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霞祭(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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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9-29
我感覺到有人在拍打我的臉頰,我艱難地舉起手阻止他繼續拍打。然後我因為大腿劇烈的痛楚而清醒過來,我看到大腿上纏繞著灰色的繃帶,而在我身邊的人是個熟面孔。
「凱佩吉隊長……」我感覺地板在晃動,「這是怎麼回事?」
「我以為你死了。」
「我也以為。」
我發現我們在移動中的木籠裡,眼下就是峽谷,強勁的谷風吹的籠子不停晃動,拉著我們移動的是一頭滿身是毛的動物,牠厚實的腳掌不可思議地靈活,在這條小徑上走得相當穩健。
我們身處一列隊伍中,霞族的人走在駝獸旁,他們腰間掛著彎曲的刀、背上掛著長弓,手牽著駝獸並監視著木籠子裡的人。看不到隊伍的前端及尾端,也找不到茵甯的身影,大多數的人都還是昏迷狀態,而那些赤裸的人是原先被裝在桶子裡的。
「你沒受傷嗎隊長?看我腿被包成這副德行。」
凱佩吉指著自己的左肩,上面有一小道傷痕,「才這麼一小點傷口就讓我昏迷不醒了,我跟你說,霞族的箭矢上都會──」
這時負責看守我們的籠子的霞族男人用他的木矛狠狠敲了一下籠子,嘴裡大喊著我聽不懂的話,但我可以理解他是想要我們安靜。
他頭上的羽冠長度大概只到肩膀左右,赤裸的上身紋滿精緻的紋身,就像雲霧的奔流。他任由他淺紅色的長髮披散在背上。日落谷的人似乎都有著偏白的皮膚還有天生的紅髮,凱佩吉雖然頭頂光禿但那把大鬍子也是紅色的。
我們不敢再交談,一路上就只剩上木輪嘎吱作響以及強風的撕裂聲,偶爾可以聽到有人清醒過來的聲音,但都在霞族人兇狠的吆喝下馬上安靜下來。
我的背包理所當然並不在我身旁,我的項鍊與戒指也都消失了,不過至少──我看著我手上的手鍊──這個沒有被他們取走。
右大腿的痛楚隨著我的意識清醒更加清晰,他們既然會包紮我們的傷口這就代表他們要我們活著。我看了凱佩吉一眼,他說過霞族人以前是以人作為供品,我們被俘虜的原因應該不難猜測。
我盡量往遠離懸崖的方向移動,山路愈來愈狹窄,而木籠有一半懸在萬丈深谷上頭,這樣摔下山谷好像也比當成供品來的好。我看到懸崖對面出現人造物,一處山壁上開著大大小小的窟窿,裡面燃燒著火光。
我終於可以看到隊伍的領頭,他們正在通往對面山壁的吊橋上,谷尊自己騎著一頭駝獸在隊伍的最前端。我搜尋每個木籠期盼可以找到茵甯的身影,最後在第二個籠子發現她蜷縮在一群昏迷的女俘虜中。
她看起來沒受什麼傷,但似乎受到不少驚嚇,看著她的樣子實在讓我內疚,若不是我她根本就不會捲入這次的危難之中。
吊橋另外一頭的兩根橋柱是彼此對秤、雕工細膩的圖騰柱,最上方的巨大鳥頭俯視著過橋的隊伍,那雙炯神的雙眼雕刻得極好,彷彿正在仔細打量每個過橋的人,柱子上有一對鮮紅的翅膀,上面每一根羽毛都有序地垂向地面,當我所在的木籠終於搖搖晃晃抵達對面時,我才仔細看到那紅色羽毛跟霞族戰士的羽冠是相同的。
這很明顯就是他們的神靈,同時我心中也產生疑惑,那位神靈給我的感覺跟這個圖騰柱散發出來的神靈氣息有些差異,那個長著翅膀的生靈究竟是不是霞族的神靈……
我在思考的同時,木籠被狠狠丟在地上,駝獸車隊停駐於此,所有的籠子都被卸除到地上,木橋的對面有一頂又一頂褐色的帳篷,就像是長在樹下的菇棚那樣遍佈在林中。有更多的霞族人出現,他們頭髮一樣別著紅色的羽毛,但那不是羽冠比較像是髮飾。茵甯說過羽冠代表著霞族人在部落中的地位,這些人沒有羽冠也許表示他們只是霞族一般的平民。
原本在我們身旁那位霞族的戰士不知道去了哪裡,我忍耐著痛楚想辦法挪動身體,劇烈的痠痛從大腿傳出,灰色的繃帶慢慢滲出血色,像一朵荒野的玫瑰那般鮮豔。凱佩吉馬上伸出手扶住我,深怕我摔進那一堆像是死豬一樣昏迷的人群中。
「這些人是牢裡的罪犯,剛剛一路上我認出一些熟悉的臉孔,大多是喝酒鬧事的人,你也知道在一座以酒聞名的城市中酒後鬧事一定不會少,我們谷衛隊美其名是守護峽谷的平安防範霞族的入侵,但其實大部份的時間都在處理這些酒鬼。」凱佩吉觀察著籠子外的狀況邊說著。「不過就算是塭駱的樹牢也沒辦法關這麼多人,這裡起碼有一百人以上……喂,安德爾人我敢以撲曼多為名下注,你的大腿一定是被箭射穿了。」
「我就不跟你賭了,我也覺得我的大腿上有一個乾脆的窟窿……痛……」我咬著牙說:「不過我可以跟你賭,我的血要是再不止住,我一定還會再昏倒一次,而且不會醒來。」
凱佩吉立刻脫下上衣,那是一件高級鵝毛衫,柔軟的內衣可以減少被盔甲壓出瘀血的次數,他把它用力地綁在我的大腿上:「你可不能死啊,沒有你要怎麼跟霞族的神靈求情,讓祂至少不要把我們拿去餵鳥。」
「餵鳥?」
「霞族的箭矢不可能會射偏,他們的箭可是比紅城的時鐘還要準,我們能活下來就代表是他們讓我們活下來,而讓我們活下來的原因想當然一定是要把我們當祭品。」佩爾金指著吊橋橋樑上的圖騰柱,「那種鳥叫夕暮鳥,又兇又吃肉,也是霞族的神靈,以前他們就是抓走在峽谷附近的人拿去餵他們的神靈。呸,上一代谷尊簽了一堆和平條約果然只是廢紙。」
「要是真的這麼準,還真是希望他們可以像對待你那樣也對我溫柔一點。他們沒在你身上開洞。」
「我原本穿在身上的鎖甲可以防箭,但他們的箭卻找的到那比酒瓶口還小的縫隙擦破我的肩膀,箭頭上的麻藥光是擦破皮膚,就能讓我們倒在地上像剛放完血的牛……」凱佩吉突然閉上嘴,眼神凝視著朝我們走來的霞族女人。
她是霞族的谷尊──尊貴的霞族之王,鮮紅的羽冠在她潔白如瓷的腿後方搖擺,那雙腿雖然白皙但肌肉的線條就好像是雕刻品,如傳說中皮佞城的石膏雕像那樣美那樣的精實,她身上那件有著棕色動物花紋染上墨綠的皮甲,緊貼著身軀突顯她窈窕的身材與胸型。她走到籠子前飄來一股橡樹的清香,那垂在兩頰的好幾條細辮子就像是照著夕陽的垂柳。她看著我跟凱佩吉喃喃念了幾句塭駱語便掉頭離開。
「真是傲氣十足的小鬼……」凱佩吉忿忿地說。
「她說了什麼?」
「她說就連霞族的女人身材都鍛鍊得比我好。我以撲曼多之名下注,如果我身上有劍,我一定會把這個破籠子拆了,然後把那臭小鬼砍成四段。」凱佩吉氣得臉色脹紅,都快比他的紅鬍子還要紅了。
「那也要有把劍才行。」
*
那一片星光為了不被火光遮掩住光彩而奮力閃耀著光芒,然而在峽谷深處只能接受那片星彩僅一小部分的照耀,月亮則是連蹤影都沒見著,峽谷深處漆黑幽靜,動物的叫聲與蟲的鳴聲跟白天相比顯得更加活躍。
假如一個人在這漆黑之中讓山壁擁抱著身軀、讓瀑聲滋潤著耳根、讓星光取代火光沐浴著心靈、讓富含濕氣及芬多精的空氣清淨著肺泡,假如一個人在這漆黑的峽谷之中真的不是一件壞事。
只不過那都要是一個人的情況,現在的峽谷就像是豐收後的市集一樣吵鬧,籠子裡昏迷的人逐漸醒了過來,就是那些被裝在酒桶內全身赤裸的人。我所待的籠子頓時壅擠的連好好呼吸的空間都沒有,原本那些人都推疊在一起才有辦法讓我跟凱佩吉兩個人至少有一點空間。
我因為失血過多一點力氣都沒有,四肢冰冷視線忽明忽暗,只能縮在角落就任由著他們推擠。他們不停地敲打晃動著籠子,在嘴裡咒罵我聽也聽不懂的塭駱語,其中也包含一些骯髒透頂、問候父母及生殖器的通用語。
「我就知道什麼贖回自由之身的機會都是唬人的,皮佞的地牢根本不可能有重見天日的一天,要是有那一天也是成為屍體被丟去餵烏鴉。」一個擁有塭駱人淺紅髮色的瘦弱男抓著籠子的木杆說,他也是那個沒辦法擠到籠子正前方朝著霞族叫囂的一員。
「都被騙了我們都被騙了,那些高高在上的騙徒比我們的罪還要深,但關在這裡等著當作祭品的人卻是我們!」在他身邊的附和著說。
「也許不是這樣,傳說霞族的男人最近死的很多,你們都沒有聽說嗎?他們男人喜歡養的鳥──就是那個吃人肉的惡鳥,最近牠們下的蛋似乎愈來愈毒,讓原本就短命的霞族男人現在更短了。看,我們都是男人,現在性感的霞族女人需要我們。」這個壯漢說完許多人跟著叫好並大笑。
「傻大佬,這裡不是只有男人,其他女人被關在另外的地方。」凱佩吉說。
「這不是個熟面孔嗎?太熟了熟到我這一輩子不可能忘記。是不是啊各位?應該都認得這位谷衛隊的隊長吧?」靠近籠子門臉上掛著兩條細疤的短髮男子聞言轉過頭來。
「是他!把我們抓去皮佞讓我們不見天日的就是他!他沒穿著那自以為是的皮甲但是那把鬍子我認得!」在疤臉男旁邊的瘦子也跟著附和。
「喔,我們親愛尊敬的谷衛隊隊長,我認為你還是不要潑我們冷水,趁我們沒有把注意力放在你身上的時候,就靜靜地看著就好,要不是你把我們抓到皮佞,我現在也不用落到這樣的田地,不,應該說我們。」
所有人的視線瞬間放在凱佩吉身上,其中一個缺牙胸前滿是紅毛的男子抄起拳頭往凱佩吉臉上送上一拳,其餘人見狀也跟著湧上前來使勁的出拳出腳對著他們的仇人攻擊。
我想出聲阻止但一用力眼前就出現一片黑暗,更感覺不到大腿的存在,受傷的那條腿不聽從我的使喚動也不能動。只能眼睜睜看著凱佩吉舉起雙手護著臉,蜷著身體抵擋眾人的拳打腳踢,所幸這個空間沒辦法做出更大的攻擊。
兩個霞族戰士舉著長矛跑過來,他們用矛頭敲打木籠子大聲斥喝著,木籠裡的囚犯也不甘示弱地用塭駱語反罵回去,直到有個人手掌被刺穿流出如他們髮色一樣鮮紅的液體之後才安分下來。
人群從凱佩吉身上退開後我才看到他身上多了大大小小的瘀血,嘴角與鼻孔慢慢滴下血滴,但他的雙眼卻直勾勾地看著準備離開的霞族戰士,他用塭駱語叫住他們然後指著我說話。他們用我聽不懂的話溝通著,最後霞族戰士看起來沒有很情願地把我從籠子拖出來。
我軟倒在霞族人結實的身軀上看著凱佩吉,後者對我笑了笑說:「看起來如果有祭品死掉對他們來說也是麻煩事。」
於是我被他們抬離籠子,他們結實的肌肉不是裝飾,就這樣扛著我快速地移動,我想要多觀察霞族的部落,但我實在沒有辦法聚焦眼前的任何事物,所有東西都是模糊的,我只知道我們在帳篷中穿梭。
最後我被帶到其中一頂帳篷之中,放躺在一席柔軟的皮毯上,周圍堆滿大大小小的陶罐,扛我過來的兩個男人用塭駱語招呼裡面同樣坐在毯子上的女人,他們交談幾句之後便把我留在這裡離開帳篷。
那是個有點年紀的女人,她掛著的羽飾看起來也經歷不少風霜,如同她臉上的皺紋一樣,這裡充盈著各式藥材的味道。感謝凱佩吉的犧牲我才能到這裡,接受一些能維持生命成為祭品的治療。
霞族女人輕聲跟我問話,但我完全聽不懂。她搖搖頭看著我的腿並慢慢拆掉綁在上方的鵝毛衣,上面沾染的血已經結成一整塊的血塊,黑的像油燈漏出來的油一樣。
她看著我的傷口又喃喃唸了幾句,隨手從其中一個陶罐中挖出墨綠色的藥膏抹在我的大腿上,然後拿出一根木頭讓我咬在嘴裡。我很清楚這根木頭是為了什麼,所以我做好準備迎接痛楚。至少我在昏倒之前覺得已經做好準備。
等我再次醒來之後我感覺滿身是汗,血液的溫度似乎回到我身上,大腿包紮著乾淨的灰色繃帶。那名霞族女人還在帳棚裡她正在整理藤籃中的藥草,她聽到我醒來的動靜便看向我,指著我的腿比著手勢。
「喔,謝謝。」我道謝,就算是為了延續我作為祭品的生命。這不是沒有意義,只要我見到他們的神靈之後還有能救回凱佩吉、茵甯甚至是大家的機會。
我現在才能清楚看到她眼上因為皺紋而有點模糊的紋身,跟那位谷尊臉上的圖樣是一樣的,兩道如同雲在狂風中奔流般的線條,從下眼瞼一路勾上太陽穴,她依然指著我的大腿,然後比出折斷的手勢。
「的確,這條腿還是折斷比較好,我在昏倒前也是這麼想的。」我朝著她說:「妳聽不懂我說的話對吧?我也不會說你們的語言。」
她一臉困惑。
「我長的也跟你們不一樣,沒有那頭漂亮的紅髮,只有這叢雜亂的褐髮,不過我有這雙你們都沒有的雙眼。」我指著自己的眼睛看著她說:「不知道妳有沒有聽說過我們安德爾人的事情,安德爾人這雙詭異瞳色的眼睛看得見神靈。」
她大聲呼喊,很明顯不是在跟我說話。
「好吧,看來妳不喜歡我們的話題。真遺憾茵甯沒有在場,不然可以請她幫我翻譯,而我可以跟你們的神靈聊幾句話,然後了解一下問題所在,我碰過很多問題也解決過很多問題,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是解決不了的。」我身後的帳篷門被掀開,我認出來是方才扛我來到這裡的那兩個霞族戰士,「我猜我要回到籠子裡去了。」
他們粗暴地拉起我,我用左腳支撐著地面右大腿的痛又開始浮現。帳篷外多站著一位老男人,他的頭髮已經斑白只剩下些許的紅絲在白海之中,他們羽冠比兩位年輕的戰士都還要長,但是沒有谷尊那樣誇張。
我瞪著他的身後,那東西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是一張支離破碎的臉,不,不是支離破碎,是一張不斷在拼湊的臉,對,這樣的形容或許比較正確,那是一張正在組成的臉。可以看見臉皮下的頭骨,一片片的皮膚在空中反覆黏上又剝落,眼球很突兀地懸在眼眶中,彷彿隨時都有可能從裡面彈出來,它的頭髮在空中飄逸,顏色跟霞族的羽冠相同。
我目光沒辦法從那個東西身上轉移,往下看能看到正常的身體,至少沒有頭部那樣殘缺,最特別的是它收在背上的翅膀以及一雙鳥爪,沒錯這是在法翁神祠前面看到的生靈,在空中操縱箭矢的生靈,只不過那個時候因為距離較遠我才沒注意到那一張可怕的臉。
那張臉靠近老人耳邊低聲細語。不可能,它在跟那個老人交談著,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沒有任何人可以跟神靈直接的交談,這是安德爾人獨有的權利。我崩潰地看著懸空的下顎震動著長長的舌頭,它的確跟那老人說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