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20 深淵有其盡。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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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12-20

  前幾日遇見的巨蛛挾著沖天瘴氣在腦中浮現,相比之下那縷黑煙實在渺小到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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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色的霧氣等於魔獸。
  對身在這片大陸的人來說,這是自幼銘刻在心的「常識」。不論是從聖堂的講道、神殿的華窗、某本書上的插圖、還是路過冒險者的閒談裡知曉。
  魔獸是女神的仇敵、是眾生的敵人、是邪神的眷屬、是對人類靈魂充滿飢渴的怪物。貪婪、扭曲、污穢、嗜血,只適合在女神的榮光下毀滅。
  亞歷知道怎麼煮出肉中濃郁的膠質,也知道如何讓酥皮在冷掉後還保持酥脆,貝納德的名產牛尾凍是他的拿手好菜。除此之外他幾乎一竅不通,甚至幾乎不認得字。關於魔獸或宗教這些複雜難懂的事,他都是聽德雷克說的。
  那位有張溫和臉孔的騎士說過,其實在魔獸之上,還有一種極其罕見、強大到縱使出動整個騎士團,也不一定能與之抗衡的存在。

  「類人魔獸不過是有著人類外型的野獸。」
  老友若無其事慨慨而談,似乎沒注意到他藏在托盤下的手,因為害怕在顫抖。
  「千百年來,我們能抵抗魔獸直到現在,其中一個理由,就是因為魔獸幾乎都是憑本能行動,不會思考、更不會設陷阱,一打照面就像頭發狂的野豬一樣,直朝你衝來。簡直比喝得爛醉的瘦老頭還好對付,是吧?但那『東西』就不同了。」
  「它們不一定是人形,不一定會說話,甚至就算碰上了,也不一定會立刻殺了你。」
  圓臉騎士將酒杯舉到口邊,卻沒有喝下,而是騰出一根手指騷了騷下巴。
  「但你絕對不能相信它。身為邪神的眷屬,僅管彬彬有禮,說出口的話也絕沒有一句是真的。它們的目的與魔獸並無二致,只是換了種『優雅』多的方式來吃你。唉,我怎麼說的跟貴族一樣呢?」
  他顯然是喝醉了,否則那對淺褐色的眼睛,怎麼會閃爍著跟他小時候偷了節慶晚宴的高級火腿時、一樣的神情呢?
  「有人叫它們『妖魔』,也有人叫它們『魔人』,但還是神官的說法好。它們不論構造還是能力,都已經是與一般魔獸截然不同的等級。」
  「『近乎魔神般強大的種族』,簡稱『魔族』。如何?其實聽起來還挺帥氣的吧?」

  亞歷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回想起這段話。有一瞬間,他只能跟周圍人群一樣,呆呆地仰著頭,看著那道在藍得刺眼的天上,如狼煙筆直竄入深空的黑霧。
  怎麼會?德雷克說上一次出沒已是八十年前。而且這裡——

  「……女神啊!」
  含糊的女聲幾乎成了嗚咽。隔壁的洗衣婦鬆開手,裝滿水的木桶怦然落地。
  水花濺到亞歷膝上,他感到下肢在顫抖,感嘆著井水的冰冷。木桶骨碌滾到牆邊,但無人敢挪動半步。
  就在他懷著一絲僥倖,以為這一切不過是幻覺時,貫耳巨響轟然而至,突出於眾建築頂上的聖堂鐘塔,銀白色的鐘兀自瘋狂震盪,無情打碎了他的冀望。
  第一聲驚懼無疑的哀嚎拉起了布幕,被驚恐支配的民眾拋下任何拿不了的東西,驚惶四逃。男人、女人、孩童,從他身邊撞過,有人躲進了屋內,更多人湧向了鐘聲源頭的聖堂。
  亞歷仍按著雙膝,視線無法自那叢黑霧上移開分毫。
  「神啊!」長滿厚繭的指節陷入皮膚,亞歷聽見自己的喘息,聽見教士在鐘塔上的呼喊「那種東西……真的存在嗎?」

  ※※※

  德雷克突然感到鎖骨上一陣刺痛。
  他放下杯子摸了摸襯衣高領,正疑惑著,狂暴的鐘鳴猛然襲來,像有人拿著盾牌,狠狠往他後腦砸上一記。
  全城的鐘似乎都響了,宅邸塗了灰泥的石牆,在眼中彷彿成了掀動的門扇。女僕的驚呼隱沒在巨響中,架上陶罐墜落,碎片、內容物和從房樑震落的灰塵混雜在一起,揚起氣味雜陳的煙霧。

  鐘聲又急又響,跟往日渾厚穩重的報時聲截然不同。
  正午鐘?不對!剛才已經敲過了。
  德雷克忍著頭殼裡的昏脹衝到窗前,立刻看見了天上的異象。他按下差點脫口而出的驚叫,乾啞低語:「那是——瘴氣?瑞恩大人!瑪妮小姐!請你們快去神殿避難!」
  「好、好的!」慌張的女僕瑪妮正要檢拾碎片,聽他這麼一吼,趕緊把托盤放下,回身拿起書桌上的外衣,衝到眼神凝重的瑞恩.莫頓身旁。
  「你要去哪裡?」老者起身,看著抓了把堅果塞進嘴裡咀嚼的德雷克。
  「雖然有守備隊,但他們負責的是城裡的治安,對付的是人,沒多少面對魔獸的經驗。」他灌下一口茶,抓起佩劍「我去幫忙。」
  「你要就這樣去?」
  今天是休假,他只穿著單薄的羊毛外衣,斗篷嫌麻煩就沒帶了。德雷克掃了自身一眼,咬牙:「裝備可以跟守備隊借。」
  「備用裝備都是些破銅爛鐵,跟我來。」老人頭也不回,逕自走向書房背光的角落「瑪妮,妳也來幫忙。」
  窗外鐘聲仍如暴雨磅礡,但開始有掉隊的弱音,似乎連串的警告即將耗盡敲鐘人的體力。與之相反地哭叫與咒罵越漸鮮明,蹄鐵與嘶鳴伴隨著物體落地的聲響,還有幾乎聽不見的祈禱碎語。
  德雷克深吸一口氣,前幾日遇見的巨蛛挾著沖天瘴氣在腦中浮現。相比之下那縷黑煙實在渺小到可笑。他強壓下在胸中躁動的不安,試著保持冷靜。
  騎士們不會這樣尖叫,他有好久沒這麼直面普通人對魔獸的恐懼。
  「瑞恩大人,沒時間了。請您——」
  瑞恩隨手一揮,未漂白的亞麻布被拐杖挑下,德雷克的催促堵在喉裡。
  全套嶄新的金屬鎧甲,在瞪圓眼的他面前暴露了出來。光亮如鏡的表面沒有任何家徽或家紋,只有在胸甲的邊角,低調蝕刻出獸爪似的紋路。深色的紋路似乎不只是裝飾,他可以感覺到上面蘊含著魔力。
  「本來三年前你加入騎士團時,就打算當成賀禮送給你,但考慮到還沒建立功勳,附魔盔甲有點太顯眼了。」
  瑪妮從慘白的臉上露出個顫抖卻振奮的微笑,行了禮後朝德雷克伸出雙手。
  他默默遞出佩劍,將右腳放上盔甲前的矮凳。胖胖的女僕熟練地解開長皮靴,套上護腿,調整皮帶。
  他的震驚與藏不住的喜悅似乎都被瑞恩.莫頓看在眼裡,老人寬闊的臉面已沒了當年的威嚴,只有一雙家族遺傳的細長藍眼,在懾人氣勢間閃爍著欣慰。
  「這可是特別為你準備的。給我活下來。」

 ※※※

  「德雷克!」
  他衝過中央大道南段的市集廣場時,有個熟悉的聲音自天而降,黑髮黑眼、眼神兇惡的同僚,穿著身看起來就很冷的半長袖淺色羊毛衣和灰背心,扶著劍柄落到他旁邊的地上。
  從對方一臉驚疑的神情可以推測,威佛顯然沒料到他會是這副裝扮。他自己都沒料到了。
  雖然刻不容緩,但他停下腳步時,還是十分好奇是怎麼認出他來的。

  「你跑步的時候右腳會抬比較高。這不重要!」威佛似乎無法克制多瞧兩眼,表情十分複雜「你要去南門?我剛看到城牆上有人跑向大公宅邸,八成是去通報。但不知道有沒有派斥候,那個『東西』很詭異,他們要是隨便靠近很危險。」
  「交給我吧!正好能讓這套盔甲派上用場。」德雷克拍了拍胸膛「希望馬都上好鞍了。」
  「不。」威佛談話間沒有放鬆對黑霧的警戒,皺起的眉頭讓他的臉孔看來更加可怕「馬對瘴氣很敏感,守備隊的恐怕會更不受控制。」
  他動了動眼球,沒思考多久就沉聲說道:「高文應該還在宅邸內,大公大人也在。莫頓大人說要去神殿,他應該也會去宅邸跟他們會合。這樣吧!你去南門守備隊的總部,我直接去現場。」
  「你要一個人去?太危險了。就算你——」德雷克瞪著眼,卻見威佛開始活動關節,伸展肌肉「你要幹麼?」
  「馬太慢。你也太慢了。」他說完一腳踏上路邊的木箱,看似輕鬆一瞪,手臂一抓,就飛到了三層高的屋頂上,回首張望德雷克的眼神隱隱有些得意。
  「真是副充滿貴族風範的盔甲!很適合你!」男人的嗓音滿是嘲諷,德雷克立刻意識到,這是在回敬他之前嘲笑威佛召喚不出神蹟的話「我會盡快帶情報回來!」
  他扭動嘴角剛想說什麼,伊爾德維人的影子就從建築間消失無蹤,徒留猛然回神的騎士,罵罵咧咧地開跑。
  「可惡啊!這時伊爾德維人就佔盡優勢啦!」他忍不住嘴角上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