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精靈小姐,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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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10-05
  清晨,我在沒有任何傢具的房間內醒了過來,口水一條掛在我的臉頰上頭,幾隻蒼蠅在耳邊嗡嗡環繞,興許今天會是個好日子。我揉了揉眼睛,心想現在或許就是老一輩的人所說的清晨吧!我從沒有玻璃的窗戶口往外看出去,霧茫茫一片,天空瀰漫黑色的顆粒讓人時不時打噴嚏。記得,老一輩的人曾說過,在天空中高掛一顆恆星,名為太陽。晚上的時候則有衛星,名為月亮。現在這個世道,無論是太陽或者月亮都看不見了,取代它們的是濃重的黑色霧霾顆粒。

  花街大多數的建築是廢棄公寓改建的,雖然不知道公寓一詞是甚麼意思,但我也能推測出來是供多人居住的樓。大多數的建築物都被霧霾顆粒燻黑,沒有門窗,只有布簾遮擋在空洞之處。此刻,我正看向窗外發呆,想著今天要怎麼活下去。我用舌頭碰了碰門牙,搖搖欲墜且骯髒無比。老一輩的人又曾說,有個東西名為牙刷,是種可以清潔牙齒的毛刷。我一點也不相信這件事,因為怎麼可能有技術能讓毛刷長得如此細小,小到能深入牙縫之間將牙齒清理乾淨。除了牙刷外,我也很好奇牙膏這種化學製品,究竟誰會把清潔液倒進嘴裡清洗牙齒呢?這裡的清潔液都是褐色苔癬製成的產品,功效極低、味道奇臭無比,怎麼可能讓人放入口中呢?說到底,我也不常將異物放進嘴裡,舌頭能夠辨識的味道只有苦與酸而已。

  正當我思考以前的人是怎麼生活的時候,一群被稱為騎士的男人從樓下的街道走了上來,看來是給精靈小姐工作的。我抽著礦質化合物製成的捲菸,一面看今天的客人有沒有錢一面聽精靈小姐做愛時的呻吟聲。沒錯,我們把性工作者稱之為精靈小姐,而需要服務的對象就稱為騎士。他們給我們資源,我們則服務他們,這樣互利共生的關係讓我覺得很噁心。我一面看窗外的人潮經過一面打哈欠,總感覺每天都是如此,不曾發生過變化。動了動手腕,上頭被我用白色石子畫出無數的花朵,據說這是精靈小姐間的流行,但我只是把它當作一種情感的宣洩罷了。

  這裡是花街,簡單來說就是給人發洩性慾的地方,而我就是這個小區工作的其中一個精靈小姐。每當我看向對街同樣是花街的樓道,總有一兩個精靈小姐剛接待完騎士,正撫摸自己衣衫不整的身體,意猶未盡。這裡的生活還算不錯,兩到三天內可以吃上一餐,即便大部分的人都不需要用餐。除此之外,靠近比較乾淨的水源,所以一個禮拜可以洗一次澡。比我們更低階的人比比皆是,像是兩條街過去的貧民區,裏頭也有精靈小姐,但待遇自然不比我們這裡完善。偶爾,我會聽到貧民區傳來打架鬥毆的聲響,通常是為了上精靈小姐的順序,不然就是捲菸。總之,那裏的街道少走為妙。

  我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上頭的傷口果然其醜無比,斷了一半的右耳是精靈小姐的證明。我在七歲的時候就在做精靈小姐,第一天上班時就被拿刀割下一半的耳朵。當然,沒有麻醉。老實說,我不知道麻醉劑到底是甚麼,只知道老一輩的人會說動手術的時候會打一種類似興奮劑的藥物,讓人忘卻疼痛。或許是老一輩的人記性不好了,他們無法說出麻醉藥實際的成分,只說跟酒或者捲菸很像。我嗅了嗅手上的捲菸,不知道這玩意兒能不能減輕我被幹時的痛苦,下次工作時乾脆抽菸吧!興許,有人會喜歡這樣的玩法。

  「埃爾芙,好久不見啦!」樓下一名騎士叫喚我的名字,我不太想理睬他,因為我們只在床上見過幾次面,就自認為我的朋友。我示意他,今天我放假,沒有工作。他則表示無所謂,只是想跟我聊聊天罷了。我燃起第二根捲菸,看他從樓下往上走。

  我戴上單邊眼鏡,試圖看清楚究竟有幾人上樓。若是來太多人的話,我肯定會被叫去工作。為此,我點了點人頭數,幸好不多。我摘下單邊眼鏡,放進桌子的抽屜中,並將裏頭的東西點了點,確認沒有人偷走任何東西後才關起來。

  我的房間唯一能稱得上是傢具的只有一張桌子,桌子是廢棄木材拼接而成的,在這個材料稀缺的年代或許還算得上是高雅。桌子只有一個抽屜,上頭有一道破爛的鎖,每次打開它都需要出點力氣,稍微調個角度、拉一下才能真正打開。裏頭沒有甚麼東西,只有一顆打磨光亮的石子、一封信,和數把小刀。除此之外,就是我私藏的捲菸,每根味道都不一樣,讓我著迷。我從抽屜中又拿出一根捲菸,這次的味道就好像海邊的廢棄土料一樣,很是難聞卻又讓人上癮。

  房間內除了桌子外,還有一個大包包。包包裏頭的是紙幣,現在已經用不上了。記得,那一大包紙幣是一名老騎士給我的。老騎士名叫歐德曼,是位常客。他說,在很久之前人就是用紙幣交易的,紙幣本身沒有甚麼價值,但因為對政府的信任,它變成了尊貴的象徵。我看了看紙幣上頭的畫,不知道這是誰,只聽老一輩的人提到以前有個職位叫做總統,是很偉大的人,偉大到可以出現在紙幣上頭。

  「那現在台北的總統是誰?」那晚,我跟年邁的歐德曼躺在床上聊天。他告訴我台北沒有總統,因為台北是自由的!我聽不懂這句話是甚麼意思,而他卻接著表示,我也是自由的!對我來說,自由這項產品一點也不吸引人,只不過是那些自以為是的人冠在笨蛋頭上的稱號。而在自由之後的,則是無以名狀的勇氣。我們一邊抽菸一邊看向灰濛濛的天空,在童話書中曾提過,天空上有很多星星在發光,不知道現在是不是仍是這樣。在我們頭頂上有無數的光點,想想就覺得有趣。

  「不過,在總統上面還有神明的存在。」歐德曼曾提過,在核戰爭發生之前曾有過神明出現在世界各地,祂們就好像我們生存過的象徵一樣。然而,自從核戰爭過後便再也沒有人看過神明了。我問起歐德曼有沒有信仰,記得這裡大多數人都信仰梅樹。

  「記得,台北中心的梅樹是現在台灣唯一的樹木,對吧?」不知道其他地方是不是也存在樹木呢?我又問了他,在以前那個時日裏頭,神明長甚麼樣子?他露出背上的刺青,據說神明就是一隻純白的雄鹿。神明有對碩大的犄角、堅忍不拔的蹄子、深沉如獅的吼聲,以及雪白的獸皮。我看著那幅神明的刺青,不禁思索過去的台北似乎相當美麗。不只有雄鹿存在,還遍地都是花草樹木,這是我一輩子都看不到的。

  我輕輕撫摸歐德曼背後的皮膚,很是粗糙且暗沉。然而,這都不影響我欣賞那幅美麗的刺青。它就好像真實存在過的動物,而不是只存在於童話故事與幻想之中的野獸。對我來說,神明與野獸無異,它們總是屬於同樣的東西,既不存在也不該存在。

  「以前,我曾去過台北以外,那裏也是一片荒涼。走了好久才看到人,但是那些人都不像我們在這裡看到的人類,而是某種類人的生物。」據說,台北以外的人渾身都是毛髮,沒有語言甚至沒有文化。他提到,台北以外的人類基本上都已經不再是人類了,而是書中曾提過的猿人。

  我示意他,我從來沒去過台北以外的地方,不知道其他城市或者地方是否荒涼。我曾幻想過去旅行,但外頭的世界險惡,根本不適合精靈小姐獨自出去。在以前的書中,似乎曾記載台北之外的其他城市,有的建築金碧輝煌、有的地廣人稀、群山壯闊且雄偉。那些都是我不曾感受到的,我希望能夠在高山群繞中死去,至少聽人曾說過那是美妙的。

  歐德曼曾說過有關進化論的東西,我不以為意。他解釋,世界上所有動物都是進化而來的,例如魚進化成爬蟲類、爬蟲類進化成人。我並不認同,我不覺得我像其他甚麼動物,精靈小姐就是精靈小姐,不屬於其他物種。我摸了摸身上的花朵,告訴他只有人類會繪畫,且只有精靈小姐會將其當作藝術,所以只有我們是不一樣的。然而,老騎士卻只是摸了摸我的手,示意我或許我是對的,也或許是錯的,因為在這個時代已經無法分辨對與錯了。

  我摟住他的身體,他的身體很是冰冷,跟精靈小姐熱的體溫相比,簡直像是不同的生物。但是,我們卻在交配,像是兩隻野獸一樣不斷愛撫對方、射精且高潮。這樣如同藝術畫的模樣,很是醜陋,而我也不想被誰看見正在交配。說到底,我也不是甚麼高尚的動物,只是對自己交配時的模樣感到害羞。這種生物本能大概是從以前祖先流傳下來的吧!

  我的胃有點酸澀,感覺好像快要吐了,總覺得最近身體特別不好,或許該改善自己的生活了。開玩笑地,我知道在這世道下,無論怎麼修改自己都無法改變未來,因為這世界早已經玩完了。我躺在床上,這張床墊從我進來這座小區,有記憶以來就存在了。上頭有無數的破洞、亂飄的棉絮,以及鐵支架。我很清楚這張床最舒服的位置,所以總是請騎士們以怪異的姿勢躺在上面,讓我服侍他們。這種堅持或許就是我活下去的法則,讓人厭惡。

  我問了歐德曼,今天有沒有發生甚麼特別的事情?他搖搖頭並且表示,唯一特別的就是今天是他最後一次來這了。他說,他患上了梅毒,再過不久後就會死。對此,我並沒有難過或者哭泣,只是告訴他有空我會想起他的。老騎士把一大袋的紙幣交給了我,並且告訴我這是信任的象徵。我沒有多想,只是把這袋紙幣收起來、放回房間之中。

  那天凌晨,我不斷在沉思梅毒一事。梅毒,顧名思義就是得了身體就會長出梅花,直到呼吸器官被完全阻塞而死的病。我抽著捲菸,思索歐德曼最終到底會去哪裏。那晚過後,我便沒有再看見他了。而那袋紙幣,我也只是放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霧濛濛的天空,裏頭甚麼也沒有,就好像我的房間一樣,讓我感到不悅。我在心底呢喃自己很是愚蠢,明明生離死別已經嘗過無數次了,但每一次嘗起來還是同樣辛酸。我討厭這樣的自己,卻也同時害怕變成無情的人。精靈小姐是種服務人的職業,隨時都必須保持笑容才對。然而,現在的我表情卻很是扭曲。

  此刻,我正抽著捲菸,等待那名喜歡裝熟的騎士上來。老實說,我並不討厭這樣的朋友關係,但我們只能僅僅是朋友,其餘甚麼都不是。等他發洩完慾望後,我們又會變回兩條平行線,不再相交。說到底,平行線這個概念也是老騎士教我的,我自始至終可能都無法擺脫失去他的陰影。我沒有智慧、沒有魅力、沒有可靠的靠山、沒有能夠獨當一面的性格、沒有戀人。這樣甚麼都沒有的我,卻仍渴望一件事情,那就是看看台北中央的那棵梅樹。

  小時候,我常幻想自己有天會去台北中心看那棵存在千年的梅樹。直到現在,我仍以為那只是大人口中的童話,老騎士總是會說自己看過那棵梅樹、很漂亮且雄偉。我不確定用雄偉二字形容梅樹是否正確,只知道若活上了千年一定非常巨大吧!偶爾,我會做有關梅樹的夢,但其實我不清楚梅樹長甚麼樣子,是跟大家所形容的一樣翠綠嗎?還是說,因為環境的緣故而枯黃呢?這兩種說法是大家最常議論的。然而,卻沒有人真正看過那棵梅樹,只知道在花街的入口處有梅樹的圖騰。我抽著捲菸,看向天空的黑色霧霾,不禁感嘆今天真是和平。

  騎士先生走進我的房間,而不是待客用的客房,看來今天沒生意做了。他隨意坐在地上,並不在意上頭的灰塵。或許是顧慮到我,也或許是神經大條,總之他並沒有拍走地上的灰塵,這點讓我覺得不錯。我問了他名字,他露出笑容表示自己叫做奈特。奈特,真是一個聽完即忘的名字。記得,在核戰爭後只有少部分人擁有姓氏,漸漸五花八門的姓氏如同雨後春筍般出現。緊接著,又開始流行無姓氏。說到底,人類果然很奇怪。

  我摸了摸自己那又尖又長的耳朵,示意他跟精靈小姐做朋友,代價可是很大的。他告訴我,他有很多易物用的寶石,不過大多是原石,或許我沒興趣。對此,我搖搖頭表示自己對寶石或者石頭的興趣不大,但若是能帶我去台北中心的話,或許我會看上他。聽到這裡,他大吃一驚並且表示,這世界上沒人能夠證明台北中心有棵梅樹。除此之外,道路嚴峻加上時刻有人在台北中心盯梢。一般人是不可能去到中心的。

  「你知道嗎?根據童話記載,那棵梅樹高度突破天際,直逼太陽。我想從那裏往上爬直到看見星星為止。有人曾說,星空是最美的大自然景色,我很好奇所謂的星空到底是甚麼。」說到這裡,我想奈特就明白了。或許,我跟他永遠是不可能的兩條平行線,只有在這討人厭的世界扭曲時,我們才會對上眼。我請他回去,並且祝福他找到值得共度一生的伴侶。

  我看向奈特的眼睛,雖有不甘卻說不出甚麼話。他很想表達自己的愛意,卻被我殘酷回絕。最終,他握起拳頭並站了起來。剛開始,我以為他要對我施暴,但我錯了。我看見他走去窗前,指向左邊更遠處。他表示那裏有一間廢棄的圖書館,裏頭絕對有畫描寫了星空的樣貌。他表示自己有人脈可以進入其中,若我還是執意去台北中心,到那時候他就會放手。他表示,等我看到了關於這個世界的真相,或許我會改觀。然而,那個真相就連他也不確定是否為真,這就是一個只能質疑卻不能求證的年代。

  「你相信神明嗎?據說,神明是一隻非常雄偉、純淨的白鹿,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當我提及神明的時候,奈特露出疑惑的神情。他告訴我,他從來不相信神明的善良,因為那場一千年前的核戰爭就是神明所引發的。他提到,一千年以前的世界到處都是綠地、群山、飛禽走獸、太陽光從天空照射下來等等。他提到,每個夜晚都有流星經過、月亮時圓時缺,人們在安逸的房間內享受獨處時光。那是個璀璨的時代,無論對誰來說都是如此。

  然而,神明出現了。有一天,神明忌妒人類過得舒適、優雅,還妄想接近神明。對此,祂感到憤怒並降下了災難。那一天過後,世界開始轉變,原本興盛的萬事萬物在那一天起走向衰敗。許多人跪下求饒、許多人反抗、許多人顛沛流離、許多人重新拾回信仰,但沒人能將時間倒退。我們能做的事情只有,默默祈禱第二次大災難不要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