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為她編織物語的人們 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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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11-18
門被推開了。

清脆響徹的鈴聲宣告著來客的到訪。

而鐘鈴將這一消息傳達給屋內的主人後,便再度陷入了沉睡。

「來了來了~」

在聽見縈繞整個空間的聲音後,身為工坊之首的女性急匆匆地從階梯走了下來。期間用兩手把長髮集中在右側的模樣,似乎間接說明她還沒完成平日的著裝。

「好久不見,燈裡。」

就連把門關上的動作也顯得小心翼翼,無論做任何事都很細膩的男性,沒特別發出什麼引人注目的動靜,輕步走到自己當初被招待的位子,一臉欣然地等待她忙完手邊的工作。

「哦呀?是什麼風把你吹來了?東風嗎,還是西風?」

見到跟從前沒多大變化的樣貌後,綁好頭髮的燈裡只是笑嘻嘻地往前踏進一步,面對面坐了下來。

「啊哈哈,只是單純陪孩子參加修學旅行罷了……啊!這是茉莉味的茶葉包,如果不介意的話還請收下。因為燈裡時不時會泡茶給客人,我想說用這個作為伴手禮應該再合適不過了。」

說著說著,正打算把肩包放到隔壁座位的男性,忽然從中拿出了一個精緻的小盒。

那是只有男性居住的村落才有辦法採集到的材料。由於極其罕見的關係,即便是專賣茶包的店家也不見得有辦法入手。而男性就這樣直接將它擺在了桌上,哪怕是見過大風大浪的燈裡也難免瞪大了雙眸。

「喔喔!這是我一直想要的玩意誒!真是不好意思啊,特意讓你破費了。這個想必要花不少錢吧?」

「沒事沒事~現在的生活還說得上充裕,這點小錢算不上什麼。」

「嘿嘿,那我就感激不盡地收下了。」

既然男性都這麼說了,秉持著「只要有好處就欣然接受」精神的燈裡自然一臉期待地從他手中接過了盒子。也是這個時候,在偶然瞥見男性那傷痕累累的手腕後,本來略顯愉快的橘色眼眸也隨即變得銳利起來。

邋遢的髮型、黝黑的眼袋、似乎因度數而被替換的眼鏡、消瘦了不少的體格;燈裡靜靜地打探男性的四周,最終將目光落在他那不怎麼嫩白的肌膚。

「是說你最近過得怎麼樣?」

「也就每天接孩子上下學,然後在學校附近開間文具店。也不知是地理位置好的關係還是怎地,從開業那天起,每天客人都源源不絕,而且——」

「我是說『你』。」

雖說燈裡同樣也想了解男性的近況,但這卻不是此時的重點。

見她語重心長地鎖定了想要套取情報的對象,被指名道姓的男性先是詫異片刻,隨後無奈地抓了抓頭上那蓬鬆的頭髮。

「正如妳所見,健康得很呢。」

「是嗎。」

雖然能明確聽出那不是「真心話」,但畢竟燈裡不是擁有醫生執照的人,自然沒法看出一個人的心理狀況。只不過,既然當事人都給予了正向的回答,那她也沒有懷疑的必要。

「那就好。洋子呢?怎沒見你帶她出來。」

「昨天她認識了新朋友,現在正跟他們玩著呢。」

「嘿……那位從來都放不下心,不管做什麼都會將她帶在身邊的你,居然把她託付給別人了?居然居然?不會吧不會吧?」

燈裡的語調有著明顯的跌宕起伏,宛若想藉此調侃男性似的,她面帶譏笑地對他撐起了腮幫子。

「裝什麼傻呀?那兩個孩子是妳的後輩吧,男孩子的肩章標誌都長得跟妳一模一樣。」

「吼吼,是巧合吧~?那種標誌可不只有我這裡會使用~」

「就知道妳不會老實承認……嘛,我們心知肚明就好了。」

「玩笑玩笑~他們是我的後輩沒錯。」

「那妳剛剛是打算迴避什麼啊。」

「誒嘿嘿,就單純想捉弄你看看。」

「還是老樣子呢。」

「畢竟是我嘛。」

「這可不是稱讚喔。」

「欸欸!」

猶如老朋友之間才能見到的互損那般,倆人在說話時都沒拿出顧慮他人時應有的語氣。但相對地,這一小片刻的時光,卻不意間令他們卸下了背負至今的重任。

見那張臉的表情變化幅度還是跟以前沒什麼兩樣,面對不禁沮喪下來的燈裡,他只是笑著把目光放往掛滿墻邊的相框上。

「『在這個世界沒法輕易紀錄他人的一生。』經過你們這一例後,我才深切地體會到。」

隨男性一同看向墻面的燈裡,在緩緩道出自己多年來才得出的結論後,下意識發出了嘆息。

據她所知,「那個世間」的照片會充滿色彩是再也正常不過的事。雖說迷失者不是拍不了照片,可不管是列印的方式、還是把底片沖洗出來的方式,最終透過相機送到他們手中的,都只會是如畫一般的黑白配色。單論成品而言,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

要是以本身就對「照片」沒多大興趣的人的角度來看,這或許不是什麼多大的困擾。可對於想把小孩成長的軌跡保存下來的人來說,這個「灰色的人生」——未免也太殘酷了。

「覺得可惜嗎?」

「是呢……蠻可惜的。無論是對你我,還是『她』而言。」

要不是男性現在遠赴他鄉,即使不用他親自拜託,燈裡也會想替他的「小小迷失者」拍下每一年經歷過的大小事。

雖然像她這樣「帶著相機出生的迷失者」在近幾年開始遍佈了起來。但就以個體來說,他們能活動的範圍還是非常有限。

——太少了。

即便以一千人才會出現一名「編織者」的比例來計算,人手依舊是壓倒性的不足。縱使他們有計劃性地分散在特定地區,每個人也不見得能馬上趕往需要幫助的迷失者身邊。更別說作為貼身傭人,無時不刻都只將一個人的身姿映入目鏡。那無疑是堪比天方夜譚的漂亮話。

見視線移回桌上的燈裡若有所思地輕撫著盒子,男性稍作琢磨後,便對她展露了溫和的笑意。

「嘛,這點妳就別太掛心。之前有位在外旅行的編織者小姐曾在村裡住宿過一晚。由於當時有聽她說過自己會紀錄曾經逗留的地方,所以我就請她幫我拍了張照。」

「在外旅行的編織者……嗎。」

聽見燈裡脫口而出的低語,男性微微頷首,而後從肩包裡取出相冊,並將內頁的其中一張彩色照片拿了出來。

「就是這一張。」

跟男性從容不迫的動作相比,面對他遞過來的相紙,燈裡只敢用指尖輕抓邊角。即使男性告訴她沒必要拿得這麼謹慎,她也認為自己該這麼做。

「畢竟這是『重要』的照片嘛。」聽她這麼一說後,男性放棄似地聳了聳肩。因為他知道這人就是這樣的個性,總會在一些奇怪的地方鑽牛角尖。

眼看男性的表情夾雜著無奈,燈裡便笑嘻嘻地把目光放往手中的相片。只是沒過多久,那份笑容也隨即柔和了下去。

「……還真是跟她媽媽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呢。」

映入眼簾的畫面不禁讓她發出了冗長的感慨。

相中那充滿綠意的草原與蔚藍的蒼空形成了地平線。在些許和式風的房屋包圍之下,彬彬有禮的小女孩就站在隔開這一切的逶迤小徑上。

儘管還不太明顯,但從女孩遺傳了自己母親的粉色秀髮和酷似年少時的面容來判斷的話,她會成為被仰慕的存在也只是時間問題。

「嗯……是啊,雖然沒有從我這裡拿到些什麼,但作為一名女生,洋子很好地從她身上繼承了全部。」說著說著,鏡框之後的雙眸逐漸變得圓潤。「真是一眨眼的工夫啊……沒想到再過個幾年,她就快要展翅高飛了……」

那是當自己付出的一切準備開花結果的時候,才會噴湧而出的感情。

一直以來都耐心地給予指導,不論何時都常伴她身邊的男性,一想到自己呵護的小公主將在不久的未來走上屬於她的道路後,他慢慢陷進了這份感觸帶來的餘韻。

「嘿~這位先生,請問您今後還有什麼預定嗎?」

不知為何,原先面向自己的女性突然站了起來,並且做出不符合她性格的輕浮舉動。

儘管燈裡的本意只是覺得這麼做或許就能稍微打消男性為人父輩的感情。可那像極了辣妹的奇怪姿態,不止讓當事人有些不明所以,還間接引出了他本來打算藏在心裡的想法:

「終、終於壞掉了嗎……」

「……」

燈裡見面前這個呆頭木腦沒能理解自己抗住羞恥心後的渾身竭力,她恨不得想直接掏本書朝他的頭砸下去。無奈這個決定的後續處理會很麻煩(包括對那些姿勢的辯解)。儘管有些惱火,但燈裡也只能裝作什麼都沒發生,故作鎮定地甩了甩手:

「我的事先放一邊,所以之後有打算帶洋子醬過來這裡玩?」

「呵呵……這就要看妳後輩們的表現了。」

「吼吼,那就是默認的意思了~?」

「還請自行解讀唄。」

雖然男性給出的反應不在預期範圍內。不過就整體而言,燈裡確實達到了她想要的效果。

每每直視那張歷經滄桑,卻仍有辦法臉掛喜怒哀樂的面容,燈裡就會有所釋然地露出微笑。

她知道,這人已經「成長」了。

跟當初喪妻之時,就默默把「責任」用作衝談一切悲痛的藉口的小大人不同——

如今的他,已經能坦然面對接下來的生活了。

「……看樣子是時候了。」

時不時傳到耳邊的節拍聲,無意間誘導著男性的視線。眼看擺鐘的時針默默指向相對不早的時刻,他便在與手腕上的儀器做雙重確認之際,「嘿咻」一聲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要走了喔?」

「嗯,我們下午就要回去了,這個時間回第三街道應該正好能趕上馬車。」

「是嗎……啊!」

在把照片歸還給男性後,燈裡打算收回的視線恰好撇見桌上那個自己稍前收下的精緻小盒。被外盒描繪的圖案觸及思緒的燈裡,猛然想起些什麼,急匆匆地來到了階梯旁的櫃台底下,翻弄著收納空間儲放的物品。

直到收納空間的兩開門發出的聲響有所消停了,她這才重新探出頭來,回到兩人交談時的位置。

「雖然算不上什麼回禮,不過這個——」

如此說道的燈裡,默默將一個帶有「景色」二字的白色封袋遞到了男性面前。對於清楚那個在白底上方標註內容的設計的男性來說,他自然知道裡面放著些什麼。

「一整年都窩在村落,沒什麼娛樂也挺無聊的吧?如果不介意的話,就帶帶她看看這個世界的各個角落吧。嘛,雖然都是我即興拍出來的玩意罷了,還請見諒。」

一想到夫妻倆當初也是在同個位置從這人手中接過「她的記憶」,表情逐漸變得愜意的男性便將手伸向處在半空的封袋上。

明明不會自力發熱,但在拿到手的瞬間卻異常溫暖。

「謝謝。」

明明是再簡潔不過的話語,卻意外地有重量。

「『記憶的工坊』 永遠恭候你們的到來。」

果然很耀眼呢。

她的笑顏比任何人的都還要光彩奪目。

彷彿只是站在這裡罷了,所有問題就會迎刃而解似的——

這個人的存在就是這麼地不可思議。

「謝謝,讓我認識了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