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為她編織物語的人們 ①
本章節 9780 字
更新於: 2023-11-18
「為什麼這麼簡單的事,別人家孩子都辦到了,妳卻做不到!」
這是在小學,當鄰居施展他不知練習了多久的特技時,我會從她身上聽見的一句話。
「對不起。」
這是我面對她的譴責時,會為了尋求原諒而不經意說出的一句話。
「給我滾邊去啦,幫不上忙就算了,還給我在一旁礙手礙腳!」
這是在初中,每當我想去安慰因事業不順而亂發脾氣的她時,她會脫口而出的一句話。
「為什麼妳就沒有辦法在學業上多用功一些!老惦記那些演員夢幹什麼!做演員能當飯吃嗎!妳必須得給我進醫學科!我把妳養大可不是為了讓妳在這裡白吃白住!……不過要是早知道妳會這麼沒用,我當初就應該把妳丟去孤兒院——」
這是我努力想實現她沒能實現的遺憾時,她仍會向我潑出的冷水。
「我真的累了……要是妳能就這樣消失在我面前,那該有多好啊……」
這是在高中三年的生日前夕——學測公佈成績的當天晚上,見我沒能取得理想分數後,她趁著醉意向我坦白的話。
同時,也是現在的我最想從她身上聽到的一句話。
「好的,請稍待片刻。」
經由她的「允許」,我爬上了陽台。
「等等,妳打算幹什麼——」
因為她驚恐的表情,我第一次笑了。
雙腳離開最後的支撐點,我當著她的面一躍而下。
聽別人說自由落體的時候,時間的流失會變得相當緩慢,沒想到是真的。
但不同的是,他們所描述的走馬燈,並沒有出現在我的腦海中。
比起死亡的恐懼,此刻充斥全身的,反倒是「離開」這間家時的安心感。
要是可以的話,我希望自己能出生在一個溫暖的家庭。
這是從來不奢求任何東西的我的——
唯一的願望。
***
「我回來啦!食慾之秋果然不是蓋的啊~每個攤位都那麼引人入勝……咦,你們倆怎麼啦?」
晚上九時,儘管燈裡再怎麼興高采烈地抱著滿袋子的小吃踏入家門,她視界左側——率先回到工坊的男女都沒像以往那樣立即做出回應,只是有氣無力地趴在了桌子上。
而這樣的他們身旁有著一本像是才被闔上的記憶之書。
「啊……燈裡,歡迎回來。」
「怎麼啦羅萊,一整個無精打採的。」
「剛剛發生了些事……」
趁把臉埋進小臂的少女還在消化那段記憶的期間,羅萊用了一些時間向燈裡闡述這一天的所見所聞。
其中不乏有倆人遇到了好奇心十足的女孩的事。包括她擁有從不讓父親擔心的自制力的事、因為理解父親的苦衷而強行壓抑著「任性」的事、楓向她做出了約定的事,以及——
她那比任何人都還要令人憐憫的過去的事。
「打算為她寫出一個睡美人的故事呢……所以這本書是從『記憶庫』裡拿出來的?」
「嗯,想要查看碎片的時候就匹配到已經寫好了的這一本,然後就……如你所知的那樣。」
「原來如此呢……那個女孩的名字叫什麼?」
「洋子。」
「洋子醬啊……」
當這句嘀咕默默融進擺鐘帶有規律的敲擊音後,燈裡便傾頭看向了天花板。
由於知道這是她在想事情時會不經意做出的小動作,羅萊見狀也開口詢問了。
「果然是燈裡曾經的客戶嗎?」
「嘛,算是吧~不過……是呢,沒想到他準備的東西,也有派上用場的一天。」
「嗯?」
原先帶點困擾的表情轉眼即逝;回憶起過往的燈裡只是默默往臉頰抹上一絲笑意。但對於不知她此刻打著什麼算盤的羅萊而言,燈裡那副沒打算做任何解釋的模樣反倒讓他不由地把頭偏向了一旁。
「稍微等一下啊,我去找個可靠的幫手。」
「好的……」
眼看燈裡放下手中的「戰利品」,興匆匆地朝門外踏去,目睹那善變的情緒而不禁嘆了口氣的羅萊,則開始巡視回桌上這本書的外皮。
一如既往沒有任何修飾的棕色封面,唯一能辨別出處的只有刻在上頭的「張開的書本」——也就是工坊獨有的標誌。
它的頁數並不多,真要說的話可能連五十頁都沒有。
然而正是這麼個形同薄弱刊物的玩意,卻書寫了一段看了心情會無比沉重的記憶。
作為見習編織者,羅萊只接觸過「自己」的記憶斷片,以及「第一位客人」那尤為重要的一年人生。
但光是這兩個,就足以讓他產生「自己什麼都做不了」的挫敗感。
縱使清楚這本書紀錄的不過是「過去」的錄像;即便深知「誰都無法對其做出干涉」的道理,羅萊還是會因為自己沒能對「她」伸出援手而感到失落。
這份「悔恨」,已經不知不覺讓他將伸在半空中的左手握成了拳頭的形狀。只不過這個狀態還沒持續多久,他便在聽見正門上方掛放的鈴鐺再度被敲響的聲音之餘,做賊心虛似的把手收了回去。
「久等啦。」
推門進來的依舊是那位表情變化幅度很大的工坊之首。剛剛隱約在外跟別人交談的她,此時正手拿一本顏色略顯鮮艷的小冊子,輕步靠近圓桌。
沒特別解釋些什麼,僅憑一聲隨意的「給」,她就將那本冊子疊在了自己編織的記憶之書上。
由於燈裡把它帶到肉眼可見的距離,這才得以讓稍前待在桌旁瞇起雙眼的羅萊看清那個色彩的真容。
「看似無盡的蒼穹底下坐落著一座森林。森林當中存在了無數隻小動物。它們好奇似地以圈形圍在一顆大樹面前。而那顆大樹則靠坐著一名閉著眼睛的粉髮女生。」——即便羅萊不是這方面的專業人士,他也能看出這本冊子的封面經過了特別的繪製。
只是那可能連底下那本書的一半頁數都沒有的單薄厚度,反倒成為了羅萊產生違和感的要因。
「這是什麼?」
畢竟單以三兩下就能看完的小冊子而言,用在上頭的圖案未免過於精細,宛若就像有人把不必要的心力都投入了進去。
也許作畫者不認為這麼做是件「壞事」,但無奈羅萊不是那個「他」,得不到該作者真實想法的他只能用這個無需經由任何思考的言語來反映自己當下的疑惑。
至於接收問題的那個人,此時則因為羅萊過於認真的神情而打從心底感到不解。她甚至有那麼一瞬間把「這人在說什麼蠢話?」的想法推到了喉頭上。只不過腦中隨即浮現另一絲可能性的燈裡並未將心中所想如實說出,而是改用別個簡截了當的詞句作為取代。
「嗯?睡美人的故事啊。」
「誒?」
燈裡唐突的回答頓時令羅萊心生錯愕。
基於編織者跟「紙張」脫不開關係的工作性質,因某些緣由變成這其中一員的羅萊,也不知不覺開始了與「書」共度每一天的日子。再加上只要提到「書」的話,早些時候就已經聽聞過「小說家」一詞的羅萊腦海裡,自然只湧現得出「寫滿文字的書籍」。
正因為這樣,他對「編織一本書」的既定印象都落在了「使用文字」上。
所以只想著如何用文字寫出一本充滿幻想的童話書的他,從未把著眼點放到帶有「圖畫」的繪本中。
因而面對燈裡的答復,他只能毫不掩飾地將詫異展露在臉上。
但燈裡似乎沒打算等待羅萊消化這個令他茅塞頓開的認知,便自顧自地說下去了。
「剛剛不是說了嗎,我去找下可靠的幫手。這是他繪制給那個女孩的童話書。」
「可為什麼會有這種東西……」
要是從這細緻的做工來判斷的話,能明顯知道這小冊子不是臨時追趕出來的產物。況且從燈裡離開家門,再到她把那本小冊子帶進來,這當中的間隔並不長。哪怕是人脈一向都十分廣大的燈裡,要讓她在這段時間找到合適的人選,再請他繪製所謂的「睡美人」故事,這顯然很不切實際。
因此羅萊得出了一個結論:
「有人搶先他們一步把這個繪本製作了出來」。
可是,這也間接勾起羅萊的另一個思緒。
那就是「為什麼」。
正如他現在掛在嘴邊的那句話——「為什麼會有這種東西」。
假設早在幾個月,甚至幾年前就有為了迎合女孩而出現的產物,那麼女孩的「事件」早就該止步於此了才是。
她也本應不再被那種揪心的感覺所困擾才對。
面對羅萊充滿困惑的語氣,燈裡沒打算對此多做些解釋,只是笑著從袋子取出一串魚丸塞入了口中。
「曾經有人想過跟你們一樣的事,你只要知道這個就夠了。況且你們也因此多出了養精蓄銳的時間,這不挺好的嘛。」
確實,原先要在時限內煩惱的問題,如今卻有人代為解決了。
不管怎麼看,這對於今晚可能需要熬夜編出一則故事的兩人來說,都應該是好事一樁才對。
只不過——
「真的這樣就行了嗎……」
羅萊的情緒卻絲毫不見起色。
也許是不曉得明天該用什麼態度去面對那位樂觀堅強的女孩,縱使燈裡在短時間內就把解決方案交給了羅萊,他那渾濁的目光仍舊找不到任何方向。
說到底,只要自己裝作沒「看過」這段記憶,再以平常心去陪伴明天就要回去村落的女孩度過有意義的一天即可。
可每當想起女孩掛在臉上的笑容,羅萊就會不自覺地將其和「她」從陽台落下時所展露的「笑容」重疊在一起。
他相信,即便是身旁這位何時何地都能保持穩重的少女,在這個節骨眼上肯定也沒法輕易辦到這件事。
既然如此,對於已經擠不出一絲笑容的兩人而言,他們究竟要怎麼在「小小迷失者」面前樹立起一個好榜樣。
這是他想破頭腦都得不到的答案。
眼看羅萊的表情開始因「自我否定」而變得無比糾結,把這個過程全看在眼裡的燈裡,則用他人聽不見的聲量輕哼一聲後,便不留情面地將自己從事「冒險者」工作時鍛煉出來的力氣全數使了出去。
「好痛!」
巨大的衝擊從燈裡的手掌傳遞到了羅萊背部,來自外部的強力打擊不禁引起他那有如悲鳴一般的慘叫。
正當忍受著劇痛的他一臉茫然地朝身旁看去時,那位作為工坊之首,亦是這裡最年長的她,此時卻臉掛笑意,將剛剛自己用來拍打後背的手擰成拳頭的形狀,並順勢縮到了胸前。
「做好你自己就行了。」
「為客人獻上能消除不安的笑容,為會迷失的人指明不會迷路的方向」——這是當初教導羅萊「編織者」相關事宜的燈裡會時不時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而每當她這麼說道時,那隻裹著黑色手套的右手總會不安分地移到接近心臟的位子。
雖然沒有特別明講,但羅萊清楚她總是這麼做的原因。
因為那是「編織者」的本質,亦是本心——
是燈裡把初心銘記在心裡的一個「儀式」。
「……說的也是呢……謝謝。」
不管對誰而言,那只是個簡單到令人摸不清頭腦的言語罷了。
然而正是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卻無意間點醒為女孩的經歷打抱不平,因而差點辜負她期望的羅萊。
看著表情似乎柔和不少的他,眼角餘光掃過擺鐘的燈裡則在以聳肩回應羅萊之際,隨意補上了一句。
「時間也不早了,你先去休息吧。明天不是還有跟她的約定?」
經由燈裡這麼一提醒,沒特別留意時間的羅萊在看見擺鐘的時針確切停在「X」的旁邊後,也不由得驚呼了起來。
「啊,已經這個時間了?」
「還真是後知後覺呢,知道了就馬上行動。」
「了解!」
正當臉上抑鬱消失得一乾二淨的羅萊讓臀部遠離椅座,並打算就這樣直接踏上二樓時,他像是突然想起些什麼似的,沒走出幾步便用一種酷似人偶的僵硬姿勢轉過了身,還順帶壓低自己的聲量,默默朝燈裡的耳邊湊去。
「那麼……她就拜託妳了。」
以他的聲音為始,兩人都不約而同地看向少女把臉邁入小臂的身影後,作為「姐姐」的她微笑著回應了。
「交給燈裡姐我吧。」
「……還真是可靠呢。」
不知為何,燈裡的聲音總有一種可以讓人無條件信服的魔力。
儘管她當下說出口的東西有多麼地荒謬,儘管她在某些困境下提出的方案是如此地令人感到傻眼。但燈裡給人的語氣總會讓人覺得她「一定辦得到」。
她一直以來都用那種猶如鄰家姐姐一般的嗓音,讓無數推開工坊正門的「迷失者」選擇了相信。
而事實上,她確實辦到了。
無論是「本職」的工作,還是「副業」的委任;不管是對待「迷失者」記憶的細心程度,還是從少女口中聽來的那些制霸現有遺跡的事跡。
這都成了完善「『編織者』燈裡」這個存在的要因。
她就是這麼個一位讓他人感到無比脫序,卻又會覺得是「理所當然」的人物。
所以當她那一如既往的語調伴隨這句話傳到羅萊耳邊時,他這才放心地帶著自下午以來就沒怎麼見過的笑意離去。
「那麼接下來……」
直到羅萊完全消失在樓梯的轉角間,燈裡也隨意找了個位子坐下去,並用手使勁撓亂少女那烏黑的短髮。
「……幹嘛啦。」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自己花了不少時間編織的側麻花辮,在燈裡的一番操作下變得一團糟的緣故,光從少女此刻的語氣就能聽出她當下懷揣的不耐煩。
「沒,只是看妳是不是還活著。」
「是在找碴嗎?」
「是不是找碴,妳心裡應該很清楚。」
燈裡明白,比起稍前那位對自己的「現狀」有所自覺的少年,現在最需要照看的,反倒是這位從剛剛開始就悶不吭聲的少女。
有些時候,這孩子可比羅萊要來得倔強,這是連她自己都沒發覺到的事。
在燈裡那像是說到心坎裡的言論下,雙方迎來了短暫的沉默。
吊扇旋轉時產生的風聲、擺鐘重錘晃動時的節拍音——這些原先可以被輕易忽略的聲音,此時卻在寂靜的襯托下變得格外明顯。
也許是感覺到那個視線正等待自己開口,以微微的抬頭為始,楓逐漸讓自己的雙手擺脫桌面,並挺直身子靠向了椅背。即便作畫精緻的繪本就這樣映入了眼簾,那張稚嫩中帶點成熟的面容也沒顯露出絲毫情感。
唯獨這個時候,燈裡才發自內心覺得楓的「特技」真夠難搞。
畢竟只要她不打算開口,一切都無從談起。
就在燈裡開始思索該如何撬開那張小巧又嚴緊的嘴巴時,楓忽然垂下了頭;與此同時,剛剛還令燈裡感到棘手的「特技」也在這剎那變得蕩然無存。
只見楓略顯失意地將雙手交握放在兩腿之間,以不直面燈裡的形式開啟了話匣子。
「她——很痛苦。那個世界的洋子,飽受著折磨。」
不會因做出正確的事情得到鼓勵、不會因為自己是她們的親生骨肉而受到關愛,甚至還因此被當成了未來的投資工具。對「她」來說,一旦自己偏離那個披著母親面容的魔物所預設的道路,那麼接下來等待自己的,只會是常人無法想象的鞭笞。
正當同世代的人能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只有「她」仍背負那惡魔對自己的「期待」走下去。
而那份期待,最終也沒修成正果。
「……那根本就不是一個孩子該有的童年。」
確實。不管是誰代入了當事人的視角,想必都會在第一時間得出以上結論。
但那也僅僅止步於「得出結論」。
「『編織者』改變不了過去」——這是打從一開始就應該知曉的事。
不光是「編織者」,任何說得出名字的「本職」都不具備改變過去的能力。
即使那個「本職」也包含了「神」的職業。
正因為自己經過了時間的洗禮,正因為自己是這本書的第一位「讀者」,所以燈裡此時才能神態自若地對楓闡述自己的想法。
「是呢……即便如此,我們也沒法干涉過去。就跟平常一樣,看是要一字不漏地向她傳達真相,還是為她書寫出截然不同的記憶……我們——『編織者』所擁有的,就只有決定這些的權利。」
「所以我才消沉啊……一想到不能為這樣的孩子做得更多,我——」
從那蓄勢待發且開始慢慢加速的口氣來看,恐怕楓還打算從嘴裡拿出足以讓人耳朵起繭的言語砸向燈裡。
只不過話還沒說完,她便感覺到自己的某個部位傳來了一絲刺痛感。
那個感覺好比有個鐵盤子從上方砸到了自己似的,當楓的眼角餘光瞥見了燈裡手上拿著的物品後,她慢了半拍才把最應該先拿出來的反應掛往嘴邊。
「好痛!」
那是一本擁有百張頁數的記憶之書。
燈裡從楓垂下頭的時點起,就不知從哪掏出了這本書,以便她把自己逼得太緊的時候能隨時將其「敲醒」。雖說是事後回想起來都會覺得莫名其妙的舉動。但就以結果來看,她確實做對了選擇。
趁楓板著苦瓜臉,把雙手放往遭受打擊的頭上,默默收回那本書的燈裡也以成年人的角度展開了一番說教。
「那個孩子不是什麼都不記得嗎?」
「是……的說。」
「那就沒任何問題了啊。光是想到用童話故事來掩蓋她生前的『終末』,不就十分足夠了?」
「可是……」
「『想要盡可能消除過去帶來的影響。』這樣的心態固然是好的。可妳有沒有想過,即使不用特意去實踐些什麼,只要妳給出這段記憶就是『真相』的事實,那麼她就會對此深信不疑。然後這段故事,想必會為明天的她,亦或是未來的她,帶來非凡的意義吧。」
「……」
雖說讓雙手回歸兩腿之間的少女神情有因為燈裡的話產生了些許的變化,但她也只是緊盯著桌面,一語不發。
燈裡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她糾結的點。畢竟記憶盡失的女孩,不身為「編織者」,反倒做為「迷失者」重生了,而且還是名副其實的「從零開始」。
如此特殊的狀況,就連燈裡也鮮少遇見過。
情報嚴重不足的現在,她無法確定後天的契機是否可能導致記憶的恢復;還是會維持現狀,只讓女孩作為新世界的一員誕生。
——誰都無從得知。
可即便如此,也不代表有什麼改變了。
「我們確實不能干涉過去。但我們此時做出的每一個選擇,都會默默影響所有踏進這間工坊的人。代辯者也好、『迷失者』也罷,只要我們還是『編織者』、只要『亞莉亞』還是『亞莉亞』,那麼這個世界為她帶來的溫暖就絕不會有任何變化。」
「……而妳的心意,已經毫無疑問地在她心裡種下了一個重要的根基。」
「真的這樣就行了嗎……」
「妳已經做得足夠多了……嗯,縱使不能時刻守望著她,但妳為素未謀面的她所做的一切,早就足以擁護她前進了。」
聽罷,少女便轉頭面向了燈裡。
依舊是那頭用長髮綁扎出來的橘色側馬尾,依然是那雙像把火苗困入其中的琥珀眼瞳。
這是她今天第一次直視那位工坊之首。
眼看少女總算不再逃避自己了,燈裡則笑著用眼神示意桌上那本打算在明天託付給她們的作品。
理解那人向自己傳遞的信號後,少女這才伸手拿起疊在記憶之書上的小冊子。
「……還真像呢。」
此時映入少女眼裡的,是一名女孩靠坐在大樹前的畫面。儘管闔著雙眼,但她與自己記憶中的那位粉髮女孩有幾分相似。這很難讓少女不去想象這個繪本的作者究竟是以誰為藍本的事。
而當她的左手默默翻開繪本的首幾頁,裡面的內容就不禁將夕紅的眼瞳帶離了渾濁。
那是一個自小就在父母和國民的關懷下茁壯成長的公主的故事。雖然在故事的中期,她為了保護家人和人民,主動從企圖毀滅國家的惡魔手中接受「沉睡」的詛咒,並用她自己本身換取了國家的安寧。但經常受到公主幫助的國民們並未就此坐以待斃。他們在得知此消息的第一時間,就與國王一同組織了討伐隊。最終在成功討伐惡魔的同時,也一併將公主從沉睡中救了出來。
雖說不到百分百,但它卻與自己所設想的情節不謀而合。
眼看少女為了確認自己和該作者的思維究竟同步到什麼程度,而一路將小冊子從頭翻到尾後,燈裡見狀也不禁面露了微笑。
因為做出這番舉動,津津有味地讀著繪本的少女眼眸裡,不再像起初那麼黯淡無神,這讓她感到很是欣慰。
深知她已經「沒問題」了的現在,也就是「工作」結束的這個瞬間,自己最後能做的只有——
「嘛,該說的也說了,那麼就——」
以尚未說完的話語為始,從椅子站起來的燈裡一邊伸展筋骨,一邊有意無意地誘導楓看向那個用來顯示時間的裝置上。
當被成功引導的楓隨燈裡一同見到上面的分針在不知不覺來到「VII」的身旁後,燈裡這才接續自己剛剛的話題。
「妳也先去睡吧,要是到時候睡眠不足就不好了。況且妳也不希望讓她看到妳死氣沉沉的地方吧。」
「說的也是呢……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吧。」
將閱覽完的繪本輕輕闔起,並抱著它站起身的楓,才剛與燈裡擦肩而過,就用一種近似小惡魔的表情回望了她。
「呵呵,總感覺燈裡變得十分可靠了呢……」
「『總感覺』是多餘的!」
「抱歉~抱歉~」
「少廢話,給我上樓。」
「是~」
被燈裡這麼一催促後,楓像是達成了何種目標似的,開始以輕盈的步伐踏上階梯。
只不過來到階梯盡頭的她打算就這樣走過轉角時,忽然神色凝重地轉過了頭。
而從身後察覺到某種異樣的燈裡,也在這時面向了階梯的位置。
「謝謝,燈裡。」
憂傷,卻又不失原來以笑待人的感覺。
這是燈裡見到她那副模樣時,第一時間湧上心頭的想法。
恐怕她已經隱約知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狀況了吧。
可燈裡並不打算在這個場合提及「那件事」,於是面帶嫌棄地甩了甩手。
身處階梯的她則在看到燈裡這個用以打發人的動作後,才一臉愜意地離去。
「『可靠』……嗎。」
等到自己目送的第二個人也如預期消失在了角頭間,燈裡這才在四處無人的空間裡輕嘆了一聲。
夜深人靜,只有一些瑣碎的聲音和小吃與之相伴的現在,燈裡揮動右手打開視窗,而後對它下達了指令。
「呼叫,結弦。」
耳聽由視窗發出的預設音效,呆滯地叼著不可食用的竹簽,且像個小男生一樣靠坐在墻邊的她,此時正等待輔助智能說出自己期望得到的回答。
——「接通。」
「……又怎麼啦。」
撥出的通訊被接聽的當下,另一頭似乎傳來了相當不悅的語調,宛若當事人是被燈裡硬從睡夢中拽醒似的。雖然能明確聽得出是男性的聲音,但他的聲線反倒透出了一股稚氣感。
「沒什麼,只是想向你道謝罷了……不過真沒想到你居然完成了她為女兒留下的這個故事。」
「蛤……?喔……有個大綱就簡單……嗯,興趣使然罷了。」
「嘿嘿,你不是天天嚷嚷說自己是什麼『抄寫師』嗎?」
「才沒有每天呢,煩不煩人啊。」
「玩笑玩笑……嘛,要是沒有你撰寫的故事,這份工作恐怕只有我和小白是無法持續長久的吧……」
縱使明白使用了「語音功能」的視窗不會映出彼此的模樣,但燈裡還是下意識撥弄了髮絲,將雙腿抱在一塊踡縮著。
神經大條、莫名其妙、自由奔放且樂觀開朗。不論何時都是大家心中的榜樣——他們眼裡那無所不能的女性,此時難得懦弱了一回。
「『我們』將破損的碎片搜集回來的能力、小白的錄像復原技術,以及你『寫』在書中的各種情感……要是缺少了任意一個,我想自己應該是沒有辦法將這份工作給延續下去……」
「……」
雖說對方頓時沒了回應,不過就以燈裡身旁展開的視窗還在計算通話時長來看,她能知道那人沒把這段對話掛斷。
正因為清楚他外冷內熱的性格,所以燈裡才有辦法把那些年沒能來得及說出口的話,毫無保留地傳達給他。
「所以啊,你並不是什麼『抄寫師』。在我心目中,你是能通過自己的雙手創作物語的『小說家』……正因為有你,我才有辦法取回一切……我才有辦法將這個『記憶的工坊』傳承下去。」
要不是有他,僅靠白手起家的燈裡根本無法取得現在的成就。
要不是遇見能把晶片的數據作為「真正的記憶」復原的小白;要不是遇見了整天死氣沉沉,卻又熱衷於自己「本職」的他,「記憶的工坊」……不,或許「『編織者』燈裡」打從一開始就不可能誕生。
因而燈裡想傳達給他的,只有數不盡的感謝。
「……想說的只有這個嗎?」
只不過那飽含熱情的真切話語,卻被這極度冷淡的應答給無情澆滅。
「誒~就這點反應?明明我都說出這麼害羞的台詞了?」
「要是害羞的話就先從妳的服裝著手吧。」
「驚!怎麼連你也這麼說?!」
「這就代表每個人都持有同樣意見吧。」
「嘖嘖,嘴巴毒起來真是不饒人呢。」
「現在打擾我睡覺的人是誰啊?」
「也才快十一點罷了啊,況且平日也不見你這麼早睡呀?」
「明天一大早要出門迎接莉莎啊。」
「哦~那位『異類』小姐?」
「說是『異類』也太難聽了吧。好歹說是『編織者』兼『小說家』吧。」
「抱歉抱歉~所以她真的旅行了整整一年?」
「是啊……哎,真不知道『外面』是有什麼好見識的。」
「嘿嘿,說是這麼說,你只是感到寂寞罷了吧?」
「蛤?為什麼我要感到寂寞?!」
「都不想想她跟了你幾年,『即便是再怎麼兇狠的猛獸,也有獠牙被磨平的一天』,對吧?」
「嘖……妳說是就是吧,我也懶得辯解了。」
「不小心戳穿你的心聲還真是不好意思呢~那麼祝你有美好的夜晚——」
「等等。」
只有在切換狀態的時候,他的聲線才會有那麼一絲的變化。
正當燈裡打算以略顯輕鬆的氛圍按下結束通話的按鈕時,那頗為成熟的聲音及時制止了她。
「在妳關掉對話之前,先讓我問個幾句。」
「怎麼啦,搞得一整個很鄭重似的?」
「妳是不是還打算讓她繼續『編織者』的工作?」
這時經他之口展開的話題,無疑跟稍前自己不打算對楓談及的「那件事」有所聯繫。畢竟他是自小白以外第二位知道「那件事」的人。再加上他也不像定居工坊的小白那樣能時刻跟進她的狀況。因此對於會提到「那件事」的這個發展,說是合乎燈裡預想也不為過。
只不過作為平日主動進行定時報告的一方,燈裡在沒有事前準備的情況下忽然被他這麼一問,心裡難免會咯噔一下。
望著一分一秒增長的進度條,對自己的思緒稍作斟酌後,燈裡便說出了最直觀的想法。
「嗯……比起直接讓她意識到那份黑暗,我更希望用忙不完的作業來替她沖淡『過去』帶來的空虛。而且……羅萊也待在她身邊。」
「關於那個叫做羅萊的少年,他並不是矮子楓熟悉的那個人吧。」
「也許是,也許不是……嘛,只要一切都還沒揭曉,那麼他誰都辦法成為。」
「燈裡,其實妳心裡已經有數了吧。那個人究竟是誰,以及那個名字背後的意義。」
「是呢……就算他真的如我們所想的那樣,我也希望他們倆能好好互相扶持下去。」
「縱使這會造成她的『迷失』也一樣……嗎?」
「嘛~這就要拜見您的本領了不是嗎?神崎結弦君。」
「……嘖,淨給我添些無意義的工作……最遲是年末,在那之前給我好好看管她。」
「了解~了解~作者大人。」
「妳這是在找茬嗎?」
「誒嘿嘿,最近的我可是偏向挑釁的性格喔~」
——「通訊切斷。」
「嗚哇,那傢夥居然還真的掛斷了。」
對於聊得正興起的對話被唐突中斷這件事,雖然無可奈何,但在見到輔助智能那超出預料的通話時長後,燈裡也只能苦笑著關閉視窗。
然而一想到殘留在腦海中的思緒卻沒法用這麼簡單的做法中斷,那份苦笑也隨即變得苦澀起來。
眼看自己身旁懸浮著的方格只需一個指令就能消失得無影無蹤,燈裡將手肘對準膝蓋,略顯煩惱地撐起了腮幫子。
「不過……也是呢。如果說渴望從母胎開始成長的『迷失者』是『異類』的話,那麼作為『編織者』的同時,也保有十六年記憶的她,某種程度上也算是異類中的『異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