢磨了很久,才隱約發覺他說的是「賤民」。
曹縣長的到來沒有未十三鎮帶來半點好處,沒有修鐵路,也沒有翻新造紙廠,他只是拍了拍羅生觀的肩,興沖沖地說以後會多多照顧他的生意。原先對曹縣長讚不絕口的李鼎這回不幹了,他氣得茶飯不思,惱聲惱氣地說:
「我早知他不是好東西,他的發跡史和羅生觀一樣見不得人——原先是個開船廠的,縣長是他用錢買來的,這錢又是從哪來?當然是從工人們的血汗裡淘來的!他和羅生觀相識的緣由也十分不光彩,那時打仗,他們是一個營的,偷襲日本人根據地前一晚,羅生觀把睡夢中的曹縣長叫醒,說他算過了,敵人至少有一千兵力,他們就幾百人,這次是給日本人送命去。於是兩人趁夜色當了逃兵,這理應被槍斃,可大家說都是這麼說,找不出證據,能證明他們是逃兵的人都在他們溜走的第二天死完了,確實是送命,這羅生觀倒沒算錯。」
「那後來哩?」有人問。
「後來?後來他們在逃跑路上遇到狼了,羅生觀還被咬傷了手臂,幾十年後他們再度相逢,羅生觀展示出胳膊上的傷疤,曹縣長二話不說就給他的紙廠投了十萬塊錢。」李鼎照例往門外瞄一眼,確保沒人在偷聽,「你們可知道曹縣長這幾天都去哪了?回縣裡了?我告訴你們,是去北巷嫖妓了。」
又有人問:「北巷哪裡可以嫖?」
李鼎哈哈大笑:「你們這些外來的不知道,以為十三鎮只是漁業發達,其實娼市更惹人神往,周圍各鎮各縣的好色之徒都有耳聞。那營生做得可大,一條花柳巷子,從頭走到尾要費一炷香功夫,那巷名叫文茈巷,大鴇子劉文茈,晚清也是做雞出身,老了依舊死性不改,自己沒力氣賣了就叫別人去賣,當個雞頭,悠哉遊哉,錢賺到手軟。」
「可是這新中國了。」
「新朝又如何?誰管得到十三鎮?這文茈巷早在光緒年間便有前身,那時十三鎮大多人上半輩子不娶,去花柳巷子一個勁嫖,下半輩子腰累壞了才成家安度晚年。那文茈巷我也到過幾次,一到那裡,淫氣像霧一樣蒙著眼,別說人了,連狗去那都屌立三尺。巷子口有健壯的夥計守著,個個武功非凡,沒人敢鬧事,巷子最深處就是仙女閣,那裡最貴也最舒服,那裡的女人美若天仙,其實說難聽點就是雞王,放以前叫花魁,仙女閣與普通娼屋的最大區別就是門,那裡的門不是平常的門,是用名木紫檀做的,能進去的嫖客非富即貴,反正我這輩子是沒機會見著那紫檀木門背後的世界啦。」
「那縣長多半是去仙女閣了?」
「這還用說?你們可知曹縣長是個什麼東西?他和羅生觀一樣壞爛了心,兩人狼狽為奸,官商勾結,仗勢欺人,馬克思說過資本主義的每一個毛孔都充滿了無產階級的血汗,那曹羅二人的毛孔裡就是充滿了魏縣人民和十三鎮人民的血汗。不說羅生觀,羅大王八,動不動就剋扣咱們的工資,單說曹縣長,那人五人六的假縣長,他十六七歲也是個碼頭工人,規規矩矩用力氣掙錢,後來勾搭上了船廠廠主的女兒,竟然還成了,那廠主姓甚名誰?大名鼎鼎的實業家魏幾路,這還了得?你們肯定聽得糊塗了——那曹縣長一沒潘安之貌,二無李白之才,他怎樣釣得到魏幾路的女兒?我告訴你們吧,早些年魏幾路還活著的時候,成日拄拐巡查廠裡的情況,卻從沒人見過他的女兒,為什麼?不敢見人呀,聽說他女兒一臉麻子,唇肥齒歪,禿了半邊頭,別說娶,誰敢正眼瞧她?曹縣長這不要臉的,覬覦魏幾路的資產,直接跟她生了個大胖小子,說白了他就是只鴨。現如今當了廠主,買了縣長……是縣長就要會治理一個縣,他會個屁。」
大家見李鼎激動得飛濺唾沫,便嚇唬他說:「我們去把你說的話報告羅生觀。」
「哎哎!別呀!」李鼎立馬認慫,「千萬別幹這事,這不是毀了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