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迷失之人,與編織之人 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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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11-17
「變小了。」
不曉得兜過幾個巷子,見過了多少個被我打上「義大利風」標籤的建築。
眼看身後的城牆已經沒起初的宏偉,我這才意識到,我們早已深入這座城市的內部了。
明明周圍都是類似的構造,但少女總有辦法不迷失自己的方向,從中摸索到最快的路線,一臉餘裕地穿梭各個角落。
當然,該渡橋的時候,還是得渡過。
「那是……」
坐落在距離一個河面的街道後邊的「那個」,間接將我的注意力帶到它身邊。
宛若為了抵禦外來的侵略,它的周遭都被石頭堆成的産物給包裹住。
跟這裡高度取得了平衡的房屋不同,它擁有了將近兩倍的身高。
不知為何,光是看著那個地方,就會從中感覺到一種堅固且古老的氣息。
「這就是嗎……?」
思緒隱約向我透出了答案。那個高高屹立著的建築,正是指南書中所描述的第一城堡——「亞莉亞」本身。
在群星的加持之下,它帶給我的感動,絶對不亞於那片草原。
可是,四處有這麼多的燈光,卻沒有任何一盞是為它點亮的。
彷彿完成了自己當初的職責,在見証這個城鎮的發展後,它安詳地陷入了沉睡。
「真是偉大啊……」
一想到這裡,內心難免會有些落寞。
「辛苦了。」
至少,為它道上感謝的語言吧。
「……咦?」
雖說剛剛的注意力都被城堡給牽走了,可是當自己再度直視這個街道時,一股濃濃的既視感隨即浮上了水面。
沒有雜草叢生的終末,被廢棄的未來也不復存在。
除了上述和記憶匹配不上的形象以外,它就像是自己曾經見過的那個景色。
「這裡是『夢境迴廊』的原型。」
不知不覺,本來走在前端的少女出現在了身旁。
下午時和老闆娘對話時使用的詞語,這次由她口中道出。
「看來該好好跟你解釋下是怎麼回事了。不過,在那之前——」
她向前跨上幾步,手指了指離自己不遠的兩層房屋。
除去中間的長形大門,兩側的玻璃意外地透徹了屋內的光芒。
「我們先回家吧。」
語畢,手握門把的她一臉輕鬆推開了看上去有幾斤重的門扉。
「書本……」
懸掛著的標誌不禁映入眼簾。
望著只有微弱燈光的周邊,我也默默緊隨她的步伐。
***
掛在門上的鈴鐺被少女推進來的動力給輕輕敲響。
放眼望去,無論地板,還是牆壁洗刷的顏色,整個空間都被棕色給填滿。
擁有多餘位子的牆上,則擺放著無數的相框。
除去框架材質相同以外,裡邊映入的無非是關於人與風景的照片。
不管哪一張,都很適合現在清靜的氛圍。
「我回來了。」
「哦,歡迎回來。」
隨她道出的話語,前方靠近牆壁邊緣,正在櫃台底下整理物品的男人探出了頭。當確定是自己目送過的人後,他滿懷笑容地放下手邊的工作站了起來。
「小白,我回來了~!」
男人有著順長的白髮及纖細的身體。頭髮的部分被他紥成了單馬尾,全白的著物讓他看上去就像是舊時代的武士。要不是聲帶之下的成熟嗓音,光看那中性的臉蛋,會被當成女生對待也不奇怪。
「嗯……」
手托著下巴,放尖視線的我,不斷在男人和少女之間來回掃動。
總覺得少女要是能成長到他這個地步,估計也會挺受歡迎——
「『要是楓有小白一半的身高就好了。』,你在想著這個對吧?」
「才不是呢。」
——完全被說中了。
忽然覺得一旦對上眼就會把自己的想法全盤托出,我故作鎮定地將紙袋放在離身旁不遠的木製圓桌上,順其自然地往旁邊的椅子靠坐上去。
「早就寫在臉上了……嘛,這也是我想告訴你的其中一個真相。」
她也放下手中的袋子,一臉鄭重地朝這裡看了過來。
「你應該有想過,為什麼我一副對你了如指掌的樣子吧?」
「楓,妳確定要挑明嗎?」
經由男子的詢問,她轉頭回看了櫃台。
「嗯。以他的性格,如果繼續隱瞞下去,『崩潰』也只是時間問題。」
畢竟,這人自小以來就已經足夠脆弱了。她這麼說道。
像是對她那一句起了反應,左側胸口有那麼一瞬間產生了劇烈抖動。
明明還沒開始說到重點,內心卻有了一絲抗拒的心理。宛若一旦知曉這一切,建立至今的關係就會像骨牌那樣倒塌下去似的,我緊咬了下唇。
「其實,不是因為有讀心術之類的能力。」
再度把視線放回我身上的她,擅自將話題進行了下去。
本想伸手打斷她的我,卻在途中停了下來。
「沒事。」
彷彿看懂自己心中的焦躁,她的眼神逐漸變得柔和起來。
那是有所顧慮的表情。
「你已經死過一次了。然後……你曾是我生活中的一份子。這九年來的相處,別說是內心的揣測,就連改不了的壞習慣我都能挑出來……嘛,雖然你可能不記得了。」
沒給予任何心理準備,就像某位經常將自己蒙在鼓裡的人突然道出事實,她說出了我第一個排除掉的答案。
——不,是我刻意排除了。
明明起初在那個地方恨不得抓住隨便一個人來追問自己的「病狀」。
然而,從腦袋晃過那個畫面的時點起,我就默默避開了所有能讓她表明的時機。
即使已經隱約察覺到了。
噗通——
胸口莫名地難受。
我無法辨認那句話的真偽。
但她的話語,確實把我帶到那個走馬燈面前。
一樣是雨血交加的那天。
彷彿進行了回放,我再一次體驗了它所帶來的生離死別。
明明是足以煽情,就算因此涕零也不會感到奇怪的程度。
可是,作為記憶的持有者,身為本該湧上一絲悲慟的當事者,我的內心卻跟旁觀者似的,毫無起伏。
——「是因為『我』不是『我』嗎?」
雖然找不到能反映這張臉的鏡子。
但現在的自己,恐怕早已露出十分難堪的表情了吧。
我倒抽一口氣,只為了讓自己的視野容下這個木製的地板,將頭垂了下來。
「……」
周圍頓時被凝重的沉默籠罩。
隱隱約約,能聽到鐘擺晃動的聲音。
而少女和男人都沒了進一步的動作,宛若理解自己把頭朝向地面的意義,他們給予了我一個安靜的空間。
「呼……」
曾幾何時,支撐自己生命的那個器官,跳動的頻率提升了。
明知沒有爭論的必要,但不做點什麼就會按耐不住的那股衝動,自身依然沒法完全將它壓抑住。
我該質問她嗎——
我應該衝動地追問為什麼遭遇這種事的人是自己嗎——
答案可說顯而易見。
得知自己的「死訊」固然是件令人無法釋懷的事、拖著對自己一無所知的「空殼」前進固然是件令人不安的事。
然而在對她做出那些無理舉動之前,對於她把我從所謂的「夢境迴廊」裡帶出來這件事,我甚至都還沒來得及向她道謝。
也許我只是想在這個地方尋找一個可以讓自己宣洩的途徑;或許我單純想向她確認自己的死因,以及出現在這的目的罷了。
但不管怎樣,這些都不足以構成譴責她的理由。
因為她從來就沒做出任何一件稱得上是「錯誤」的決定。
這是連小孩都懂的道理。
明知如此,我卻——
——「沒事。」
風鈴般的嗓音拂過了耳邊。
曾經聽見的那句話繞過五官,滲透了內心。
不知為何,原先壓迫著全身的那股重力,頓時得到了解放。
我反復思考得到的結果,卻盡是跟這個世界相關的回憶——
從「夢境迴廊」到一望無際的草原,再到這個由先人們支撐起來的「亞莉亞」。
以及,深怕自己會不適應這個環境,因此在旁邊舒緩緊張的她。
雖然只相處一天不到的時間,但與它們相遇的過程,卻都是珍貴的寶物。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對自己事不關己的同時,卻又會因為他人的說辭影響原來的心情。」
我不禁提問了。
——「是在畏懼嗎?一旦取回了全部,回想起一切的自己可能就會被另一個素不相識,擁有同張臉的人給取代掉這件事。」
嗯,或許本來的我就是這副模樣也說不定。
對,就是她口中的壞習慣。
所以,他們才沒介入其中。
慢慢地,我鬆開因膽怯而緊握的雙手。
打從睜開眼的那一刻起,理應存在於此的某種東西就消失了。
就像被掏空了什麼似的,內心總有一個空缺落在那。
那是除了常識外對其他事物都一無所知的不安。
而我,正打算以「無意義的衝動」來掩蓋這一切。
要是,這個空洞能由她給我帶來的契機來填補——
那麼,將腳跟駐紥在這片草原、這個城鎮,以及對未來抱負希望的我,是否就擁有呱呱墜地的資格了?
想到這裡,一種難以言喻的期待感默默湧上心頭。
冰冷的手指,每當摸到它都會感到一絲溫暖;本來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之下,雙手不知不覺被照亮了起來。
惶恐不安的盡頭中,無數的光球向各自的方向飄去。
在這個自我封閉的空間裡,一條通往終點的道路隨即映入了眼簾。
沿著直路行進時,一扇大門阻擋了自己的去路。
老舊的同時,也充滿了裂痕。
明明感覺只要碰到一下就會瞬間瓦解。
但事與願違,它並沒有因為直接的接觸而崩壞。
隨著左手施加的力量,它發出了具有年代感,像是積攢已久的空氣竄門而出的聲音。
明明再往前一步,就能如願以償地脫離這個黑暗了。
「……」
但抬起的腳卻默默放回原位,我在光與暗的分界線上停了下來。
——「如果離開的話,自己是否還能保持自我。」
——「就算適應這個環境了,也難保自己不會再次被『它』拒絕。」
還沒等到因自己的決定而導致的事件發生,我就已經欠缺推進自己的動力了。
再怎麼祈望的理想,終究還是會因為不安崩塌。
縱使對未來抱持著憧憬,但作為曾一度被「那裡」拒絕過的人,我自然有了躊躇不前的理由。
要是打從遇見她的那一刻起,都不過是「原主人」為了讓我鬆懈的手段的話——
噗通。
消去的陰影又開始擴大了。
「奪去」自己視野的依舊是那個黑白的「空間」。
相比當初那近乎壓垮心靈的沉寂,此時逐漸狹窄的視界所帶來的,是接近於窒息的感覺;那個會令當事人下意識緊抓胸膛的感覺,不由讓我湧起「或許待在那裡也不錯」的想法。
……不,那裡肯定更加輕鬆。
無需背負任何壓力,只要遵守傀儡師預設好的路線,他們就能永無止境地走下去。由其是對想要逃避事物的人來說——
——那裡是可以讓他們永遠不用「醒來」的「天堂」。
而我也明白,這是「他們」遲來的邀請。
眼看陰影散發出來的「光芒」快要蓋過那由微不足道的信念點著的火苗,身後忽然傳來了一道聲音:
「嘿!」
「——!?」
幾乎同時,那個聲音傳到耳邊的剎那,我的背後就像是被什麼東西給推了一把似的,因一時帶來的衝力向前踏進幾步,從而跨過了大門。
「為什麼……」
等自己有所詫異地回過頭時,她就站在那裡。
宛若大門只允許一個人的通過,不斷噴湧而出的氣流正將我帶離大門的方向。
隨著左右敞開的門扉慢慢朝後,能照亮黑暗的光源開始變得愈加減少。
「可惡——」
現在已經不是糾結為何將自己推向這裡的時候了。
正當我打算跟那股氣流抗戰到底,將她也從那個地方帶出來時,只見她把食指貼在了唇邊:
「一路順風。」
大門關閉了。
在那之前,僅微的細縫將光源集中起來,她的模樣也率先浮現了出來——
當時抱著少年哭泣的,那名女孩的樣子。
「是……嗎。」
一直以來困惑自己的迷霧豁然而去。
「謝謝。」
我向她道謝了。
無論是那裡的她——
——還是這裡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