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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11-15
兩人在微妙的沈默中同行。

想說的東西明明有很多,卻不知道從何處談起,結果造成無言的尷尬氣氛。蕾塔偷瞄身旁的青年,只見對方筆直地望向前方,微微失神的眼神透露無盡深邃。

寂靜繼續維持了好一段時間,為原本就雨幕茫茫的深夜增添愁緒。最後,里安納斯開口破冰,以格外開朗的語調表示:

「說起來,你的頭髮綁得挺漂亮呢,衣服也搭配得很合適。難得來到央都,終於肯認真打扮一番嗎?」

近乎撩人的開場白令蕾塔當場白目,但她最後還是忍不住噗哧一笑。「不是啦,這打扮不是我自己弄的。頭髮是個舊識臨別時替我綁好,而這套衣服則是一個⋯⋯朋友的朋友強行買給我的。」

用「朋友的朋友」來形容妮克絲滿奇怪的,但為了不透露過多就只能採取籠統叫法。說起來,現在的自己和奈特幾乎是陌生人,而奈特則是單方面和妮克絲反目,因此這個稱呼其實算不上準確。要定義人際關係還真是困難,替有血緣關係的人定位倒是直接得多。

就像身旁的金髮青年,毫無疑問是她的兄長那樣。

「原來是這樣啊?竟會有人那麼替你設想,看來你最近認識了些好夥伴呢。」不知為何,里安納斯的語氣夾帶苦澀。

「比起為我設想,她們其實在耍我吧。送衣服的人甚至砍斷過我的圍巾,讓我困擾了很久啊。」

「你說圍巾⋯⋯等等,難道你是指我以前買給你的那條白色圍巾嗎?」

蕾塔暗自倒抽了一口氣。「你居然還記得?」

「當然,因為你當時經常不肯把圍巾脫下!」里安納斯笑了,雙眼首次浮現真正的暖意。「我倒是以為你把它丟了,畢竟⋯⋯之後發生了很多事情⋯⋯」

「我沒有,只是它現在變得面目全非了。真是多虧白色女神啊。」

無意間說出口的諷刺,為原本還算輕鬆的對話氣氛帶來顯著轉變。里安納斯神色凝重起來,最後以極平穩的語調帶出頗為敏感的話題:

「你說白色女神糟蹋了那條圍巾⋯⋯是兩年前的背教事變吧?」

面對熟知聖堂內部運作的騎將,確實沒有隱瞞的必要。倒不如說,蕾塔早就猜想對方前來攀談的用意離不開這個話題,因此她爽快地承認:「對,不過當時能苟且偷生就已經很幸運了。」

說起來,里安納斯到底對現狀知道多少?他知道蕾塔兩年前和黑色女神簽訂了元素誓約嗎?納悶之際,兄長以毫不批判的態度點頭和應,接著若無其事地拍肩安慰。

「你能活下來真的是太好了。」

儘管只是極為輕柔的一拍,突如其來的肢體接觸還是使蕾塔全身抖動。多年來的排斥本能發動,回過神來時,她就已經不自覺地縮走肩膀呢喃:

「是嗎⋯⋯我有時候反而會覺得,當時活下來好像沒甚麼意義。」

——如其過著白天行屍走肉、夜間被惡夢煎熬的日子,兩年前逝命說不定是更容易的人生道路。

里安納斯似乎被妹妹的話嚇到。「別這樣說,至少你現在可以自由遊歷這個世界吧?」

「但我可以回去哪裏?」茶髮少女揚起自虐的微笑:「反正又無家可歸了。」

「既然是這樣,你有興趣加入聖堂騎士團嗎?」

甚麼?蕾塔懷疑自己是否聽錯,整個人愕住了。「你問我⋯⋯是不是要加入七色聖堂?我兩年前可是曾經和騎士團的各位打了一場,最後甚至企圖刺殺白色女神啊?」

青騎將倒是不以為然。「我不會評論你過去的決定,畢竟過於執著於往事對誰也沒好處。重點是,你打算再次採取相似的行動嗎?」

「⋯⋯現在倒不會,畢竟上次學乖了。」

「那就沒問題。雖然我沒辦法其他騎將會否對你不利,但要是你加入我的部隊、安分守己的話,我敢擔保你的人身安全會得到保障。」

里安納斯一臉認真,看來他真的想把妹妹納入旗下。蕾塔沒有就他的邀請作明確答覆,只是回以夾帶挖苦的結論:

「你這樣子根本是在濫用權力吧。」

「跟紫騎將逼我幹的事情相比,這根本是小巫見大巫。」

「真是的,總覺得你幹了甚麼不得了的事情⋯⋯難道是關於人型兵器計畫的嗎?為了這個世界的未來,你到底殺了多少無辜的人類?」

明明語氣沒太大起伏,話鋒卻朝向危險的禁忌前進。里安納斯沒有為自己辯護,唯獨表情覆上陰霾,片刻後嘆氣呢喃道:

「果然⋯⋯最令你介懷的,始終是這點嗎。」

「當然了。我五年前差點被拿來當實驗體,那時的恐懼怎可能忘掉?說起來,你當時明明也在場,現在卻為甚麼要為聖堂幹活?」

「因為我是人質。」

蕾塔步伐一個踉蹌,使腳下水花飛濺。里安納斯在胡說甚麼?就算是想說服妹妹加入聖堂騎士團,編故事也要有個限度吧?「別開玩笑了。你可是具備神權的青騎將,怎可能是人質?」

「我沒開玩笑。」金髮青年揚起自嘲的微笑,發洩似的踢飛腳邊小石。「你五年前離家出走之後,瓦雷米卡斯家和聖堂的關係就下降至到冰點。當時真的鬧翻了,要是一不小心甚至會危及本家在帝國的公爵地位⋯⋯為了平息紛爭,身為嫡子的我最後當上和解籌碼,生命就這樣子獻給聖堂了。現在會當上騎將,也只不過是騎士團人手不夠,結果要趕鴨子上架而已。」

「⋯⋯以趕鴨子上架來說,你還是挺投入騎將這個角色的。」

「哈哈,能脫離嫡子身分的機會難得,當然要好好把握了。這算是一種扮演⋯⋯不,該說是一種解放吧。」

——啊,那不就跟我一樣嗎?

儘管扮演的方式不同,蕾塔還是身同感受。因此,實在不難理解對方積極擔任騎將的動機為何。

說起來,這不就代表裡安納斯討厭公爵嫡子這個身分嗎?這名看上去十全十美的兄長,為何會想脫離自己優渥的出生條件?

這時候,蕾塔發現自己未曾確實了解過他。

里安納斯到底恐懼甚麼、渴求甚麼、為甚麼而戰鬥——綜合一切所想所求之後,他一直以青騎將的身分活躍至今,現在更不惜深夜親自尋找離開央都的妹妹。

這名兄長其實沒變過。即使頭銜變了,他依然是那個善良、溫柔到近乎笨拙的哥哥。反觀蕾塔自己變了這麼多,這令她不禁感到些許落寞。

重整思緒後,茶髮少女深深地吸了口氣,終於道出心底的想法:

「我現在無法確認你說的是否實話,不過無論如何,我都沒辦法加入聖堂騎士團。跟道德倫理無關,而是因為我最討厭白色女神了⋯⋯光是想像要在敬拜她的集團幹活,我就想作嘔。」

硬要認真推測起來,里安納斯確實可能是個形同傀儡的聖堂人質。

畢竟騎將的地位並非絕對——他們儘管站在聖堂騎士團的頂端,決策權卻相互制衡分散,且受規條和主教約束。據說數十年前,上任紫騎將甚至密謀造反,造成不少風波;結果其部隊被逼解散之餘,所有騎將的部隊都遭受嚴謹監管,以避免同樣動亂再次發生。現在,騎將的勢力大不如前,很多時候都是擔任執行官的工作而已。

考慮到這點,再加上兄長本身的為人,青騎將只是個工具人的可能性其實不小。然而,就算這是真相又如何?蕾塔厭惡白色女神,無意加入七色聖堂,這點仍然無可動搖。

「這樣啊⋯⋯看來兩年前的傷痕比我想像中還要深⋯⋯」

聽見明確的拒絕,里安納斯流露明確的苦澀。他的嘴巴微微一開一合,似乎想再說甚麼話,卻想起妹妹的感受似的止住,當中看來帶有難言之隱。

總覺得曾這個情境似曾相識。

很久以前,當他們仍是公爵家的孩子時,還記得里安納斯帶妹妹偷溜到城裡後著涼,連日發高燒卧病在床。蕾塔因為害到恩人病倒而相當自責,偷偷煮了雞湯給哥哥喝,以求他早日康復。結果,里安納斯喝下一口後便露出微妙的表情,掙扎了一會卻只是道謝妹妹的用心良苦,之後沒再說甚麼。

蕾塔感到疑惑,事後終於來了個試味。結果,她發現自己弄的雞湯難喝極了,里安納斯到底是怎樣毫無怨言地嚥下實在是一個謎。

現在,兄長又展露出極為類似的神色。難道他為了保護妹妹的感受,而再次隱瞞了甚麼真相嗎?蕾塔想了又想,最後拋出自己極為在意的一個問題:

「里安納斯,我五年前逃離了人型兵器的徵收後,聖堂到底有甚麼反應?按照慣例,降給瓦雷米卡斯家的懲罰,該不會是要嫡子當人質怎麼簡單吧?」

金髮青年沒有回答。

那近乎默認的沈默,令蕾塔察覺自己正中紅心了。

既然是這樣,兄長會不惜自身立場前來邀請妹妹加入騎士團的動機,難道是——

「回答我,青騎將。要是我數年之內不歸回聖堂控制,代價該不會是別的家人要成為人型兵器⋯⋯甚至是要你獻上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