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並肩

「嗚⋯⋯」

「林暻澄——」

突然，一聲再熟悉不過的嗓音鑽入而內，一股力量從手臂延伸，林暻澄從地上被拉了起來。

映入眼簾的，是比自己高出半顆頭的身影，他擋在父親面前，把那令人恐懼的面容給完全擋住。

「陳啟揚⋯⋯」一瞬間，林暻澄的眼眶變得濕潤，陳啟揚的背影變得模糊。

「這又是誰？就是你在交往的人嗎？」

當父親再次大喊，林暻澄猛地回過了神，他趕緊抓住陳啟揚，不想讓對方被捲進來，更不用說站在風口上。

可陳啟揚一動也不動，像個釘子狠狠釘在原地，緊緊卡在林暻澄跟父母親中間。

「一個個、一個個的，都跟垃圾沒兩樣！你怎麼不也去死一死啊？」

「爸，你不要這樣講他！」林暻澄聽聞，馬上就探頭喝斥道。他一直以來都不會反駁父母親，可聽到他們居然連陳啟揚都罵了進去，林暻澄就無法忍受。

不過，林暻澄自己其實沒注意到，在他還沒跟陳啟揚在一起，那通在巷弄讓林暻澄崩潰的電話，他就已經無意識地為陳啟揚反駁過父母了。

當時因為陳啟揚第一天試做，茶壺自然拿不穩，又剛好遇到小朋友突然起身，來不及反應那真的是很正常的事。

而那時父親曾在電話裡罵到「做服務生就算了，連服務生都做不好的人跟廢物有什麼兩樣」，林暻澄就已經為陳啟揚反駁過了。

只不過，林暻澄自己沒有意識到就是了。

「所以呢？你又要幫陌生人說話？還是又要幫別人道歉？

「對、對⋯⋯我們做父母的永遠都比不上幾個陌生人，之前你也是，總是在為別人說話！

「就算把你趕出家裡，我們好不容易想要再給你一個機會，不也聯絡你了嗎！」

父親越說越激動，手放肆地揮舞，跨步想要抓林暻澄，陳啟揚伸出手，擋在中間攔住對方。

陳啟揚的體格好，要攔住一個六十多歲的人不成問題，更何況國高中他打得架都比讀的書還多了。

陳啟揚怒瞪著林暻澄的父親，棕色眼眸裡滿是怒火，其實他本來就是血氣方剛的個性，如果是以前，他一定一拳就揍到對方的臉上。

但因為這是林暻澄的父親，所以他不會出手。

但如果他們又要傷害林暻澄，那他不會視若無睹，他會像現在這樣攔住對方。

不然，林暻澄一定是像剛剛那樣默默承受。

其實，在林暻澄下車之後，陳啟揚雖然答應會等他，不過這一次陳啟揚可沒有說會乖乖在車上等，而是在林暻澄走了一小段距離以後，偷偷跟在他後面。

陳啟揚放不下心，抱持著以防萬一的心態跟了過去，在一個不太明顯的轉角待著。

果不其然，陳啟揚的這份不安隨即應證，當他看到林暻澄無助的蜷縮在地上，被那沒人性的父母拳打腳踢時，他再也無法隱忍。

陳啟揚不要林暻澄一個人承擔，如果林暻澄不開口，那就由他來主動伸出手。

至少現在，他不是只在身後追逐的林暻澄，而是能跟林暻澄並肩，一起承受這些。

「我們放下身段聯絡你之後呢？還沒見到面就看到你在餐廳裡卑微的道歉？

「我明明給了你一個機會，主動打了電話給你，結果你甚至還在電話裡頂撞我？

「講什麼誰是新人！我根本就不管那些！你一輩子都幫別人跟人家道歉好了！

「你知不知道那天我看到你覺得有多丟臉？丟臉到那個畫面讓我記住了這麼久！

「我就問你，你那種工作有什麼前途？只不過是倒個茶，灑出來幾滴就要跟人家道歉？

「問你啊！你丟不丟臉啊？」

可陳啟揚沒預料到的，是林暻澄父親所說的內容。

當對方父親失控的咆哮，那話語毫無預警進入腦袋時，任由斷斷續續的文字逐漸組織澄有意義的文章，陳啟揚隱隱約約感覺到，他說的那個「新人」是誰——

不就是自己嗎？

陳啟揚瞠大了眼，棕色眼瞳染上一層恐慌。

「爸！你別再說了！」林暻澄趕緊出聲，試圖打斷父親。

因為父親一直圍繞在同樣的問題，林暻澄越聽越不安，他怕陳啟揚還記得，更怕陳啟揚聽了這些會多想。

當時，自己不過是一點小燙傷，而那也不是陳啟揚的錯。

可陳啟揚把所有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手拿著一大袋冰塊，在一旁愧疚的模樣至今仍深深烙印在林暻澄的腦海裡。

「我們給了你多少的機會？甚至想要讓你回家，結果你給我們看到什麼畫面？我們林家的人在跟別人低聲下氣？

「我管你是不是別人的錯！我們林家就是不要出你這種爛貨！

「現在甚至還領著這不三不四的人親門踏戶，你到底懂不懂倫理？

「你也是！你還擋在這裡是什麼意思？你們這兩個對社會一點貢獻都沒有的同性戀！」

父親的氣憤無處發洩，被陳啟揚攔著而打不到林暻澄，一氣之下，拳頭就要揍到陳啟揚身上，而陳啟揚卻因為震驚而愣在原地，他沒有躲開——

砰——拳頭撞擊臉頰的紮實聲響迴盪在四人之間。

可是拳頭落下之處，並不是陳啟揚，而是林暻澄。

陳啟揚雖然沒有躲，但林暻澄一見狀，馬上使力把陳啟揚往後拉，恰巧陳啟揚陷在思緒裡，一個恍神就被扯了開來，而這時林暻澄一個側身插到兩人之間，用自己的臉頰接下了這一拳。

這一拳，很重、很重，重到連林暻澄的父母親一時之間都有點不知所措。

「呃？」陳啟揚也被嚇了一大跳，看著林暻澄逐漸腫起的臉頰，他慌了，「林暻澄⋯⋯」

可林暻澄只是抹了抹嘴邊破掉而滲出的鮮血，把陳啟揚往後推了一下，他毫不畏懼地站在父母跟陳啟揚中間，就像是在保護陳啟揚一樣。

而擦身時，林暻澄的瞳孔裡蘊含零星怒火的樣子，陳啟揚從沒見過。

「爸、媽，我知道我一直都沒辦法滿足你們的期待，這是我虧欠你們，所以你們對我做任何事情，我都可以接受。」

林暻澄的聲音無比沈穩，卻冷到會是令人打冷顫。陳啟揚感覺得出來，林暻澄現在非常生氣。

「但我沒辦法接受你們牽扯到陳啟揚，所以這一拳之後，我會徹徹底底滾出去。

「然後，就算我們從此兩不相欠吧。」林暻澄丟下了最後一句話，就毫不猶豫地轉身、拽住陳啟揚的手，不顧父親和母親怔在原處，徑直地遠離家門。

「好、好⋯⋯滾！滾！你給我滾出去，不要再讓我看到你！」

父親依舊在身後大聲咆哮，可林暻澄頭也不回，就拉著陳啟揚大步大步地離去。

「暻澄⋯⋯林暻澄！」陳啟揚幾乎是被拉著走，他的心情現在非常的複雜，「你爸剛剛說的是什麼意思？你要走去哪啊⋯⋯」

「你的車停哪裡？」林暻澄依舊走著，而他唯一的方向就是遠離自己待了十幾年的家。

「林暻澄！」陳啟揚無力地呼喊林暻澄的名字，他感覺自己隨時都要哭出來了。

「我們先上車好嗎？」直到看不見父母，林暻澄才停下腳步，回過頭露出一個跟剛剛截然相反、無比溫柔的表情，「這裡人太多了。」

上了車以後，陳啟揚整個人趴在方向盤上，林暻澄坐在副駕，隱隱約約看到陳啟揚的眼角已經變得通紅。

「啟揚，你不用這樣。」林暻澄低聲說道。

「那不就是我嗎⋯⋯」陳啟揚的聲音帶著哭腔。

「誰？」林暻澄故意裝作不知道陳啟揚在說什麼。

「他們剛剛說的不就是我嗎！」陳啟揚猛地抬頭，語氣非常激動，「你明明知道我在問什麼，你不要裝傻！」

「那又怎樣？」林暻澄沒有避諱，就這麼對上了含著水光的棕色眼瞳。

「什麼叫那又怎樣啊⋯⋯」陳啟揚無力地垂下腦袋，聲音漸弱，「那不就是我害了你⋯⋯」

「啟揚，這不是你的錯。」林暻澄理性的回應道，他抹了抹嘴邊又流出了鮮血，抽了幾張衛生紙擦拭，「正如同那時候是因為小朋友突然站起來，那都不是你的錯。」

「林暻澄！你不要這個時候就表現得一副年紀比我大、前輩的架子好不好——」陳啟揚幾近咆哮，腦袋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著。

「可是我確實是你的前輩，也比你大啊？」林暻澄反問道，他看到陳啟揚棕色的髮旋，伸出手、用指尖抵在上面，「你幹嘛這樣？為什麼要哭？」

陳啟揚的淚珠一顆顆地滴落到座墊上，染出深深的印子。

「林暻澄⋯⋯」陳啟揚的聲音滿是顫抖，聽起來非常的無助，「你不要這樣好不好⋯⋯」

「啟揚，我早就有心理準備了，所以我才會磕頭。」林暻澄以一個彆扭的姿勢靠了過去，把陳啟揚的腦袋摟到自己的懷裡，任由對方溫熱的淚水浸到衣服上，「那不是你的錯，你不需要把一件事情的責任都歸咎在自己身上，我當時不是就告訴過你，那不是你的錯了嗎？」

「就是我的錯啊⋯⋯就是我害了你⋯⋯

「如果我那天沒有出錯，你不會被燙傷，你也不會被你爸詬病⋯⋯你搞不好就不會⋯⋯」

陳啟揚欲言又止，最後似乎把那句話吞了回去。

「是我強迫你要承受這些，我還自以為是地說了那些話，講什麼希望你把我擺第一，把自己的想法強壓在你身上⋯⋯

「我只是在增加你的負擔，我不就是害了你的罪魁禍首嗎⋯⋯」

因為陳啟揚靠在林暻澄的身上，只要陳啟揚每說一個字，他的顫抖跟痛苦都會直達心臟。

「陳啟揚，你聽好了，我只說一次。」林暻澄垂著眼眸，手輕撫在陳啟揚的後腦勺，「那是我自己的選擇，並不是因為你我才會被趕出來的，我跟我家人的事，你不需要負任何的責任。」

陳啟揚沒有回應，只是從林暻澄的胸口傳來細微的啜泣聲。

林暻澄看著哭得激動的陳啟揚，拍了拍腦袋，喊了聲，「臭狗。」

「⋯⋯不要這樣叫我！」陳啟揚一點也沒心情開玩笑，猛地抬頭喝斥道，「現在是什麼場合啊？你⋯⋯」

當陳啟揚一抬頭，一個人高馬大的男人臉上掛著滿滿淚痕，看起來滑稽極了。

「你也有這樣的一面啊？」林暻澄見狀忍不住笑了，但一笑就扯到剛剛被揍的傷口，一陣刺痛從臉頰蔓延開來，「啊嘶⋯⋯好痛痛痛⋯⋯」

陳啟揚一看到林暻澄喊痛，馬上擔心地湊了過去，想要觸碰卻又怕對方疼，手指猶猶豫豫最後停在了半空中，憂心忡忡地問：「你、你還好嗎？」

「嗯，我還好，那你呢？你還好嗎？」林暻澄看對方終於冷靜了些，語帶雙關地問。

陳啟揚癟癟嘴，誠實地搖了搖頭。

「啟揚，你沒有強壓你的想法在我身上，你從來就沒有逼我要做什麼。

「今天所發生的這些事情，都不是因為你，我早就想這麼做了，只是因為我自己沒有勇氣斷乾淨，導致這樣扭曲的關係一直在拉扯。

「我對這樣的結果早就有預期了，長痛不如短痛。」

林暻澄的聲音無比柔和，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容，雙眼凝視著陳啟揚。

「你不要勉強自己笑⋯⋯」陳啟揚握住林暻澄的手，心疼不已。

「啟揚，我沒有勉強自己笑，這些話我都沒有騙你，也不是為了安慰你才說的。

「我們在一起幾年了，你應該感覺得出來我講的不是假話，也看得出來我的笑容也不是勉強出來的。」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陳啟揚還想在說些什麼，但馬上就被林暻澄打斷了。

「沒有可是，因為我知道你在，所以⋯⋯老實說，出乎意料的，我沒有很難過。」林暻澄聳了聳肩，「可能剛剛有，可是在你出現以後，就都沒有了。」

陳啟揚聽聞，那黯淡無光的雙眸才逐漸流回光芒，眼淚也終於停了下來。

林暻澄伸手，抹了抹陳啟揚的眼淚，就如同陳啟揚曾對他做過的一樣。

「是你給了我勇氣，讓我得以往前。

「我知道你一直都出於尊重而沒有插手我家裡的事，但剛剛⋯⋯我真的很謝謝你為我挺身而出。

「說實在，我真的很害怕，挺丟臉的。」林暻澄老實說道，尷尬地笑了幾聲。

「才不丟臉，你應該跟我說的⋯⋯」陳啟揚情緒上頭，有點賭氣。

「其實我早就知道了吧，我爸媽只是愛著我兒子的身份，而不是我這個人，只是我不想去面對而已。

「所以對於現在的結果⋯⋯我並沒有太大的感覺。」

林暻澄從車裡望了出去，朝家裡的方向望去，因為已經隔了一段距離，看不到任何會激起波瀾的事物，但就算看到了，也不會激起任何波瀾

陳啟揚靜靜地聽著，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林暻澄。

林暻澄的心情，意外的很平靜。

一直以來不願面對的事實，跟一直在逃避的缺口，其實沒有想像中的難以承受。

當他直面了自己仍渴望家人的愛的同時，也接受了有些事不是努力就能得到回報、有些愛不能強求。

當他面對了父母愛的並不是他，而是他們的兒子這個身分的事實，像是終於卸下十幾年的緊繃，反倒鬆了一口氣。

他不再逃避自己缺愛的事實，他接受了那樣殘缺不堪的自己，他承認了自己是需要愛的。

而能夠面對這些的勇氣，都是陳啟揚給他的。

之所以沒有那麼難以承受，也是因為林暻澄知道，不論如何陳啟揚都會接受他，也會等著他。

愛有很多種形式，也有很多種情分，不是一定要血緣相繫才能稱為愛——

正如同他深愛著陳啟揚一樣。

跟那樣的自己和解，才能真正地勇敢去愛，勇敢去接受陳啟揚的愛。

「看到你哭，我其實比較難受，就像你捨不得我一樣，我也會捨不得你。」林暻澄邊說，邊靠到了陳啟揚身上，輕輕蹭著他，「我不想失去真正愛我的人⋯⋯如果你不在了，我才會難過吧。」

「我會一直待在你身邊。」陳啟揚承諾道，伸出手擁抱了林暻澄。

兩人在狹窄的車上以彆扭的姿勢相擁，可卻一樣沁潤人心。

「我之所以這麼做，不是想要讓你這樣的，不是想要讓你哭⋯⋯」林暻澄埋到陳啟揚的肩窩，當熟悉的溫度在肌膚上蔓延開，不知不覺也哽咽了起來。

「我知道。」陳啟揚吸了吸鼻子，將下巴輕抵到林暻澄的頭上，揉了揉對方的腦袋，「我只是⋯⋯對自己有點懊惱。」

「我想讓你清楚的知道，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是什麼。」林暻澄垂著眼眸，低聲卻真誠地說。

當林暻澄承認自己的父母只是愛著他兒子的身分時，也代表著知曉陳啟揚是真正愛著全部的他的。

因為不再逃避，所以才可以真正的去接受陳啟揚的愛。

林暻澄已經有答案了。

「謝謝你讓我知道真正的愛是什麼，謝謝你讓我感受到那些，謝謝你讓我知道我只要表達出來，你一定會回應我。

「是我想要把你放在第一位的，或許太晚了，但至少這是我為你拒絕的第一次。

「以後，我也會為了你做任何的決定，你一定是我最優先考量的人，什麼人或什麼事都比不上你。

「我想要你知道這件事，並不只在我心裡面默許，而是讓你真正感受到。」

「嗯，我感受到了、我感受到了⋯⋯」陳啟揚鼻子忍不住又酸澀起來，他垂下腦袋，輕靠到林暻澄的肩膀上，試圖不讓對方看到自己即將潰堤的眼淚，「謝謝你⋯⋯」

「我希望我能夠光明正大地待在你身邊，像你對待我的溫柔一樣對待你。」

他們總是笨拙的全心全意、相互追逐對方的身影，卻在這樣一來一往當中，不知不覺早已並肩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