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暗流湧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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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10-28
沿路由刑堂走回李百藥生前所居的百草堂。那粗壯僕婦懷抱著李玉荻走在前頭,沈輕雲就跟在她們身側,手裡還得幫忙提燈照路,李玉荻右手軟軟地垂在僕婦身側,他注意到那手還是一直緊握著。
  進了百草堂,僕婦將李玉荻安置在一張座椅上,點起燭火後向沈輕雲點了點頭,隨即出門去燒水。
  沈輕雲坐在李玉荻身旁打量著她:折騰了大半晚上,她原就沒有血色的雙頰看起來更蒼白,還是沒有什麼表情,一雙杏子眼倒是水潤潤的。
  右手還緊握著。
  「妳方才在藥兄身上拿了什麼東西?」他以最隨意的口氣問了這麼一句,實則銳利的眼神從沒有離開過她右手。
  李玉荻垂下頭置若罔聞,沈輕雲只能看見她的長睫像蝶翅一樣翕動著。
  他閃電般出手,只一瞬就扣住她右手脈門,沉聲道:「讓我看看。」
  李玉荻沒有掙扎反抗也沒有其他反應,眼睛甚至沒有看向他,手卻仍緊握著、抖著。
  沈輕雲這才意識到:她的手打不開!
  他也顧不得,抓住了她的手,又怕扯斷她的指頭,只能一節一節小心用勁幫她把手指掰開來。
  好不容易打開她手指,從她掌心中跌出一截白森森的事物,上頭還沾連著細碎血肉。
  這是……他心頭一凜。
  「這是大哥的藥指。」好像怕他不明白,她解釋道:「藥指就是無名指。」
  「妳在地上拿的就是這個?」
  「也只來得及拿這個了啊,」李玉荻無奈地閉上眼:「我很清楚荊無雙不會讓我收埋屍骨的,她既要對付我,就不可能放棄任何一個可以打擊我、令我崩潰的機會;大哥的屍骨也不可能入土為安,這會兒估計已經丟到長安狗坊裡給群狗搶食了吧。」
  原來她什麼都明白……沈輕雲不可置信地看著她,那為什麼?為什麼她臉上還可以是這麼淡然的表情?
  「可是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什麼都不做。」
  李玉荻堅定望著他,眼睛還是水潤潤的。
  ……那是眼淚麼?
  「哪怕只是一截遺骨,這是大哥真正最後的遺物了,就是把我手砍斷我也不會放開的。」
  ……那不是被我打開了麼?
  沈輕雲忍住不開口搶白她,這點人情世故他還是懂的。
  他又看向她好不容易打開的手掌,掌心全是血。
  是她自己的血,因為握得太用力,手掌心都被指骨刺破了。
  沈輕雲嘆氣:「我先替妳包紮一下吧。」
  明明他才是來看傷勢的人。
  「那謝謝了。」李玉荻伸出手,皺了皺鼻子:「我今天好像一直在和你說謝謝,還沒請教你大名?」
  「沈輕雲。」
  「……你就是沈四?」李玉荻上下打量他:「我聽大哥提過的,但我不知道原來你生得那麼俊俏。」
  「好說好說,彼此彼此。」
  如果是平時被個姑娘家這麼劈頭讚上一句,他一定不知做何反應,但見識過這一晚上李玉荻在刑堂每次開口帶來的震撼,不管她說出什麼樣的話,他都不會太驚訝。
  這姑娘講話的習慣好像就是有啥說啥想啥說啥,完全不把話擱在心裡似的。
  所以她看起來才能總是這麼淡然吧。
  簡單包紮好她的手傷,又看到李玉荻揚起手東看西看,還不甚滿意地皺了皺眉,他也知道自己包得不好,那又如何?包起來就行,他的專業是殺人,又不是救人。
  門外僕婦進來附耳在李玉荻身旁說了幾句,似乎水燒好了。
  「換你了。你先去洗浴,全身洗乾淨再過來我幫你看看。杜若姑姑說已經幫你準備了乾淨衣褲。」
  沈輕雲去到百草堂的一個偏間,地上放著大澡桶,水氣蒸騰,藥香襲人,他痛快洗了個熱水澡,換上乾淨的青布衣衫,來到前廳。
  李玉荻支著頭坐等他,桌上的指骨已經不見,想必收起來了。
  「你洗得可真慢,我都快睡著了。」她乜斜著眼抱怨,看起來是真睏,跟著就伸手來扯他衣服。
  「你別……我自己來。」
  明知她就是大夫,沈輕雲還是不習慣讓個姑娘家在自己身上動手動腳的。
  也許永遠也不可能習慣吧。
  他忽然很想念李百藥。
  除下一身衣服,沈輕雲赤條條站在她面前面對著她,李玉荻還坐著,一雙眼睛上下來回巡視著他身上每個部位。
  忽地她伸出手,指尖在他腰側一道舊傷上輕輕劃過。一陣麻癢的感覺順著她指頭上竄,害他忍不住全身緊繃起來。
  「妳做什麼?」他瞪著她,臉都紅了。
  「沒有,我只是……」她還指著那道傷,笑得一派輕鬆:「這是大哥處理過的傷吧?好漂亮。」
  他氣到板起臉來:「有新傷麼?」
  「那倒沒有,」她忍著笑:「你轉過身我看看。」
  沈輕雲立刻照做,不用和她面對面,其實自己也鬆了一口氣。
  李玉荻好半晌都沒發出聲音,但他可以從後背感覺到她急促的氣息。
  「怎麼了?」
  「你的傷全在背後,有兩處還化膿了。」
  他感覺到她手指在他背上或輕或重地掐按著。
  「傷得這麼深,你怎麼還有辦法走回來呢?不對……難道?」
  她猛地站起,轉身把一張臉靠向他面前,雙眼閃閃發光,看來睏意全消了:「不會吧不會吧,我聽說過,但還是頭一次看到,你這樣的人太稀罕了!」
  沈輕雲笑了:「妳和李百藥還真是親生的兄妹,他剛認識我的時候和妳現在的表情簡直一模一樣。」
  「見笑了,」李玉荻居然還知道收斂,她正色道:「我們一家都是藥瘋子,只要看到奇藥或奇人,那是克制不了的。」
  她又把鼻尖湊上他胸膛深深吸嗅。
  「妳這是做甚?」害他心跳又加速!
  「大哥在你身上真是下了不少功夫哪。」
  她閉眼嗅著:「這是我家傳的玫瑰茯苓露,淡斑去疤最具奇效,但炮製起來手續繁複得很,你身上用量很大,我一聞就知道了。也是,你這樣的人若不小心留意,一點小傷都可能致命,不好好保養著可不成。放心,我以後也會幫你做的。」
  誰擔心這個?真是莫名其妙。
  「我還是先處理你背上的傷吧,趴下來。」
  沈輕雲趴在偏間一張木床上,李玉荻捧過一大盤子丹散膏油藥石繃帶在他背後為他細心檢查,就怕錯漏了哪一處傷痕,大半個時辰過去,李玉荻總算處理好全部傷口。
  「行了,接下來每天來我這換藥,等好得差不多了再幫你上玫瑰茯苓露。你反正不怕疼吧,但傷口化膿比較棘手,接下來這幾天容易發燒,要有什麼頭昏腦熱的症狀,也得過來等我幫你處理。」
  沈輕雲穿上衣服,看向她忙著收拾瓶瓶罐罐的身影:「藥兄不在了……妳還好麼?如果妳難過,那也不必強顏歡笑。」
  李玉荻眼中又閃現一絲奇特的光芒。
  像是淚光。
  她搖搖頭,深吸了一口氣:「所以我哭瞎了這雙眼睛大哥就回得來麼?如果真做得到……你別誤會了,我沒有故做堅強,只是不想把氣力浪費在徒勞的事情上,與其哭哭啼啼,不如做好我能做的,我現在能做的就是治好你的傷。」
  做好能做的事……
  「那麼,藥兄死前拜託妳的也是麼?」他試探著:「究竟是什麼事?」
  「你不用問了,這事我誰也不會說的,」李玉荻神色淡然:「不然哪還能活到明天?」
  沈輕雲看向李玉荻——她很聰明。
  「哥哥死前留下的這句話就是我現在最大的保命符,他究竟是不是真有事託我做根本無關緊要,只要荊無雙一天沒弄清這句話的虛實,我就不會死。」她又笑了:「當然了,現在還有你,你也是我的保命符。」
  沈輕雲失笑:「我現在滿身傷,還有兩處都化膿了,算是什麼保命符?」
  「你問我答應了哥哥什麼事,我其實本來也想問你,你又答應了哥哥什麼事?」她一笑:「但現在我猜到了,哥哥不可能不為我留下後手,他一定做了安排,而你就是他的安排——他要你保護我是吧?」
  「妳也不是現在猜到的。」
  沈輕雲冷然:「妳在刑堂上就想到了吧?否則幫主恫嚇要在妳身上用刑的時候,妳又何必氣定神閒看著我?」
  李玉荻悠然道:「我何時猜到的也不是那麼要緊,總之有哥哥的臨終託付在、有你在,我暫時性命無虞。」
  「妳當然性命無虞,只是這幾日百草堂不會太平靜,還是小心些吧。」
  李玉荻一笑:「你也看出來啦?」
  「我又不瞎不聾,幫主對妳說的那些話肯定會給妳招麻煩。她平日不是這樣一點就著的脾氣,不知今日是怎麼了。」
  「那當然是對我不滿了。」李玉荻悠然看著他:「你或許是殺人的高手,但我可是惹怒人的高手。」
  原來還挺有自知之明。
  「故意惹怒幫主對妳又有什麼好處?」他強調了「故意」兩個字。
  李玉荻眼珠子轉了幾下,歪著頭笑道:「沒故意,我就是嘴巴比較笨而已。」
  這當然不可能是真心話,但他也不戳破。
  李玉荻腦袋裡不知轉了些什麼念頭,又掌不住笑了:「其實她一開始是對我不滿,但最牽動她心緒的人其實是你——你才是真正害她失控的人。她在刑堂上看你的那眼神,對你說的話那麼千依百順……她對你的心意在你們幫裡怕是人盡皆知吧。」
  沈輕雲不想說話了。
  她偏著頭又笑:「你這麼不解風情,只在有求於她的時候才叫她七妹,她心裡能不惱?偏偏你這聲七妹還是為了替我求情才叫的,她能不更氣?所以她才找我麻煩——最妙也最矛盾的是:她愈是找我麻煩,你就愈得保護我,而你愈是保護我,她就愈是要找我麻煩。」
  她終於下了結論:「人心哪……實在是很有趣。」
  「妳只見了她一面,想不到竟已經很了解她。」沈輕雲一嘆,這話變相承認了自己清楚荊無雙的心意。
  「我沒告訴你麼?」李玉荻悠然看著他:「你或許是殺人的高手,但我可是看透人心的高手。」
  剛才不是惹怒人的高手麼?
  「我恐怕也得給高手一個忠告:別去觸犯幫主了,」沈輕雲冷冷道:「平安度日不起風波才是妳的保命之道。我答應藥兄保護妳,但也不可能一天十二個時辰都跟著妳。妳如果執意要捅馬蜂窩,就別在被叮得滿頭包之後才後悔莫及。」
  李玉荻不以為然搖搖頭:「平安度日不起風波……做不到的。」
  「藥兄要妳做的到底是什麼事?」他又假裝不經意地問。
  「別套我話了,除非我自己願意告訴你,否則你套不出。」
  「妳恨幫主麼?」
  「其實我欣賞她。」李玉荻歪頭思索著:「她是一幫之主,今天的手段很漂亮,處置更是天經地義,但她處置的畢竟是我哥……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該說什麼。」
  很明顯的,妳還是會去對付她——所以才不肯平安度日不起風波。
  沈輕雲突然覺得很疲倦,從三年前開始,他就已經很倦了。十年的殺手生涯,多少生死關頭,為了能好好活著,好好呼吸著,他咬牙廝殺奮戰至今,換來了滿身疤痕,走出了一條血路,路上有自己的血、更多的是別人的血,當他全身都泡入血污泥濘之後,才發現自己雖然還活著,但已不可能是好好的。
  平安度日不起風波不好麼?他做不到了,但她還來得及,只要還沒沾上血污……可他求而不得的安生日子,李玉荻卻棄之如敝!
  她只想對付荊無雙。

  荊無雙要對付我,就不可能放棄任何一個可以打擊我、令我崩潰的機會……

  他記起方才李玉荻說的這番話,同樣的,李玉荻不也會對荊無雙做同樣的事?所以她故意惹怒荊無雙。
  那麼自己在這場爭鬥之中又得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沈輕雲眼瞳倏地收縮,休想!他絕不成為任何一方的手中刀!
  是化膿的傷口造成的麼?他真的開始覺得頭昏腦熱了。
  他忍耐著,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別去挑戰她。和妳相比,荊無雙沒有弱點。」
  「怎麼會沒有弱點呢?」李玉荻莞爾一笑,居然又伸指去戳他腰間:「她的弱點就在我眼前,是一個很強悍的人,長得還很俊俏呢!」
  「妳到底把我當成什麼了!」沈輕雲眼中怒火燎原,失控大吼:「我不是妳的殺人工具!」
  李玉荻因為這一吼而怔住了,她睜大眼直視著沈輕雲,她眼中沒有驚嚇、沒有惱怒、沒有不知所措,更多的是困惑不解,和一些沈輕雲也無法解讀的東西。
  這是什麼眼神?沈輕雲怒火更熾——妳覺得殺人工具說自己不想成為殺人工具是一件那麼無法理解的事麼?
  沒人真正了解他的痛苦。
  「妳一定不知道我在氣什麼吧……算了。」深吸一口氣,沈輕雲更加疲憊:「李姑娘聰明善謀,只要肯安生過日子,根本不須要我保護;而如果李姑娘不顧一切硬要置自己於險境,那就算有十個沈四也保不了姑娘朝夕。這點自知之明在下還是有的,絕不會不自量力,咱們就此別過,妳好自為之吧。」
  他昂首大步出門去。
  「啊……」李玉荻伸出手想抓住他,但哪裡可能抓得住?
  右手孤伶伶地懸在半空中,李玉荻眼中竟流露出一點委屈:「你誤會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