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真相
本章節 5032 字
更新於: 2023-11-19
「唷?回來了喔,冒牌貨。」
現在時刻:夜晚八時。
剛踏進「工坊」時,他就坐在右側的沙發上。
再也普通不過的黑髮底下,有著一雙截然不同的眼睛,正直盯住位在正門的羅萊。不同於日常所見的單色眼眸,左紅右藍的瞳孔即便放到這個城鎮都顯得十分罕見。
而那身衣著前的圖書標誌也間接說明了他的所屬身份。
「你是……」
撇除那個印記不談,他的身形跟一般的初中生沒多大差異。但他的口吻和語氣卻又給人一種不符合該年紀心智的感覺。
「只是個普通的送貨人罷了,別介意。」
宛若剛剛的視線不過是想套取羅萊的身體組織罷了,在做了簡單的掃視後,那張稚氣的面容便從羅萊身上挪開。
「結弦,哪有你這種口氣的。」
似乎是因為那個帶點嫌棄的聲音無意間傳到了樓上,手端招待用茶組的工坊之首在走下階梯的同時,也仗著自己的地位向他反映了態度問題。
「這是天生的,怪不來。」
「才怪呢,你剛剛不是還有說有笑!」
「是嗎,錯覺吧?」
「少廢話了,快給我向羅萊道歉。」
「嗯?他是冒牌貨沒錯吧。」
彷彿恨不得能將門前的自己驅逐出門似地,羅萊能從中感受到一股涼意。
如同把目光放在了非人之物身上,從沙發投向而來的眼神相當地冷漠。
「結弦!」
對燈裡而言,只要能很好地展露喜怒哀樂的人,都是同為「人類」的存在。
不能忍受和自己相處甚久的羅萊受到如此的差別對待,看不下去的她立即斥責了結弦的言行舉止。
「再說了,要不是這傢夥,矮子楓的症狀也不會這麼快惡化吧。」
「別太過分——」
「燈裡,我沒事,不用擔心。」
就在放下茶組的燈裡打算進一步向結弦逼近時,羅萊輕聲制止了她。
「羅萊……」
面對結弦的發言,羅萊並沒多加理會。在為手上的種子尋找安置的地方後,他只是面帶微笑地輕撫脖子前的相機。
光是這個動作,就足以讓身坐沙發的他有所聯想。
「你……果然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
「……只是隱隱有那個感覺罷了。」
「那你總明白吧,自己的出現對她造成了什麼影響。」
「……我知道。」
這張面孔誘出了少女潛藏的記憶——
這台相機帶出了少女的思緒——
但這個無比熟悉的身影給予少女的,卻只有形同陌路的再會。
「嗯,或許我就是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才會繼續戴上『他』的面具也說不定……」
陌生的軀體、熟諳的面容、光用看就能摸清構造的相機。
——以及,自己被賦予這個名字的意義。
而這一切,理應要在更早之前就察覺了才是。
「我,就是『ROLLEI』本身吧。」
緊握拳頭的少年,毫無牽掛地說出了自己最不願面對的真相。
「羅萊……」
燈裡沒法從那張撲克臉中套出任何情感。
但凡是誰,一旦要去透過自身的意志否定至今以來,做為「人」的一舉一動,相信都是件難受不已的事。
然而此刻的他,卻只是平靜地等待那名送貨人的反應。
哪怕這當中的言語有可能令他受創。
「對,你就是『ROLLEI』。說好聽點,你因為矮子楓的願望誕生了;說難聽點,你不過是她的思念聚合體罷了。」
「結弦!再這樣下去我就要生氣了啊!」
「妳已經生氣了不是?嘛,我也沒打算成為惡人,把該說的都說了,要打要罵隨你吧。」
在「工坊」裡,能在觸及燈裡底線的同時,毫不動容地與其對峙的人物,就羅萊知道的範圍內,恐怕就他一人。
眼看那冰冷的目光忽然沒剛開始來得讓人哆嗦,羅萊不禁懷揣了疑問。只是還沒等他將其整理成語言,把自己的話完整傳達出來的結弦便從沙發上站起來,徑直朝正門走去。
當他距離門把只剩一步之遙時,他倏地轉過身,看向比自己高上一圈的羅萊。
「你現在就跟『薛定諤的貓』沒什麼兩樣。在矮子楓的相機還沒被找到之前,你或許就會一直存在;一旦它被觀測到了,你應該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比起說是加以諷刺,倒不如說他更像在提醒羅萊自身。
「我沒法憐憫你。因為我所作的一切都只會以『迷失者』為優先考量。這是打從我拿起筆的那刻起,就已經決定好的事。」他沒打算等待羅萊的回應,於是迅速回過了身,「而今天,就是我交稿的日子——」
說罷,他拉開了大門。
「要是全部得到解決了,你就會消失在這個世界吧。」他說,「當然,我不奢求你能原諒我。」
宛若早已做好被人怨恨的準備,他的眼神不帶一絲躊躇。
「然後燈裡,時間也不早了,揍我的份就留到下次吧。」
以這句話作為結尾,他關上了大門。
門被闔上的力度就像在反映那個人的心境似地,無比動蕩。
就連告別時的招呼也沒留下,他便消失在眾人面前。
「憐憫……嗎。」
「抱歉啊……羅萊,他其實不是那種性格。」
眼看燈裡滿臉歉意向前靠來,羅萊只是有所釋懷地笑了笑。
「沒事,我能理解。要為了其中一方捨棄另一方,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倒不如說,我開始有點敬仰他了。」
「敬仰……嗎?」
「嗯,『理想的堅持』——雖然聽起來很簡單,但卻會因為各種因素而不得做出妥協。能像他那樣奠定理想的人,我想這個世上應該寥寥無幾。」
「是嗎……羅萊,關於這件事,我有些東西想對你說。」
「嗯?」
沒等羅萊多做反應,快步走到櫃台的燈裡便將桌面的一本書遞了過來。
「這是?」
「剛不是說今天是他的『交稿日』嗎?這是他的作品。」
交付到羅萊手中的是本還算厚重的「記憶之書」。只是寫在上邊的名字,不意間讓他瞪大了雙眸。
「『羅萊』……」
並不是那台相機的英文拼寫。
那名「送貨人」刻在封面的字眼,是由這個世界的居民所共同建立的文字。
「他有想過要接受你。但同時,他也在想是不是自己替楓編織的那本書無意間和她產生了聯繫。然後在那個得不到答案的盡頭中,種種的要因令他變得有些自暴自棄了。」
「……可楓的病因不是感冒?」
對此,燈裡搖了搖頭。
「感冒不過是契機罷了。給予她深入自身記憶的契機……你應該知道,為什麼我不曾讓她出過遠門吧?」
此時從羅萊腦海中一閃而過的是東區的那件事。
「是因為……她的另一個身份嗎?」
「嗯,雖說她是『編織者』。但同時,她也是迷失之人。」
那是早已聽得耳熟能詳的詞彙。
「『迷失者』……可為什麼,身為『迷失者』的楓會擁有編織的能力?」
「真要說的話是反過來。她是在擔任『編織者』的期間,取回了一部分的記憶。我之前有說過吧?『編織者』會伴隨著空白的記憶和相機誕生。」
「嗯。」
「楓曾經也是如此。只不過……在培育她的半年後,我才察覺到她這個體質。」
「後天性記憶恢復的體質……?」
「沒錯。」
拿起桌上的一杯茶後,燈裡淡然坐了下去。
「不知什麼時候起,她的記憶碎片從『0/24』變成了『9/24』。也是從那個時期開始,她向我述說了關於夢境的事情。」
為了仔細聆聽燈裡的話語,羅萊也默默找了個位子坐下。
「而這時候我明白了,在與『迷失者』的長期接觸下,本來散落在各地的記憶碎片會不知不覺回到她身邊。它具現化的方式,正是楓在睡眠中不時困擾著她的夢境。」
彷彿想把心中的嘆息吹向半空,燈裡對著天花板進行了冗長的換氣。
「不完善的記憶會慢慢加重『迷失』的症狀。所以比起長時間等待它返回楓的體內,我選擇了親自把它帶回來。尤其是她曾經活在內疚之下的那段經歷,更加堅定了我的想法。」
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後,燈裡重新為自己添上新的一杯。
「於是乎,我限制住了她的行動範圍。先是第三、然後第二、再來是第一街道。之後甚至以『看家』的蹩腳理由把她留在了『工坊』。而她乖乖待著的這一年,就是我搜尋碎片的期限。」
只有採購時才會出門的原因,現由燈裡的言語所表明。
然而,這當中卻產生了新的矛盾。
「可是,她把我帶出來了……」
羅萊確實和她走過那一望無際的草原。也是在她的帶領之下,才得以邂逅這個城鎮。
「嘛……不得不說,這就是看似乖乖女的她時不時會透出的倔強。或許打從空鯨向我報告『夢境迴廊』存在生命反應時,站在一旁的她就已經感覺到了什麼也說不定。」
「可『夢境迴廊』不是無時不刻都在變化著嗎?她是如何特定那個場所?」
「確實,只是抵達那裡還遠遠不足。但如果有個引路人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了。」
「引路人?」
「嗯,實際上『我們』比任何人都還要感性不少。要說能擴展到沒有生命的物品也不為過的程度……嘛,簡單地說,她能依靠手邊的某樣東西來為她指明道路。而那個必然是跟你有所聯繫的事物。」
「事物……」
關於她的事情總是圍繞著一個名字展開。
聽著燈裡慢慢揭開的謎底,羅萊便將注意力都放到手中的這台相機上。
「『ROLLEI』……對,常伴著她的也是『ROLLEI』。」
坐在對面的女性,先是對少年這一年來的相處心感愜意,再來是默默感慨那名少女的一系列行動。
「她對那台相機灌注太多思念了。就像是響應了她的願望似地,那份思念跨過無數的時光,最終構成她朝思暮想的那個人……你應該聽說過吧,當遇見一模一樣的自己時,意志薄弱的一方就會被抵消掉的都市傳說。」
此時晃過腦海的,是那不怎麼重要的知識。
「嗯。」
「縱使你現在擁有人的姿態,但你的本質終究還是那台小型機器。」
燈裡在把自己的相機拿出來後,便將通行證掛在了吊繩上。
「平時的話,她會出於方便而把通行證弄成這樣。所以我在想,她瞞著我出門的那一天,會不會也用了這種方式。」
「然後因為我的出現,它們就被『抵消』了……嗎。」
「雖然沒有確鑿的證據,不過從你很好地吸收了它所提供的形象來看的話,我想是這樣沒錯了……抱歉,明知你還沒從剛剛的事情緩過來,卻又讓你消化了無謂的資訊。」
「沒事,多虧小白那時的先例,我才不至於這麼難受。只是……」
「只是?」
面對燈裡輕然的提問,羅萊則是五味雜陳地抓緊了相機兩側。
「只是在想,我是不是辜負了她的期待……」
少女為自己拂去眼淚,對自己展露最讓人安心的笑容的畫面,忽然有如鐘擺那般,於羅萊的腦海裡飄蕩著。
當中,最觸及他內心的,無非是得知自己一無所知時,她那從欣喜到小失望的表情。
「我知道,她要尋找的不是『我』。」羅萊說,「然而,我卻厚臉皮地待在她身邊;用著『他』的模樣,說著『他』的聲音。殊不知,這也意味著她的期盼一次又一次地落空。」
明明身上的一切都不屬於自己,自己卻利用這個身份,若無其事地度過了將近一年的時間。
他很清楚,就連站在她身旁的權利都是「偷」回來這件事。
「我還真是差勁啊……」
說出喪氣話的同時,他的身子也默默垂了下去。
「別這樣。」
忽然間,頭頂傳來了一絲暖意。
抬頭一看,是她伸出的右手。
「我會想告訴你這些,並不是想讓你贖罪。畢竟你的『出生』只能說是不可抗力。儘管你可能認為自己的存在加快了迷失的進度。但實際上,迷失本身並沒有一定的先後順序。」
「即便如此,我也……」
「好了啦——!」
下一秒,羅萊的頭頂被用力地拍了下去。
「痛——」
「楓肯定不希望你這麼自責。況且,我們還有你的記憶。」
「我的……記憶?」
「啊,說是你的記憶又好像有點不正確。它更像是楓為自己施加的保險……類似自我鼓勵的一種吧。」
「所以楓的『記憶之書』其實還不完整……?」
「要這樣理解也沒有錯。根據結弦的說法,只要將它和楓的『記憶之書』一同放到她的床頭邊。不出意外的話,明天就能見到活蹦亂跳的她了。」
「還真籠統呢……」
羅萊本應對這位工坊之首的話語感到信服才對。但不知為何,總有一股揮之不去的異樣感悶在他的胸裡。
——「要是全部得到解決了,你就會消失在這個世界吧。」
「感覺只是叫醒她還不夠呢……」
「嗯?你剛剛說什麼了嗎?」
本來的內心獨白卻不小心嘀咕了出來。就在燈裡歪著頭打探剛剛的內容時,羅萊下意識晃動了雙手。
「沒什麼。是說燈裡,等等能把『放書』的工作交給我嗎?」
「這倒是沒什麼問題……你想幹啥?」
「怎麼說呢……算是見她最後一面嗎……?」
「你還在介意結弦說的話喔?沒事~沒事,那只是他的虛張聲勢罷了。」
「也不是介意……只是在想,如果這一切都算作是『夢境』。而在她醒來的那刻起,『現實』才真正被轉動起來的話。那麼,因『夢境』誕生的我,總不能一直待在這吧。」
一旦她的心結解開了,夢境自然就會失去維持它的魔力。
羅萊深知著,僅僅是由思念組成的自己,不可能像墻上的照片那樣,能永遠被定格住。
「是……嗎。那我就放心交給你吧。」
說罷,放下杯子,爾後端起整個茶組的燈裡便轉身邁向了階梯。
「啊,怕你沒注意到先跟你說一聲。」
沒多久,她又回頭看向了羅萊。
「什麼?」
「看板底下的花苗似乎快綻放了。所以我接下來會說什麼,你應該明白吧?」
「嗯。」
根據她一貫的作風,無非是要求自己必須親眼見證它成長之類的話。
「那麼,我也是時候去休息了~畢竟明天一大早還要去工作呢~」
「嗯,晚安。」
「你也別太遲睡喔。」
「好的。」
以自己揮出的手為信號,羅萊告別了燈裡。
「謝了……燈裡。」
輕聲說出對導師的感謝後,他把視線放回了書本上。
「如果,草原時的那段記憶是因為媒介才觸發的話——」
在羅萊觸碰它的瞬間,皮膚能感受到那段文字的紋路。
就像是尋回主人似地,它傳來如同心臟般的鼓動。
「那麼,『羅萊』和『ROLLEI』,再搭上我的話,是否能作為聯繫她的媒介——」
摸著手中的相機,少年做出了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