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章

對青之女神絲卡蒂而言，人類是令人費解的存在。

綜觀這個種族的行為判斷，他們盡是無力的醜陋生物。嘴上說要互相尊重對方，內裡卻脫離不了自身的私慾，演變成互相傷害的局面。在無止境的貪婪與嫉妒驅使下，他們就連口中最重視的友情、親情和愛情也會踐踏，基本上沒什麼高尚道德可言。

若果人類能從歷史學習還好，但他們只懂得重複過往的悲劇。

因此，絲卡蒂當初和黑色女神下了一樣的結論—人類沒救了，不值得女神介入。

白色女神熟知這一切後卻仍沒有對人性絕望，堅相那美好的可能性。最後，兩名虹之女神的衝突以諾特被封印在虛淵深處作結，七色女神改由艾莉絲全權率領，各自被託付協助人界和平運作的責任。

這個決定愚蠢至極。

貴為上位存在的女神，居然要把力量分給人類讓他們成為元素使者，繼而從虛獸供應的魔力確保世間元素平衡，積極防止天災人禍發生；如此一來，這跟成為人類的奴僕沒什麼分別吧？

然而，絲卡蒂沒權反對艾莉絲的決定，這三百零六年來唯有順從主子的意思去幹。

隨著元素使者系統的完善，人類積極研究如何把元素之力發揮得淋漓盡致，其菁英甚至通過策略性聯婚培養家系對特定魔法色系的適性。久而久之，這種血統優異性在各大陸造成形形色色的貴族制度，而最終以青色魔法霸主脫穎而出的家族，莫過於掌管帝國冰天雪地的瓦雷米卡斯公爵家。

跟專精門藝的傳統貴族不同，瓦雷米卡斯公兼以戲劇和武術聞名，從各方面來說也是人才輩出。代代相傳的冰魔法適性讓族人資質優秀，歷代青騎將當中更有不少出於此處，堪稱名門中的名門。

話雖如此，絲卡蒂未曾對他們產生任何特別興趣。說穿了，家族適性只是人類競爭帶來的血腥榮耀，對貴為魔力源頭的青色女神毫無吸引力。

不出所料，這個時代的瓦雷米卡斯孩子也是如此。絲卡蒂這樣深信—

—直至某天，她被某名年幼的茶髮女孩引起注意。

比起任何人還要無知的純潔知性，同時蘊含某種超越其年齡的悲哀。經常在冰之神殿裡迴盪的微小慟哭聲，總是在呼喚青之女神那理應麻木的心。

女孩的名字是蕾塔·瑟妮卡·瓦雷米卡斯。

儘管本人沒有這份自覺，但蕾塔擁有卓越的魔法天賦。只要有人願意花時間指導和培養，她有可能成為遠遠超越其兄長的元素使者—站在眾人頂端，別稱「天才」的風流人物。

跟那名對戰鬥沒興趣、只懂整天窩在家裡看書的下任當家相比，這孩子身為元素使者的未來更叫人期待。

那名女孩卻備受家庭排擠，無法學習任何魔法或武術，最終甚至被逐出家門流落街頭。面臨世間殘酷之際，女孩卻仍會到神殿真誠祈求救贖，那堅信未來會更好的赤子之心實在叫人佩服。

即使如此，青色女神仍無動於衷。她已對人類心灰意冷，無意主動插手協助。

而且相比起蕾塔，另一個人更值得在意。

當初把黑色女神召喚至現世的初代皇族理應被肅清，卻不知怎麼的有後代逃離到東大陸的落後小鎮。結果，一個足以承受諾特力量的奇蹟之子誕生了—唯一和黑色女神締結誓約後仍能倖存的男孩「奈特」。

正當絲卡蒂打算全心留意奈特的動向時，一個連她都無法預料的巧合發生了。

來自不同國家但同樣無家可歸的奈特和蕾塔，居然因為一張通緝令和一塊麵包上了同一個賊船，成為共同進退的夥伴。

原本沒可能相識的兩人，遭遇突如其來的不幸後路途交織，繼而建立超越血緣的牽絆。

難道這就是人類口中的緣分？

回過神來時，青色女神已以終端體的形式顯現於人界，擔當起親自指導兩人冰魔法的工作。

基於對諾特的忠誠，絲卡蒂原本打算以關心黑髮男孩為首要目標，但奈特缺乏青色系的波長適性，沒辦法有效習得冰魔法。蕾塔可不同了，她以驚人的速度吸收女神授予的知識，成功把不少術式學懂到運用自如。

結果無心插柳柳成蔭，絲卡蒂和她建立了比預期親暱的師徒關係。

只不過，這段日子沒有持續多久。

隨著收留所的燒毀以及背教事變失敗，記憶被封印的奈特和命力被束縛的蕾塔各散東西，在艾莉絲的慈悲下得以重啓人生。期間，絲卡蒂只要專注扶持妮克絲，讓她恢復身為白色女神的力量繼位就能使一切再次安好。

至少這是原本的計畫。

因為兩年後，接二連三的再遇令計劃粉碎了。

奈特闖進密絲蒂利亞，出手協助陷入險境的妮克絲，再次被捲入風波。

看見長大成少年的奈特，絲卡蒂幾乎認不出他。失憶的黑髮少年整個人放鬆了，變得比以前更豁達開朗，那豐富的表情就像在炫耀他現在有多麼幸福。

反觀追逐而至的蕾塔—

流落異鄉多年後，她得以確認白色元素使者的位置，為求絲卡蒂支持而率先到密絲蒂利亞大聖堂。

理應長得亭亭玉立的茶髮少女經歷了劇變。

不論是名字、打扮還是性格，她都明顯地不再是過往的蕾塔·瑟妮卡·瓦雷米卡斯。一直珍而重之的純白圍巾都被血染了，剩下駭人的鮮紅。

面對身兼恩師的青色女神，築起的陌生高牆仍讓人無法窺探其內心。

唯一知道的，就是她深知傷痛為何物。

就算變得冷若冰霜，那雙眼仍透露陌生的破碎。

看見過往守望的人受傷，卻無法改變什麼，令青色女神心如刀割。

因此，唯獨現在—

「蕾塔，你今天吹什麼風？突然決定恢復原本的模樣嗎？」

—唯獨現在看到的景象，是多麼的驚人。

及肩的茶色秀髮解脫髮繩束縛，現正久違地隨風翻飛。

蓋在白色短裙上的米色斗篷、以及同色系的靴子。銳利的五官依舊，神情卻略顯平靜，沒有過往警戒的敵意。

儘管沒戴上圍巾，眼前的身影還是令人懷念。

介乎於俏麗與清冽之間，一種與其母親極為相似的美貌—輾轉兩年，露西亞終於得以看見蕾塔身為一名少女的樣子。

對方默默地注視著這邊，片刻後才開口答腔。沒有刻意壓低的嗓音比印象中清脆，同時帶有經歷過風雨的淡然：

「沒什麼，只是一時興起了。是說⋯⋯沒想到你真的會回應我的呼喚，絲卡蒂。」

「同樣因為心血來潮而已。就當作是一直忽視你的賠罪吧？」

青髮女子微笑打趣，同時環視四周。

夕陽西下，把細長樹影和散落在遠處的白色房子染得一片通紅。

兩人應該處於央都外緣的近郊地帶，其了無人煙的寂靜跟中樞區大相逕庭。露西亞深深地吸入夾帶青草味的寒氣，抬頭問道：

「把你交給妮克絲照顧時，我還以為你們會共處好一段時間。果然是吵架了？」

「嗯，的確吵架了。逛街後居然提出決鬥罵我人渣，你妹妹還真過分。」

「哈哈，不過這份率真正是妮克絲的可愛之處。」

茶髮少女伸手按太陽穴。「比起可愛，不如說是麻煩⋯⋯她的器量倒是和艾莉絲相像，真搞不懂她為何能那麼輕易放過傷害自己的人。」

「那麼，你會和她分開是出於選擇，而不是情勢所逼才對？」

就這樣聽起來，兩人還未至於徹底決裂，甚至出現和好的先兆。就算不想和白色元素使者待在一塊，蕾塔也應該會想找奈特正式重聚，和青之女神談話應該不是她的優先行動選項。

既然如此，她現在為何會一個人待在央都交界，並用那麼寂寥的聲音呼喚青之女神現身？露西亞看不透對方的用意為何。

「對，畢竟我不方便插手你們姊妹之間的爭執。」茶髮少女的答腔卻超乎意料：「妮克絲現正待在央都南區的旅館裡，今晚要找她的話就自便吧。」

入夜的冷風將腳下碎石吹得沙沙作響。

青髮女子不動聲色，最後回應了一句：

「⋯⋯何出此言？」

「用簡單的排除法吶。比起協助你，奈特應該寧願獨自追殺妮克絲。從魔力量推測，他需要休息至明天才能恢復昨晚的消耗，暫時不會行動。為免引起聖堂注意，和妮克絲單獨交涉的空窗期就只有今晚，所以你待會一定會出手。我有說錯嗎，露西亞？」

多年的交情，讓蕾塔對黑髮少年的動向瞭如指掌。

確實只要了解某一方的狀態，便不難推測出事情發展，但露西亞沒預料對方會連奈特的意圖與魔力消耗都能掌握。兩人可是斷絕聯繫兩年半，難道人類的牽絆深化到某個地步就能不被時間淡化？

看似脆弱不堪、卻又意外地強韌。難怪艾莉絲會如此著迷於人類這個種族。

「那你呢，蕾塔？」露西亞思索了一會，決定反問對方：「假設我今晚真的打算回收妮克絲，你打算怎樣幹？勸我停止，又或是提供協助？」

「我打算什麼都不幹。」

「再之後呢？關於奈特，你該不會打算隨便見一次面就算了？」

「我已經滿足了。」儘管回答得乾脆，茶髮少女很明顯地在迴避問題。

即使兩年來苦苦追尋的人近在咫尺，她仍決定放棄接觸的機會，否決當初的目標。

這種旁觀的態度、以及背對城門的姿態，就像在訴說—

「—你打算離開央都吧。」

察覺箇中緣由的露西亞直訴核心。

看見蕾塔沒有回答的先兆，她便改而詢問：

「你又要逃避嗎，蕾塔·瑟妮卡·瓦雷米卡斯？就算不可恥，逃避可沒實際用途。」

「沒用不代表沒意義。」茶髮少女不以為然。

「就算有意義，那不一定是正確的做法。」

「央都已經沒有我留下的理由⋯⋯不論是人或事也是。就這點來說，離開才是正確的選擇。」

露西亞不理解對方的思維。「可能你真的沒理由留下，但同樣地，你有理由離開嗎？只要你和諾特之間還有黑色元素誓約，魔法消耗還是很有機會令你活不過三十歲—」

「—那是過往選擇帶來的代價，跟我現在的考慮無關。」蕾塔鄭重地出言打斷：「謝謝關心，但我見你並非為了討論這點。希望你能體諒。」

她心意已決。

既然如此，露西亞唯有尊重這個決定。畢竟跟妮克絲不同，蕾塔可是生於人母的孩子、艾莉絲多年來努力守護的子民。

對方都清楚表示不想說下去，青髮女子識趣地改變話題：「那麼，你會呼喚我到底是為了什麼？」

「是為了道謝。」

蕾塔笑了。

背對著晚霞，茶髮少女首次揚起真摯的笑容，吐出心聲：

「謝謝你⋯⋯謝謝您，青色女神絲卡蒂。一路以來的照顧，我會銘記在心，以後不用再麻煩您了。」

聽到這裡，露西亞終於明白。

這既是道謝，也是道別。目的是叫青色女神不再干涉她以後的生活。

蕾塔·瑟妮卡·瓦雷米卡斯打算徹底抽離。離開央都後，她不會再插手背教事變的餘燼，置身事外。經過兩年的尋覓，少女決定以全新的方式向前邁進，以望從自己的過去、以及束縛自身的執念得到解放。

她現在會恢復昔日模樣，同時是為了向過去的自己正式道別吧。

「這樣啊⋯⋯」

露西亞輕閉雙眼，把少女的笑容烙印進腦海後才後嘆氣說：

「真可惜，我原本還有很多冰魔法術式可以教你的。」

「你不反對嗎？」蕾塔沒預料青色女神的反應會如此平淡。

青髮女子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伸手撫摸對方的頭。蕾塔沒有縮起身子，任由茶色髮絲被梳理編綁。

盤在露西亞手裡的頭髮理應柔軟纖細，但基於日曬雨淋而變得異常地乾脆易斷。就連髮尾都開叉不齊，顯然是旅行期間用利刃隨便修剪保養，毫無公爵千金原有的樣子。

光是觸摸頭髮，就彷彿感覺到少女兩年來生活的辛酸。

「蕾塔，說實話⋯⋯無論是要逃避一切、否決自身過去還是重新開始，這些決定都不由得我評論。畢竟這是你的人生，唯獨你才能決定怎樣活得最精彩。不過呢—」

先是把左則的頭髮分成數撮，相互內翻交纏成辮子，繼而替右則的頭髮同樣編織。

分散、聚合、成型。露西亞小心翼翼地處理手中的髮絲，由衷低語：

「—答應我，千萬別忘記。別忘記你的根⋯⋯別忘記你是誰。」

兩則的辮子被往後一拉，綁起固定在腦後。

「絲卡蒂，我⋯⋯」蕾塔伸手確認自己的新髮型，同時欲言又止。

她無法許下諾言。

露西亞深知承諾可以帶來何等沈重的責任，因此不怪責對方，而是真誠建議：

「無法答應我的話，就先去尋回你的根吧。記得央都外郊有個非正式墳墓供人悼念被聖堂處決的人，那裡說不定葬有照顧過你和奈特的夫婦。要道別的對象非單止我吧？」

茶髮少女沒有給予答覆，而是緩緩抽離身體，示意是時候離開。

以人類之姿顯現的青色女神則抬起頭來，只見天際顯得比平時陰沈。儘管今晝天氣晴朗，累積的溼氣還未完全散去，看來接著有機會再下微雨。

一旦下雨，克製冰魔法的紅色系術式便會威力受限。如此一來，今晚和妮克絲的對峙就有個再好不過的舞台。

「希望你會好好考慮清楚我的話，瑟妮卡之女。」

留下稱不上道別的勸告後，青髮女子便率先起行離去。

走了數十步之際，她頭也不回地加了最後一句：

「話說馬尾雖然也很不錯，但我還是看慣你綁公主頭呢，蕾塔。」

茶髮少女目送露西亞前往央都的身影，沒有再表示什麼。

置身於同一片黃昏天空下的兩人，最終往相反方向前邁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