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宴(九)

本章節 4721 字
更新於: 2023-09-29
  我在步道前用力地把所有胃裡的東西吐在地上,才剛戴上戒指就讓我更加頭暈目眩。
  我一邊用袖子擦拭酸臭的嘴一邊調整背上的簍子,裡面裝著用布包著的垂星麥糰子,這些得來不易的糰子又多花了我們一天的時間,光是要揉成圓形就是件難事。而樹汁也剛好在這一天用完,我已經一個早上沒有用樹汁保護自己。
  老雪巴在我後方,身上扛著兩頭小野豬跟一隻野兔,估計他等一下還是會跟我抱怨原本可以拿下那頭兇猛公豬的事。如此勇猛的獵人在前往鈴諾神祠的步道前反而怯懦了起來。他默默靠在裝著麥酒的木桶上,眼神遊移。
  我默背頌詞並在腦中預想舞步,深怕晚上宴會時又出差錯,過程已經這麼坎坷我可不想結果也不盡理想,我只想完成鈴諾最後的願望。明早雪巴就會帶著我離開這座山,屆時樹的神靈就會失去祂最後一個信徒,然後死亡。
  「你要靠在酒桶上發呆多久?」
  「你先去。」
  「糰子做了、舞學了、肉獵了、酒搬來了。你卻退縮了。」
  「自從我老婆死後我就沒來過這裡,你讓我沉澱一下。」
  我不知道他那隻腳有沒有辦法爬這段步道,但我只知道他斷然拒絕我要幫他拿東西的好意。扶著紅籬笆逐漸往上,因為糰子的重量讓這段原本就不太好走的步道更難以行走,還好現在黃昏還能看得見路。
  鈴諾沒辦法自由移動,她被迫待在她的神體附近以維持僅存的力量。所以當她在樹邊看到我背著一個大簍子前來時,她不可置信地瞪著那雙碧綠的眼睛,一段時間說不出話。
  我把簍子放好拿出糰子,神靈似乎在我打開布前就已經知道裡面裝著什麼,鈴諾驚訝地瞪大碧綠眼睛,喉頭發出明顯的吞嚥聲,她正垂涎著布裡的糰子。
  「道格,這是什麼?」
  「也沒有做得這麼難看吧?應該還看得出來這是你們垂星麥做的糰子。瞧,還閃閃發光呢!」
  「我看得出來。我是問你還留在這裡做什麼,你已經要帶著雪巴離開才對。你還好吧?給你的那些樹汁沒有足夠三天的份量。」
  「還好,也才吐兩次而已。」
  「然後這些糰子……」
  「有樹宴的感覺嗎?雖然這些糰子一定沒有妳之前看過的漂亮,因為我們把石輾用壞了,麵粉中混著一堆麩皮,糰子不僅看起來粗糙還很毒。」
  「不,這是我看過最美麗的糰子。」鈴諾哽咽地說。
  「雪巴的事不用擔心,這場樹宴結束我們就會離開。好好期待妳夢寐以求的最後一場樹宴吧。」
  「謝謝你道格,真的很謝謝你,但是我真的沒辦法給你其他的報酬。」
  「不,我相信妳有能力可以付出我要的酬勞。」
  鈴諾歪了歪頭。
  「我希望妳能與我共舞,鈴諾。」
  「我……」鈴諾破涕為笑,她帶淚微笑著說:「你不是說過人類根本碰不到神靈嗎?」
  「我是這樣說過沒錯。」



  雪巴終於在太陽落下之際來到枯樹前,他真的用那隻腳扛著獵物跟酒桶上來。他看著已經裝盤好的糰子又嘆了一口氣,喃喃唸說這些糰子捏得像屎一樣。他帶領端著盤子的我來到樹洞前,準備開始進行祈禱。
  我照著雪巴的指示將糰子放進樹洞,然後拿起花緞預備好姿勢,還要盡量無視在一旁忍笑的鈴諾。雪巴吹響木笛,笛聲尖銳卻不刺耳,旋律優美且動人,我暗自罵他居然騙我說他不會吹笛。
  我隨著笛聲起舞,在霧中旋轉,讓花緞拉扯霧氣纏繞於身,練習的時候沒有一次腳步踩得像現在一樣沉穩輕盈,我甚至可以感受到腳底樹樁的木紋,在每次踩踏旋轉時支撐著我。花緞的紅絲緞真如花瓣般飄散空中,絲緞的舞動在我唱出頌詞時加快了速度,笛聲配合著我我也配合著笛聲,直到最後的音符為止。
  「……願永生不息。」我唱出最後的頌詞,霧中的花緞也飄落至地面。
  我看向鈴諾,她捧著剛出現在她手中的糰子,早已熱淚盈眶。



  雪巴一手啃著豬腳一手拿著盛滿酒的木碗站起身嚷著要跳舞,但他忘記自己沒有第三隻手可以拿拐杖,所以以面朝下的方式狠狠摔了一跤。我通紅著臉大笑著,並試圖在木桶裡多裝一點酒,不知不覺這半身高的木桶也空了三分之二。
  鈴諾小口小口珍惜地吃著最後一顆糰子,每一口起碼在嘴裡嚼了一分鐘才嚥下,她終於把最後一口糰子塞進嘴裡時露出滿足又失望的糾結表情,我朝著好笑又可憐的她搖晃地走去。
  「感覺如何?」
  「感覺很怪。」
  「除了我當舞女很怪之外?」
  「那是其中一點。」鈴諾笑著說:「這場樹宴沒有帶給我什麼力量,怪的是,卻讓我十分滿足。」
  「一點力量都沒有嗎?」
  鈴諾搖搖頭。「難得你這個安德爾人都拿起花緞了,我卻一點感受也沒有。別誤會我心裡是很感動的,但一點力量都沒有得到。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你的舞明明……哈!跳得很好。」
  「你還蹲在那幹嘛?外地人的興趣是自由自語嗎?過來跳舞,這是舞女的工作。」
  「在叫你呢舞女。」鈴諾對我挑起眉毛。
  「我想……」我朝鈴諾伸出手。「應該是我們才對。」
  音樂再度響起,來自於雪巴丹田的歌聲,雄厚壯闊又充滿韻律,他唱得應該是這裡傳統的歌謠,歌詞有關於男人如何追求女人,以及各種對女人的妄想,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選擇唱這首歌,但我跟鈴諾沒有管太多。
  她臉上的雀斑在擺盪的枯黃短髮之中忽隱忽現,全身上下唯一有生機的部位──她的綠眼──正對著我眨呀眨的,最吸引人的還是她的笑容,那是個最純粹最真實的笑容,這三天……不,這五天的冒險因為這個笑容而值得。我試圖跟上她輕盈的腳步,但我始終沒辦法對上節奏,她像個在風中搖曳的樹一般,隨著夜晚輕柔的風以舞姿暈開濃霧。樹的神靈最後靠向我,距離很近很近,近到我懷疑自己聞到新鮮的花香,她以不存在的手環繞我的腰,帶領我愚笨的步伐,我這時才明白鈴諾的故事沒有騙人,神靈與人確實可以共舞,而且十分浪漫。
  我想像起鈴諾故事中的樹宴,彷彿置身在當年熱鬧的宴會中,周圍的濃霧中,火光隱隱約約照出翩翩的人影,花香、肉香、酒香、麥香各種香氣瀰漫,人聲腳步聲歌聲樂聲各種聲音繚繞……我應該是醉了,而且很醉。
  「跳得真不錯!看來我指導有方。我不是在吹牛,當年我就是靠著這曼妙的舞姿才把蕾娶回家的。」雪巴大笑著,這個陰沉固執的老頭在酒精的催化下變得十分開朗。
  我一邊聽著一邊毫不保留地再度將胃底清空。
  「沒錯,你說的都對。」
  「可憐的豬仔,你吐出來的就是你射到的那隻。」
  「我不懂你為什麼能習慣這種感覺。」也許是因為我手指上的戒指把我不適的病狀放大許多,但沒有戒指根本看不到鈴諾。
  「總得習慣,以前我一天可以吐五次,最高紀錄是八次,吐到最後都像是要把腸胃都給吐出來了。」雪巴說道:「不過這真是不錯的樹宴,雖然舞女是男的、糰子是粗的、沒有鹿肉也沒有公豬腿,有你這爛酒量的外地人在,酒倒是夠喝,但……感覺真的很不錯,我很久沒這麼開心了。」
  「我應該向你道謝,外地來的小子。」雪巴看著枯樹,他白鬢的嘴角牽起笑容,帶動通紅的臉頰。「然後還要說聲抱歉。」
  「沒關係,就算你差點把我喉嚨割破,然後又大呼小叫的。但這幾天對我來說也是很不錯的經驗,而且這裡的故事這裡發生的事都很值得我去留意。居然有人把神靈當作商品──」
  「不,不是那些微不足道的事。」雪巴打斷我說:「對不起你是因為我會讓你沒辦法完成鈴諾交代給你的事,我最後還是決定要留在這裡。」
  我驚訝地看著他,然後我看向鈴諾,她專注地看著雪巴,似乎在等待他接下來的話。
  「鈴諾在那裡是嗎?我從一開始就注意到了,你老是看向空無一物的地方。」
  我緩緩點頭。
  「鈴諾大人,很抱歉我先前懷疑著妳,我一直都相信著妳,我也明白妳的無能為力,都是我的錯,當年是我讓那些外地人進來村子的。」雪巴朝著鈴諾所在的位置大聲喊著:「剛才我看到了曾經繁榮熱鬧的宴會,想必是鈴諾大人送給我的臨別禮物。」
  原來那不是幻覺嗎?我想著。
  「但是鈴諾啊!我決定留下來,我要拒絕妳的好意,我不能丟下妳自己活下去,妳是我的神靈我們的神靈,只要妳還存在我就不會離去,這片土地是屬於我們的,是我們的家鄉,是妳賜予我們的禮物。這場樹宴也是妳賜予我們的祝福,感謝妳賜予我美酒、糰子與獵物,感謝妳的祝福與贈予,願永生不息……」
  我看著老人激動的禱告慢慢稍聲,最後倒在地上鼾鼾睡去。
  鈴諾臉上掛著兩行淚光,緩慢地走向倒在地上的雪巴,她伸出手撫摸老人潮紅的臉,就算觸碰不到還是溫柔地撫摸著。許久,神靈始終低著頭讓萎黃的短髮蓋著自己的哭臉。
  直到我把木桶剩下的酒喝完,鈴諾才起身看向我。
  「道格。」
  「沒辦法完成妳的要求真是抱歉。」
  鈴諾搖搖頭。「不,我……」
  「妳要我還妳樹汁我也一樣沒辦法。」
  「你真的很會破壞氣氛。」鈴諾拭去眼淚笑著說:「雖然很自私,但老實說這才是我夢想許久的事,我只希望聽到雪巴……聽到我的信徒對我說那些話而已。」
  「我也覺得這樣比較好,從一開始就這麼想。要自己的信徒離開然後獨自死去什麼的真的很不好。」
  「但你還是答應我了。」
  「因為妳是神靈,神靈要求的事我都會盡量去達成,畢竟我們安德爾人可是神靈的代言人。」
  「明天應該就要離開了吧?」
  「聽說中午是霧最薄的時候。」
  「有辦法下山嗎?」
  「如果雪巴明天酒醒的話,應該可以。」
  「不如這樣好了,道格,把晾在火旁的獸皮拿過來。」
  我剝下在火堆邊烤乾的野豬皮,毛皮已經烤得很粗糙乾燥。鈴諾把手放在獸皮上然後掌心發出紅光。我一看到便阻止她。
  「妳在做什麼?把力量留起來,不要再浪費在我身上了。把力量留給雪巴,他會需要妳的樹汁的。」
  「你多慮了安德爾人,你知道這場樹宴帶給我的能量有多少嗎?我估計還要再辦十場這樣的宴會,才有辦法聚積足以產出一小瓶樹汁的能量。就讓我這少少的能量送你平安的下山。」
  「那就再辦十場,二十場,五十場。一直辦到這棵樹再度冒出枝枒,辦到妳恢復力量為止。」
  「你是這麼感情用事的人嗎?」鈴諾笑了笑。「我很感激你這麼說,但你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這就是最後一場樹宴了。」
  「還是把力量留給雪巴吧?至少讓他活久一點,妳也能存在久一點。」
  「我不是說過了嗎?雪巴一個人的能量沒辦法讓我製造樹汁,給你的那瓶是雪巴夫人過世之前就儲存的能量,原本也是要給雪巴先生用的,但自從蕾過世後他就沒有來找過我。」
  「是這樣嗎?」
  「你看起來很不能接受,但事實就是如此。謝謝你這麼為雪巴先生還有我操心。」鈴諾掌心再度發光。「我現在畫張地圖給你,這張地圖一定可以讓你順利離開。」
  我看著手中的獸皮,內側浮現出紅色的線條,看的出來是這座山的詳細地圖,比烏爾里的地圖要精細許多。
  「終於……」鈴諾看向墓園的方向。
  「什麼?」
  「終於能再次看到村裡的大家,他們應該還記得我吧?我想要好好地跟大家說說話,也必須跟他們好好道歉才行。」鈴諾輕聲說著:「安德爾人,神靈死後應該可以跟已故之人相聚吧?我們同樣都不存在在世上,所以死後應該會在同樣的地方吧?」
  「我不知道,也沒想過。」
  「死後他們應該就看得見我了吧?可以觸碰到我了吧?我想跟大家跳舞,跟他們說我最喜歡大家還有這個村子,不管是之前還是現在,又或者是以後。然後我必須跟他們說……」鈴諾的淚又再度落下:「我必須跟他們說我讓他們失望了,真的真的很對不起。」
  「他們會諒解的,一定會。」
  「希望如此。」鈴諾帶著淚回頭望著我。
  我看到這樣悲戚的神靈心頭像是被針扎著一樣難受,藞比墨蘭是對的,我就是這樣的人,就算失去記憶,看到需要幫助或是有困難的神靈都還是會難受。
  「現在我想不到辦法幫助妳。」我握緊手中的獸皮,心裡想著自己一定要幫助鈴諾,因為依照我們的個性還有堅持,一定要幫助需要我們的神靈。信裡的她說我是這樣的人,而我也想成為這樣的安德爾人。
  「但我一定會想出辦法讓妳恢復力量。我一定會拯救妳的。」
  鈴諾碧綠的眼睛再度濕潤,她抽了抽鼻子說:「能遇到你真的太好了。不管是雪巴的事樹宴的事還有我的事,道格,真的非常感謝你。能遇到你真的……真的太好了。」
  「我也覺得能來到這裡真的很好。」
  「再說一次。」鈴諾靠近我,打開雙手環抱住我。「能遇見你真的太好了。我雖然沒有力量,但還是祝你接下來的旅程能夠順利。」
  她放開手,對著我微笑,這麼一瞬間我看到她萎黃的頭髮變成美麗的青綠夾帶著鮮豔的嫣紅,臉上的黯沉斑塊消失,取而代之是飽滿精神的腮紅,她富有生機的綠眼變的更加閃亮透徹,彷彿回到當年的模樣。
  「願永生不息……」
  樹宴,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