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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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9-29
「你真的不用我陪你下去嗎?」陳啟揚坐在駕駛座,手臂杵在方向盤上,側身望向林暻澄,眼裡滿是擔憂。
「不用。」
林暻澄回家了,他要跟家人坦誠他跟陳啟揚的關係。
當陳啟揚在海生館聽到林暻澄說他要跟父母說出他們的關係時,陳啟揚嚇出一身冷汗,馬上從沈浸在海豹情侶吊飾的喜悅清醒過來。
當然,陳啟揚聽到的當下第一時間是很高興的,因為林暻澄願意在公共場合牽手,願意表達他的想法,甚至說是願意把兩人的關係告訴家人,這些全都是林暻澄的改變——
可是陳啟揚總會擔心林暻澄是不是在勉強自己。
或許對一般的情侶而言,這根本不算什麼,可是對他們兩個男人來說,這些都是需要勇氣的,尤其是林暻澄。
陳啟揚最擔心的,就是林暻澄跟家人說出口以後又會遭受多麼糟糕的對待。
誰能忍心看自己一直被捧在手心上的人這樣被肆意糟蹋?
林暻澄一直都把兩人的關係藏的很好,可這樣的狀況下,他跟家人的關係就已經很糟了,更何況是說出來?
陳啟揚想阻止林暻澄,也告訴他有這份心意就已經夠了,這也是真心話並不是安慰,但林暻澄心意已決,不管陳啟揚如何勸阻,林暻澄都堅持要說出來。
陳啟揚無疑是很感謝林暻澄的這份心意,這確實讓他感受到自己被重視著,但他好幾度害怕自己的話轉變成了林暻澄的枷鎖,就像是林暻澄的父母對他做的事情一樣。
林暻澄有願意這麼做的心意,陳啟揚真的已經很高興了,他的理智是認為林暻澄不需要為他做到這種地步,可是⋯⋯當林暻澄願意為他這麼做,甚至是主動開口時,陳啟揚心裡仍不免軟成一片汪水。
越是濃厚的情感,就越是矛盾的。
「暻澄,你不要勉強,我不是要勉強你做這些,我擔心你⋯⋯」我擔心你爸媽又會對你做出什麼出格的事。陳啟揚緊抓方向盤,棕色眼瞳裡滿是不安,「你願意這麼做,有這個想法我就很開心了,不需要⋯⋯」
「沒有勉強,而且你都特地調假跟租車載我回來了。」林暻澄的眼神直視著前方,非常堅定。
因為林暻澄的老家跟他們現在的租屋處是跨縣市的,所以每一次林暻澄回家,陳啟揚都會特別去租車親自載他回去,然後在隔一段距離的地方等著他。
等到林暻澄回到車上,他什麼都不用說,陳啟揚就會給予一個擁抱作為安慰,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
陳啟揚很溫柔,從來都不強迫自己做什麼事,只是在一旁默默地陪伴著。只要想到這裡,林暻澄就會感到很安心。
「我沒有勉強,是我自己想做的。」林暻澄再強調了一次,語氣無比沉穩。
「暻澄,我還是覺得⋯⋯」可陳啟揚還是一點都不放心,他抓住了林暻澄的手,試圖讓對方留下。
「別擔心了,我比你大呢,別忘了。」林暻澄撫上陳啟揚的手背,笑笑回應。
就只有在這種時候才⋯⋯陳啟揚一直覺得追不上林暻澄,就是像這種時候。
因為林暻澄總會用微笑隱藏住自己的不安,選擇獨自一人承擔,表現的成熟獨立。
林暻澄比自己年長,也比自己要有擔當的多,這都是事實,可是他現在的手明明在顫抖著,不是嗎?
可即便林暻澄將不安說出口呢?他現在又能做什麼?
他⋯⋯⋯
喀嚓——
在陳啟揚得出結論前,林暻澄已經打開了車門,一腳踏出車外。
「之前是我⋯⋯」林暻澄在下車前,回頭望了一眼,小聲地說了一句,「是我讓你等太久了。」說完,他毫不猶豫地下了車。
「等等⋯⋯」聽聞,陳啟揚也急得跟著下了車,「暻澄!」
「可以麻煩你再等我一下嗎?」林暻澄沒有回頭,聲音逆風而行,卻還是清楚的鑽進陳啟揚的耳裡。
當林暻澄堅定的身影映入眼簾,陳啟揚回想起了第一次見到林暻澄的時候。
是啊,林暻澄就是這麼獨立帥氣,他從一開始就知道。
陳啟揚沒再阻攔對方,他手攥緊車頂,在原地深呼吸了一口氣,以平穩的音調承諾道:「我會等你。」
林暻澄雖然沒有反應,但陳啟揚知道他已經聽到了。
陳啟揚在原地目送著林暻澄的背影,而林暻澄知道陳啟揚會在這裡等他。
為了不被林暻澄的父母發現,陳啟揚的車子總是刻意停了一段距離,而通往家裡的這段路林暻澄也得自己走。
林暻澄總是覺得,從下車到家裡的這一段路途很漫長煎熬。
可這麼痛苦的話,為什麼不割捨掉呢?為什麼不斷乾淨就好?林暻澄也曾問過自己這個問題。
或許是即便挨罵挨打,至少還有一個能稱之為「家」的地方吧。
至少,能夠說服自己不是無家可歸,不是一個人。
就只是這麼愚蠢的一個念頭,把那誤以為那是退路,結果把自己逼到絕境罷了。
以前,林暻澄總是刻意不去思考,覺得只要逃避或是維持這樣模稜兩可的關係就好。
雖然在這種不上不下又扭曲的關係也令人感到不適,但至少不會受到更多的傷害。
可現在,他有了去思考的理由,有了向過去道別而向前走的理由。
他喜歡陳啟揚,他希望陳啟揚能夠露出更多笑容,不要再因為自己而受傷。
所以,他得鼓起勇氣,他想鼓起勇氣。
即便每往前一步,壓力就水泥般僅僅壓在自己身上,過往父親無數次謾罵的畫面都會像黑影從腳跟蔓延至全身、一一在眼前浮現,尤其是被趕出家裡的那一天,還是如此令人恐懼。
可現在有了陳啟揚,知道他一定會等著自己,好像就多了那麼一點勇氣。
因為不管自己多麽狼狽,陳啟揚都會擁抱他,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他有一個可以回去的地方。
想要把兩人的關係說出口,想要光明正大地站在陳啟揚身邊,這是林暻澄早就在心裡猶豫很久的事情,也是他早就想要做的事情。
只是,欠缺了勇氣,或是仍心存僥倖罷了。
但這樣下去是不行的,陳啟揚已經等他太久了。
如果他早一點下定決心,陳啟揚是不是就不會這麼難受了呢?
林暻澄獨自一人駐足在家門前,任由紛亂的思緒在腦海紛飛,但在這無數個如紙片般飄盪的念頭裡,有一個明確且堅決的想法。
林暻澄仰頭看著富麗堂皇的大門,熟捻地按下門鈴,大門對講機發出嘟嘟嘟的連線聲,不過一會喀嚓一聲便接通了。
「爸、媽。」林暻澄靠近對講機,率先打了招呼。
「暻澄啊?回來了,我給你開門。」
喀擦——電子門鎖開了,林暻澄知道直接推開門就可以進去了。
不過,林暻澄今天依舊站在原地,沒有移動,他再次靠近對講機說:「媽,不好意思,我今天就不進去了,可以麻煩你跟爸出來一下嗎?」
「⋯⋯什麼意思?」不在預料之中的舉動,母親的聲音忽地低沈,即便滿是雜音,但還是能聽出滿滿的不悅。
一直以來都是這樣,林暻澄只要順從母親,她就像是充滿母愛般溫柔無比,但只要一和她的想法不同,就會臉色一沉,用這種充滿情緒勒索的方式說話。
而林暻澄總會因此退縮,最後只好遵照母親的意思,但這一次,他沒有要退讓的意思。
「暻澄,快進來,不要讓為人母的我擔心。」母親話中有話,像是關心,實則帶著脅迫的意味。
「媽,我不會進去,所以麻煩你跟爸出來。」林暻澄又再說了一次,但這一次對講機是直接被掛斷了。
接著,林暻澄聽到家門被猛地推開,厚實的鋼木門撞到牆壁發出好大的碰撞聲,接著是伴隨著母親驚慌失措的聲音,以及深深烙印在腦海裡,那令人無比恐懼的腳步聲。
「你現在是怎樣?」當人影一映入眼簾,父親大聲的咆哮隨即傳入耳裡,而母親只是唯唯諾諾的跟在一旁,像是滿懷不安與擔憂,實則默許父親的行為與暴力。
同樣的景象,林暻澄已經不知道看過多少次了。
「爸、媽,我有話要說,說完我就走,因為有人還在等我。」林暻澄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沒有因父親的嘶吼而退縮。
「暻澄啊⋯⋯」母親放軟聲調,踩著旖旎的步伐靠近林暻澄,「你先冷靜一下。」
林暻澄瞅了一眼額頭爆著青筋的父親,沒有回應。因為他現在確實意外的很冷靜,真正不冷靜的反倒是他們自己。
接著,只見她伸出手,握住了林暻澄的手腕,抬起來放到她的掌心,頓時,林暻澄湧上一陣惡寒。
明明同樣是肢體接觸,為何跟陳啟揚的差這麼多呢?
「我跟你爸爸討論過了,想再給你一次機會,你乖乖回去唸醫學系,然後好好治療你的性向,我們就讓你回家,好不好?嗯?」母親的眉毛跟眼角低垂,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
林暻澄垂著眼眸,看著母親觸碰自己的手,遲遲沒有回應。
林暻澄曾經認為,母親比父親溫柔許多,殊不知她只是用最溫柔的面貌說出最殘忍的話,跟父親也沒什麼不同。
林暻澄的身子有些顫抖,他深呼吸了一口氣,試圖壓抑自己的不安跟恐懼。
雙方一陣沈默,空氣瀰漫著詭譎的寧靜片刻。
而主動打破這片寂靜的——是林暻澄。
他果斷地抽回了手,直接在門口跪了下來。
「天啊⋯⋯暻澄啊⋯⋯」母親摀著嘴,滿臉錯愕。
「你這又是在做什麼?」父親低沉的嗓音滿含怒火,「你要丟人到什麼時候?」
「我很喜歡現在的工作,我不會回去讀醫學系。」林暻澄雙膝跪地,垂著眼眸,聲音無比平穩。
「暻澄啊,你先聽媽媽說,媽愛你、是為你好⋯⋯」
就連這種時候,林暻澄也想起了陳啟揚的溫柔。
兩人吵架的那天,陳啟揚是驚慌失色的把他從地上拉起,而不是像母親這樣自顧自地說下去。
林暻澄微微一笑,他抬起頭,毫不避諱地直說了——
「爸、媽,我有正在交往的人了。」
父母聞言,隨即大驚失色。
「你不會真的跟男人在交往?」父親震怒。
「暻澄,是女生吧?嗯?你快回答媽,讓媽安心,好不好?」母親滿臉恐慌,焦急地把手放到林暻澄的肩上。
當林暻澄對上母親的眼睛時,林暻澄比誰都清楚,母親只是想聽到她想要聽的回答,一直以來都是這樣。
「媽。」
「嗯?暻澄啊,是女生吧?對吧?」
「很抱歉,是男的。」林暻澄神色自若地回應道。
頓時,母親露出像看到臭蟲般鄙夷的眼光,啪的一聲,一個巴掌就扇在了林暻澄的臉上,在白皙的皮膚上留下鮮紅的掌印。
嘰——刺耳的耳鳴像在林暻澄腦內直接響起。
「你就甘心做那種工作?甚至是跟男人在一起?」父親大聲咆哮道,聲音迴盪在整個街道上,引人側目。
刺耳的耳鳴跟父親的咆哮在耳邊迴盪,林暻澄的腦袋嗡嗡作響。
沒事的,這本來就在預料之內,還可以承受的。
沒事的,陳啟揚不是在等著自己嗎?忍一下就過去了。
沒事的,趕快把事情處理完,不要讓陳啟揚擔心,也不要讓他看到自己這個樣子,反正這是最後一次了。
林暻澄任由父親嘶吼,母親的冷眼旁觀,他沒有說話,只是把雙手交疊,彎下身,將額頭貼到銳利的柏油路面上,深深地磕了頭。
這對父母而言,根本沒有意義。
但對林暻澄而言,是感謝父母讓他誕生於這個世界上,感謝父母養育了他十幾年。
「我們家怎麼會出你這種雜種啊!」
能感謝的,僅僅如此。
「滾出去、滾出去,你怎麼不滾得乾淨一點!」
對於父母,林暻澄已經沒有在那之上的任何情感了。
「還回來幹什麼?跟我們講這些幹什麼?我怎麼會多生你這個沒用的東西啊!」
明明是如此才對。
可為什麼,當父親犀利的話語鑽入耳裡,還是湧上一陣心塞與心慌?
為什麼當父親的皮鞋狠狠地踹到自己身上時,除了受到撞擊之處,胸口還是會感到疼痛?
又為什麼,自己還是忍不住地抬起眼眸、望向母親,懷著那虛無飄渺的希望,希望她能夠阻止父親?
林暻澄真是受夠這樣的自己了。
他緊緊護著自己的頭,墨色瞳孔因恐懼而不斷晃動。
好痛、好痛,他還是好怕,他其實好怕⋯⋯
他不想一個人面對這些,他不要再一個人面對這些⋯⋯
「嗚⋯⋯」
「林暻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