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擁有的怪物:小星星

本章節 11355 字
更新於: 2023-12-13

你們也許都聽過「小星星」這首歌。

我出生的年代,台灣已經不流行給孩子唱兒歌了。我的父母可能沒有這種打算,但是我確實在成長過程中很少有機會接觸兒歌。稍長一點時我恰好碰上教育改革的風口浪尖,當時整個教育界都惶惶不安、不知未來的政策會發展成什麼樣子,因此學生當然也是。

所以我第一次聽到「小星星」,是在我已經成年之後。而且直到如今,我也還是沒搞清楚原始版本的歌詞是什麼。

你可能知道一個叫「琳卡」的女孩,和她那隻奇特暹羅貓「瑪琳」的故事。是我和潘尼歪斯追蹤著怪物的行蹤,在緊要關頭救了她一命。

好吧,這麼說並不完全屬實。

「紅眼之女,請留步。我還有另外兩件事情需要妳的鼎力協助。」

當那位銀色瞳孔的女人對著我說時,我們正在「微醺彌撒」中並結束了一場不那麼有趣的對話。因為我發現,自己是被千里迢迢騙到法國鄉村中的。

「何必開口請求我協助?妳能預測未來,早就知道我會不會答應。」

被稱為「見證者」的瑟希莉亞聽出了我的諷刺,但是並沒有多做理睬。

「有時我也希望自己能掌控一切,但這個世界並非這樣運作的。」
她的目光投向我身後,應該是正看著潘尼歪斯。

「妳的夥伴應該說過,就算是作為規則本身的那一位,也沒能掌控所有的一切。我們是自由的,只是也不那麼自由。」

「那妳要我做什麼?」

瑟希莉亞希望我做的兩件事,其中之一就是循著線索找到那位叫做「琳卡」的女孩、將她帶回微醺彌撒。而另外一件事,則是尋找某個帶有奇異力量的物品。

「妳聽過小星星這首歌嗎,紅眼之女?」

我按照一開始的那串話,稍微修飾以後回答了。而她依舊沒有過多搭理我的毒舌。

「好吧,沒關係。我需要妳去尋找的物品和這首歌有關。」

根據瑟希莉亞的說法,那是一首由「小星星」旋律改編的歌曲。撇開節拍和風格不談,基本就是在原曲中填入不同的詞。

「重點在於寫入的詞。雖然經過改編,但是那可不是尋常人應該碰觸的東西。」

和過去我與潘尼歪斯接觸到的所有奇異物品一樣,某個人類企圖呼喚超自然力量來滿足自己的欲求,卻適得其反地造成無可挽回的悲劇。然而即便事情演變至此,受力量蠱惑的主角依舊不願放棄達成自己那扭曲的目標。

「所以那個人做了什麼?」

瑟希莉亞搖搖頭:「在妳尋找的路上自然會知道的。」

「妳真是個討人厭的NPC,編寫妳代碼的工程師一定有病。」

「哈哈哈哈哈,這個比喻很妙,我喜歡。」
這是我接觸瑟希莉亞後,看過她最強烈的情緒。

「可能我真的不討喜,但是我有身為這個角色必須做的事。不像某些愛劇透的網路紅人,所以原諒我不能再說出更多細節。安托亞和妳的夥伴一樣,嘗試著積攢力量。所以找到這個物品,應該能稍稍阻攔她的腳步、也為我們彼此都爭取更多時間。」

我想,她是知道安托亞與我們之間的關係後,才說出這一點的。然而對有能力窺見一切的人來說,恐怕對話開始之前、她早已對結果瞭然於心。

臨走之前,瑟希莉亞最後用中文對我說:「祝願妳在黑暗中毅然前行。」

於是我帶著琳卡和她的貓上路了。

我們的這趟旅程確實很多波折、詭異且凶險,但是這個故事並非關於她們、而是關於那個我要尋找的改編版「小星星」。

那時琳卡和瑪尼完成了她們的任務、回歸正常生活,我和潘尼歪斯則繼續追查著那首怪異歌曲的下落。

解決掉幾個礙事的超自然怪物、查找某些離奇的案件後,我們終於在找到了與那個物品有關的消息:一個由中俄混血、淵遠流長的家族「布爾德/朗」家族,以及他們跌宕起伏的復仇之路。

事情最早由一位太平天國的信徒開始。

在1864年天京城破、太平天國勢力徹底瓦解之際,一位信徒孤身趁亂突圍,逃向了和太平天國勢力發展相反的北方。事到如今我們已經很難知曉,他當初逃離時是否從洪秀全或其他教派高層那裡、取得某些神秘的物品。但是他最後在黑龍江省定居下來、在當地與一名俄籍的柯爾克孜族女子結婚,並在日後逐漸發展為「布爾德/朗」家族。

因為地處中國與俄羅斯交界,所以在外來語上他們的姓氏為「布爾德」,而在漢語上則稱為「朗」。

這位昔日的信徒並沒有忘記太平天國被滅、同袍慘遭屠滅的仇恨,因此他一方面積極透過營商來拉攏當地的俄羅斯勢力,另一方面則暗中籌備著復仇大業。而在家族日漸興旺的同時,中國境內卻形成了另外一股截然不同的宗教勢力:打著扶清滅洋、仇視基督教族群的「義和團」。這個團體發展到後期,甚至得到清廷的重用、得以成為對外武力的其中一環。而同一時間,布爾德家族則嗅到了一個大好時機。

雖然在後續的歷史中,「庚子俄難」在海蘭泡發動的屠殺是俄羅斯帝國的主意。但是實際上,透過這次殘忍的血腥鎮壓,布爾德家族不只從中獲得了龐大的勢力與利潤;更重要的是,這些痛苦死去的亡魂得以讓他們進行儀式、連結現世與彼界。

然而這項慘劇,只是布爾德家族對中國仇恨的開端。

「你知道當時發生什麼嗎?可能是使用了你們之一的力量?」

在前往黑龍江的列車上,我望著窗外飛逝的景色、一邊和潘尼歪斯對話。

『恩,肯定和我沒關係。』

「數千人被殺了,這個數量夠搞出點大動靜吧?」

巨龍的眼光滿是不屑:『被召喚也沒人會通知我。』
『而且我們還不確定,這個家族是企圖製造物品,還是召喚什麼。』

「有可能因為和真田同樣仇視人類,所以連結上了嗎?」

巨龍搖頭。
嚴格來說,兩個世界之間沒有不依賴「門」而跨越的管道。那些所謂能驅使超自然力量的儀式,其實都是用來強化人們內心期待的工具。這種渴望就如同黑暗中的一道燈火、吸引著超自然的存在,然後才使得他們強大的力量可以流入人間。

然而無論是肉身或物品,這些強大的超自然力量都必須憑依在某個東西上,否則就會消散。

我從行李袋中取出檔案夾,裡面是花費不少心力才蒐集到的資料、一本據說是由布爾德家族編寫的魔法書影本。

大部分都是以某種加密文字書寫而成的。在潘尼歪斯的協助下,我們很快就破譯了編碼,而其中一頁是這麼寫的:

Devos是最難以控制的邪惡存在。
就算在那些強大的超自然力量之中,他也是最讓人恐懼與害怕的力量。他的身軀巨大,降臨時足以遮天蔽日。召喚他的儀式必須精心設計,以殺戮與鮮血為祭品,否則他強大又瘋狂的力量將足以摧毀整個世界。

「聽起來很像你啊,小恐龍。」

巨龍露齒而笑:『我都不知道自己那麼可怕。』

「所以布爾德家族確實發現了你們幾位的存在,卻沒能很好地掌控你們的力量。」

『以凡人之軀恐怕並不容易。』

下一頁則是召喚儀式用的魔法陣,是融合了東西方風格的樣式。上面各自有兩個小符號,代表的是召喚所需的「主要元素」。六位神明都分別和兩種元素有關,而我認為應該是潘尼歪斯的「Devos」關聯的是月亮和太陽,分別代表著陰與陽。

按照書中記載,要召喚出這六位強大的神靈,還需要先呼喚出對應的「伴星」、相當於是某種低一階的力量。十二個伴星代表著十二地支、以及一種元素,形成一個複雜的系統。

但是令人膽寒的,是為了召喚出潘尼歪斯所需要的「祭品」。書頁上翻譯後的文字是這樣描寫的:

Devos對應戍和亥,立陣應面西北。
其掌未知,應伴宮古星與圭陰星,表人理和生死。

欲喚圭陰星,則貢以生辰皆異之男女十二名。祭祀前皆應服食「天人濁酒」。其乃以人祭者之骨燒成灰,混以血液、膽汁、黃蓮、魚腥草、山楂果、白芍、馬纓丹、毒蛾膏菌、烈酒製成。欲喚宮古星,則以十二位活祭品之眼球、指甲、耳朵、手指風乾,並置於墳地沐浴六夜月光後,各自以其頭髮和皮紙包裹。

潘尼歪斯和我都否認這麼做能召喚超自然力量。但是若能完成這麼血腥的過程,想必那股強烈的執念也足以撬開通往彼界之門。

不過真正讓我們踏上旅途、確定布爾德家族與那首「小星星」有關,是源自這份書稿的最後一頁。不似先前以密碼文字書寫,這裡使用漢字寫下了一首像詩歌的文體。

聖哉超凡彼世星,訴吾輩明汝何物?
高於日、炙勝炎,明亮更勝諸神仙。

白晝汝明灼其眼,黑夜汝狩人皆懼。
萬物伊始爾先起,無人得以辨其明。

偉哉超凡彼世星,訴吾輩明汝何來?
墨如夜,暗同黑,萬域歸一爾為首。

日中汝升無人勝,夜裡汝來奪其魄。
問誰眾生此囚籠,窮宇共源立其盟。

『這種文字恐怕只能召喚出瓢蟲。』
巨龍笑著說。

書頁上用來說明的文字損毀,我們無法辨認用途是什麼。但是依照這本魔法書的屬性,這段刻意編排、配合音韻的文字顯然和召喚儀式有關。

「只要施術者相信,這段文字就能夠增加儀式的力量,你剛是這麼說的吧?」

『但這段文字本質上仍然沒有效果。』

「沒關係,他們不在乎。」

沒錯,在心理學領域也有同樣的見解。人們強烈的意念縱然無法真正扭曲現實,卻足以改寫任何他們對現實的觀點。潘尼歪斯和安托亞的能力都是基於這個基礎而來的。重要的一直都不是「真實」,而是觀者的感受與賦予的意義。

我們的目的地是布爾德家族的起源,黑龍江省黑河市。不過我們沒有花費太多時間,就從料理店老闆口中問到了那棟「朗家大院」。但是當我們找到那幢房子時,它的外表卻一點也不像有人住。古老的磚牆無人維護、滿是歲月的痕跡,還有些地方被人蓄意破壞的跡象。

就在我們繞著圍牆、嘗試感知裡面是否有「東西」的時候,一個嘶啞且不悅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你們鬼鬼祟祟的在別人家門口搞什麼勾當?」

說話的是一位老太太。她穿著民國初年時的長袍、頭上紮著髮髻,我很快就看出那件繡花的外袍雖然陳舊,但是做工非常精細。她頭上的髮釵也是高價品,雕工非常精美、絕非平價之物。

「婆婆,您認識這戶大宅的主人嗎?」

「哼,這個城市裡誰不認識朗家?不只這幢破爛房子,他們整個家族連帶這片土地都被詛咒啦!妳一個外鄉姑娘不要管這種不乾淨的東西。」

有賴我與潘尼歪斯的「社交能力」,沒多久老太太就放下戒心、告訴我們這棟朗家大院廢棄的原因。

原來在當年大屠殺之後,這個家族確實獲益不少、幾乎壟斷了多數的貿易網路。然而隨著布爾德家族的權勢滔天,當地卻開始發生居民離奇失蹤的案件,執法單位卻如何都無法推進案情。

不僅如此,坊間許多人都謠傳自己看見朗家大宅鬼影幢幢、一旦靠近就產生一股強烈的不適與寒意。謠言甚囂塵上,而且朗家與俄羅斯勾結的消息也逐漸曝光、對他們在當地的勢力產生嚴重的影響。

這些怨氣在日本入侵黑龍江後達到顛峰。

欲打破朗家獨霸局面的商人、積怨許久的民眾、從中獲益的犯罪組織、想擴大戰爭的日本軍,這四方勢力最終讓布爾德家族成為案板上的魚肉,慘遭眾人瓜分蠶食。

「所以他們真的去攻擊朗家人了嗎?」

「那已經不能算是攻擊了。」
老婆婆嘆了口氣:「你不會知道失去理智的群眾會做出多麼殘忍的事情。」

她錯了,我非常清楚。

但是在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沒有必要糾正對方。

總之,朗氏家族已經從黑河市消失了,留下的只有這幢無人照料的破舊大宅。那些過去數代累積起來的恩怨早已被遺忘,徒留著受詛咒的惡名繼續阻擋人們靠近的腳步。

「難道朗家沒有後人嗎,婆婆?」

「哼,怎麼可能沒有,不過他們怕是也不敢回來這裡了。就像我說的,這個家族已經被詛咒了。」

身為一個與超自然力量糾纏不清的人,我很清楚詛咒是確實存在的。

雖然它們有些依賴於如潘尼歪斯一樣強大的存在,不過多數的詛咒和那些魔法儀式並無二致;它們都隨著人們的信念而增強,傳播和相信更恰好是使其得以干涉現實的必要養分。

至此我和潘尼歪斯已經弄清楚布爾德家族的興衰歷史。當年的流言蜚語之中恐怕有幾分真實,因為那本魔法書紀錄了相當接近真相的超自然存在。

這個家族必定嘗試過接觸某些禁忌,乃至於他們得以獨霸一時。但是這世界上沒有什麼平白無故得來的好處,那些仗勢得來的美好僅是曇花一現、高懸於頭上的劍中有一天會落下的。

我們大老遠跑來也不能就這麼離開,因此我決定進入房子中一探究竟。然而這必須要動用到潘尼歪斯的力量,牠必須改寫我們「進入朗家大宅」這件事的存在;作為相應的交換,我必須奉上一些人心黑暗的慾望當作牠的餌食。

還好,我並沒有後悔這個決定。

我們在那幢破舊的房子中,發現了一道關鍵線索。

當年離家在外、沒有受到暴徒襲擊的是外出就學的一對雙胞胎姊妹,姊姊朗文琪(文琪.約拿.布爾德),還有妹妹朗文姝(文姝.彌迦.布爾德)。

她們是家族中的女性、被認為不足以傳承「正統」,因此使用聖經中的小先知書來冠以中間名、後代更是直接成為外人。

相較於此,家族中的男丁們族被認為是布爾德的「本家」,得以使用大先知書系列當作中間名、並且嫡子還會沿用父親的名字。

在一封家書的複本中,記錄著當時做為一家之主的朗梅豐(梅豐.以賽亞.布爾德),將兩件重要的物品分別交給姊妹倆人。姊姊文琪持有一個骨董音樂盒,妹妹文姝則擁有開啟它的鑰匙和上發條的機關。

資料中沒有進一步提到,她們是否知道這個音樂盒擁有的「力量」。

但是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
恐怕朗梅豐為了避免音樂盒被任意使用,而將其分為兩份,唯有姊妹倆人合力才能啟動這個物品。

也就代表著,若有家族之外的人想要下手搶奪;除非成功控制兩人,否則持有其一沒有意義。這確實是一個很不錯的決定,而且也間接地證明了這個音樂盒意義非凡。

然而兩人若是在二戰期間就已近成年,那麼如今都超過百歲、幾乎不可能還活在世界上。就在我正思索的時候,巨龍從我內心中那潭墨黑的池水中現身。

『我有一個辦法,想聽嗎?』

「我猜不是什麼好事,但是你說說看吧。」

潘尼歪斯掌管著「存在」,所以也能反向尋找存在的訊息;一樣物體的重要性越大、受到越多他者的認定,「存在」就顯得愈發耀眼。而這個音樂盒對朗家來說意義非凡,要追蹤它並不困難。

「聽起來還有個『但是...』。」

『別這麼慣老闆嘛,親愛的。房價都漲成這樣了,你付我點工資不過份吧?』

巨龍一邊說,還在我腦海中放出了網路上用來嘲弄物價飛漲的圖片。

「這種『工資』跟強迫沒兩樣吧?」

『我是這麼不通情理的龍嗎?』

「難道你不是嗎?」

『講得好像我強姦妳一樣,過去某些代價妳也是樂在其中。別忘了我們的感受可是連在一起的。』

牠指的是那些跟性有關的部分。

「不,對人類來說感官上愉悅,和真正的滿足是兩回事。」

巨龍翻了個白眼,蠻不在乎地說:『所以妳到底幹不幹?』

潘尼歪斯的口氣像是我還有其他選擇一樣,但是我根本就沒有。從我決定要淌這灘超自然豪門恩怨的渾水後,就已經不可能再過正常生活了。

我嘆了口氣:「老規矩,不殺人、沒有生理傷害。」

交易成立了。

原本以為事情會很麻煩,但是潘尼歪斯很快就定位到音樂盒的位置;而且根據牠的描述,兩份物品在同一個地方、擁有者應該是同一人。

此時我才忽然意識到,如果有這麼方便的能力,我們何不一開始就使用這個方法來「定位」呢?巨龍對我的疑問嗤之以鼻,彷彿我是個連基本常識都沒有的蠢蛋。

『妳這時候才發現阿。瑟希莉亞刻意不具體描述,這樣我們就必須要更深入地接觸布爾德家族和他們的歷史。我們是一體的,我無法在妳不了解的情況下、精準抓住某個存在。』

「這個心機重的女人!你那時幹嘛不提醒我?」

『能夠見證一切的人卻故意不提,妳覺得是為了什麼?』

我好像終於明白這趟旅程的目標為何了。就算那個音樂盒確實非常危險,但是瑟希莉亞交付我們這項任務,為的就是讓我們經歷這所有的一切。

這是她故意安排的。

「好吧,搶走音樂盒對我們來說應該不困難。但是那些東西在哪裡,我可以先看看怎麼過去。」

『美國、紐約布魯克林。』

「你是不是以為我有自動導航?」

巨龍沒有搭理我的調侃:「座標在妳腦海裡面,麻煩動動妳可愛的小手指輸入它。」

在用同樣的把戲變出現金與護照、購買了機票之後,我們從甘迺迪機場入境,並很快就抵達潘尼歪斯給出的位置。

那是座落於布魯克林區、康尼島上的一幢老式木造洋房,看得出來經過修復更新,但是依舊保持著過去年代的風格。

白色搭配碧綠色看起來優雅中有點可愛,但是我無暇感受這棟建築的美、以及它代表的美國八零年代。

我知道那棟建築物裡面有什麼。而且不需要巨龍提醒,我就已經感受到從房屋中傳來的寒意與焦味。那股濃烈的氣味,像是燃燒塑膠一般的刺鼻。

「我還沒碰過這麼臭的。」

我不禁捂住嘴來阻止反胃的感覺,一邊抱怨著。

巨龍在我身後端詳著房子,然後若有所思地說:『恐怕妳感受到的不只有超自然力量,還有真實存在的臭味。』

「房裡有死人嗎?可是我沒感受到死亡的氣息。」

沒錯,還記得我獨特的天賦嗎?

我能感受到人們的內在世界以及情緒,它們就像某種直覺或影像般竄入腦海。而在我與潘尼歪斯聯手之後,這股力量進一步增強。現在的我能感受到更多肉眼無法得知的訊息。

『恐怕不是。那是某種...更糟的東西。』

我拿出事先準備好的法治單位證件(當然,也是變出來的),然後上前按了門鈴。屋內傳來沉悶的鳥鳴聲,但是等了許久卻依舊無人回應。

我繼續屏息以待、想要儘可能地感受環境中任何活動的氣息,可是什麼都沒有。

我深呼吸了兩次,才終於嘗試轉動門把。和許多恐怖電影的劇情一樣,門沒鎖、而且很輕易地就推開了。

進入屋內後,那股惡臭反而舒緩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老舊房屋會有的陰涼和木頭味。

「這裡是聯邦調查局,這只是一次形式上的搜索;如果有任何人待在這所房屋中,請配合調查!」

『妳越來越熟練了呢。』

「閉嘴。」

我又喊了一次,依舊沒有任何回應。同一時間我對一樓的搜索也已經結束,沒有發現任何人影。

正當我小心翼翼地步上二樓時,那股從一開始就困擾著我的臭味消失了。緊接而來的,是另一種詭異、沉悶的寧靜,還有從二樓房間中傳來的冰冷壓迫感。

儘管奔往房間前心中就已經做好準備,但是在我推開門並看見那個東西時,仍然差點壓抑不住湧上喉頭的酸液。

眼前的是一個中年女子,但是逐漸收攏進她體內、黑影般的觸手,讓我知道她已經不是人類。

「我…我只是想要看一眼、就直似看宜俺而已…」

女人的聲音顫抖著,而且顯然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發音。

原本還有光線照亮的房間,此刻像蓋上了黑色的紗布般模糊。傢具的形態開始扭曲變形、逐漸失去顏色,圍繞著它們的黑暗卻彷彿開始有了生命,蠕動著想要接觸更多物體。

空氣變得很沈重又黏膩,我感覺自己每一口氣都要非常努力才能呼吸。同時四周也變得異常冰冷,好像有無數充滿壓迫的目光注視著我,環境中更是迴盪著無數細碎的低語聲。

我知道這不是潘尼歪斯的把戲。它來自女人手上的音樂盒,以及旁邊一位隱沒在陰影與沙發椅中的老人。然而黑暗並不能隱藏他佝僂、病態的細瘦身軀,還有擺在一旁的點滴架。

「你們終於來了啊。」

他的聲音嘶啞但仍有力。

「超過一甲子的歲月,我的家族為此犧牲了很多。不過你們終究是出現了,超越者。」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我只要那個音樂盒。把它交出來,其他的我都不管。」

老人發出一聲嘆息,然後無力的笑著。

「我的祖先無法忘記仇恨,因此接觸禁忌的邪惡力量。聖智殿君傳授了我們方法,但是他沒說我們要為此付出什麼。」

聖智殿君?我從沒聽過這個詞。但是隨著這個念頭,潘尼歪斯告訴我那是朗家人對「安托亞」的其中一個稱呼、顯然是凸顯了華人的宗教觀。

「祖母從前總跟我說,有一位超越者將會打破與彼界的鴻溝、我總認為那是幻想。然而在這麼多年之後,我才終於有幸看見妳。」

他的發言引起了我的好奇。

「你祖母說我是超越者?」

「她說終將有一個人,成為跨越兩個世界的關鍵。她的選擇將改寫一切,或是毀滅一切。現在妳來了、知道我家族的秘密,還帶著一個大傢伙在身邊,我想應該就是妳了吧。」

「既然如此,那把音樂盒交給我。」

老人搖搖頭。

「這個女人很貪婪,不只隨手偷走了我家的東西,最後還看上了這個我一直當作秘密保護的音樂盒。我本來希望詛咒可以隨著我的死去而消失,但是它終究還是被打開了。」

「我看得到纏繞在你身上的超自然力量,所以是你對這女人做了什麼嗎?」

「我沒有。」
他再次搖頭並嘆息。

「這股詛咒隨著我們的血脈流傳,每一代都會有人和這個物品糾纏不清。妳知道盒子需要開啟的機關對吧?那其實是半個謊言。」

我一時之間沒有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很快的我就搞清楚了:這個音樂盒本身不是超自然物品,它只是超自然力量傳送的媒介、一個沒有生命的「門」。

盒子被拆分成兩個部件是故意的。這麼一來所有知道其存在的人,就會先入為主地認為要集齊兩者才能打開它。

然而可能不是人類呼喚了異端的力量,而是超自然怪物們「挑選」合適的人類。

這名偷僱主物品的看護人員就是其中之一。

「潘尼歪斯,現在我們能怎麼做?」

『讓牠徹底附身後幹掉他們?』

「我、們、不、殺、人。」

『之前明明也做過。』

「那是不得已的。你到底有沒有想解決問題?」

此時剛才沾黏在女人身上的黑色黏液已經幾乎消失,我知道一旦它完全不見、就代表另一端的怪物離成功降臨只有一步之遙。

雖然對潘尼歪斯的力量有足夠的信心。然而依照過往的經驗來看,超自然力量和人體融合得越徹底、就越難將兩者分開。這意味著殺死怪物的同時,這位陌生女子死亡的機率也會增加。

雖然她並非無辜,但是評判善惡不是我的責任、我也不應該這麼做。

在那一刻,我想起了曾經愛過的男人S先生。

他想要為死去的前任復仇,因此自願成為「門」來協助真田與安托亞的計畫。在「人們擁有的怪物:黃雀在後(終)」裡,我在通過潘尼歪斯的測試後、得以和牠更完整地融合在一起,成為牠的「門」。

即便付出巨大的代價,掌管著「存在」的巨龍幾乎能做到任何事情。然而這股無上的權力並非我定人生死的理由,因此我很早就和潘尼歪斯確立了規矩。

「殺人」便是其一。

「啊…喝…烏翁眼,紅眼尼知惡個…」

女人的身體顫抖著,以詭異的姿勢扭動著關節。同時她的腳已經離開地面、身軀暫時擺脫了重力的束縛,紅褐色的頭髮如同水中的海草一般擺動。

「你這樣是沒辦法化解詛咒的。」

老人從黑暗中發聲,炯炯的雙眼在陰影中投出渴望的目光。

「你說什麼…?」

他微顫的手指向護工:「殺死那個女人也無法阻止超自然力量繼續散播。我剛才說了,它和布爾德家族的血脈緊緊相連、把它斬斷是唯一的方法。」

他是要我移除自己體內的詛咒,而他孱弱的身體不可能承受這種折磨。

然後我瞬間明白了、一切豁然開朗。

瑟希莉亞不只知道布爾德家族的歷史,她甚至預見了我會面臨這種極端的選擇:若不是殺死這名家族最後的血脈,就是除掉企圖附身的超自然力量止損。

音樂盒牽連的詛咒只是為了引誘我們上路的糖衣,她真正的目標打從一開始就是包裹其中的整趟旅程。

我想起臨行前她說的話:「祝願妳在黑暗中毅然前行。」

此刻這個祝福的句子變得意味深長,我甚至覺得自己根本沒完全弄明白。

「你…從一開始就知道嗎?」

在內心世界那潭墨黑的水池旁,我向巨龍開口。牠漂浮在無波的池水上方,赤紅的雙眼炯炯有神。

『知道什麼?』

「別裝傻,潘尼歪斯!」我生氣地大吼,整個世界也因我的情緒而騷動不安。

「從瑟希莉亞在微醺彌撒交付我們任務時,你就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是不是?老實回答我!」

漆黑的巨龍沒有回答。

「回答我,你明知道我們需要殺人,對不對?」

『邱瑾,不管如何超凡入聖、妳都無力拯救所有人,別忘記這一點。』

我沉默不語。

『這一刻終究會來的,不是此時也會是彼時。』

『妳也知道,讓這份詛咒繼續延續、只會造成更大的傷害。為了保護這個世界,還有那些妳貫徹的信念,我們必須這麼做。』

「我們可以改寫詛咒本身。」

『這個詛咒牽連了很多人、跨越了百年以上的歲月。妳支付不了那麼高昂的代價,這個世界上沒有東西可以。』

其實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

從和潘尼歪斯接觸開始,我就知道這種殘酷的決定終究有一天會來。我只是覺得它應該不會來得這麼快,畢竟過去我們都能維持不殺人的規則。

可是一旦我開始出手傷害生命,又該如何選擇哪些該殺、哪些該拯救呢?

我從口袋拿出一個金屬罐,然後抬手將它變為一把帶消音器的手槍。

你們可能以為「存在」之力很萬能,但實則不然。槍械是由許多零件組成的精密物品,必須要有足夠的理解才能變化出真正可用的槍。我為此還特別買了一把模擬道具槍,練習過很多次才成功。

「我...請問您尊姓大名,老先生?」

「薩里.蘭福德。」

「薩里.蘭福德,我叫邱瑾。很抱歉我必須對你做這種事,我真的很抱歉…」

老人搖搖頭:「沒關係的,我被困在這個詛咒中太久,而妳解放了我。」

就在這時候,隨著喀噠一聲,一個女性的歌聲迴盪在房間中。我很快就發現那個聲音的源頭,但是隨即意識到一個機械式音樂盒不可能播放出這麼清晰的人聲。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s. How you show me what you are? 」

那個女子的嗓音蘊含著一點淡淡的悲傷,可是柔和且優美。我開始感受到自己的意識被她的歌聲所吸引、無法專注在眼前應該要進行的事情。

「Risen upon over sun, look like diamond more than one.」

雖然不知道它是怎麼辦到的,但是音樂盒內的超自然力量正在干擾我。

「潘尼歪斯,讓那個該死的聲音閉嘴,我必須開槍。」

巨龍在我的命令下操控著黑色的黏液發起攻勢,但是卻被那位護工阻攔。此刻她依舊像個蹩腳的傀儡般,用不明所以的詞句咒罵著、但是輕易地就阻擋了潘尼歪斯的攻擊。

同一時刻,我發現自己握著槍的手顫抖著、手指不受控制地慢慢離開扳機。

「The day you shine blind them all. The night you haunt, fear them so. 」

「潘尼歪斯,快點!」

『妳很愛使喚人耶。』

「All things exist cause of you, mortal in world never know.」

「牠在控制我的身體,做點什麼!」

小星星的旋律再次重複,但這次的歌詞改變了。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s. Will you told us where you from? 」

盒中的女子聲音開始變得怪誕且模糊,像是損壞了的唱片那樣變調。同時間我能感覺到某種強大的力量擠壓著身體、並且嘗試由內控制我的動作,同時腦海中也有另一個聲音響起。對方要我別再掙扎、放棄抵抗。

「Falling in dark, black than all. Glory, glory, overlord.」

我不知道歌曲再播放完一輪會發生什麼,但肯定不是好事。

「很抱歉讓妳做這種事,超凡之女。」老人露出虛弱的笑容說著。

「也許這世界沒有機會知道你的犧牲,但是我會銘記在心的,薩里.蘭福德。」

老人點頭、閉上了眼睛。

「Daylight you up, high than all. Dream night you came enjoy kill.」

在音樂盒即將放完這一句時,潘尼歪斯的黑色黏液成功地刺穿了護工的身體、也讓我短暫地恢復自由。

我毫不遲疑地扣下扳機。

這是一場慘烈的勝利。

我被迫殺死布爾德家族最後的血脈,同時也錯過拯救那名護工的時間。潘尼歪斯對牠體內的超自然力量發動攻擊時已經太晚。兩者融合得太過緊密,以至於那個女人沒有存活下來。

我對自己無法當機立斷感到非常沮喪,認為是我讓一切變成無法挽回的局面。

瑟希莉亞預見了事情會演變成這樣嗎?

她將這個任務交給我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呢?

這些疑問我至今也沒能明白,因為在那之後我就沒有見過她。

或許是逃避、可能是對她的憤怒,總之我不願意再見到她。

但是我保留了音樂盒,並且在日後也帶著它繼續所有的旅程。我想這是為了不要忘記命途乖舛的薩里.蘭福德,也為了不要忘記逝去的生命。

它提醒我若要力挽狂瀾,必須做出巨大的犧牲。

那個受詛咒的音樂盒在事件後完全失去了和超自然力量的連結。不過作為一個靠機關動作的物品,它仍舊能播放出那首曲調哀傷的小星星。

演唱的女子依舊有著柔美、具有穿透力的嗓音,只是已經沒有任何特異的魔力了。

在故事的最後,我想要附上這首改編版的歌詞,用以紀念勇於犧牲自己的薩里。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s.
一閃一閃小星星,
How you show me what you are?
告訴我們你是什麼吧?
Risen upon over sun,
升起高於日頭上,
look like diamond more than one.
閃耀更勝無數鑽。

The day you shine blind them all.
白晝你光照使其目盲。
The night you haunt, fear them so.
夜晚你狩獵使其恐懼。
All things exist cause of you,
萬物因你們而存在,
mortal in world never know.
而凡人不會理解。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s.
一閃一閃小星星,
Will you told us where you from?
述說你從何而來吧?
Falling in dark, black than all.
墜於黑暗中,比一切更黑。
Glory, glory, overlord.
榮耀歸於至高的霸主。

Daylight you up, high than all.
白晝你升起超乎萬有。
Dream night you came enjoy kill.
夜晚你前來享受殺戮。
Who made us live the cage?
是誰讓我們被困於囚牢之中?
Must be the lord of source.
想必是始源之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