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垃圾、丟進垃圾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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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9-29
越是頻繁出現在眼前的事物,越容易將其忽略。我聽說這在心理學上稱為不注意視盲。
加入書目療法研究社後,我深深體驗到這點。
季瓔曾說自己是在廁所看到社團傳單的,從那以後我就開始注意出現在校園內的傳單,沒想到我們社團的宣傳品真的到處都是。
教務處前的布告欄上,書目療法研究社的海報藏在毒品防治的海報下。
在美術作品的展示走廊中間,書目療法研究社的海報穿插在水彩畫與油畫之間。
甚至上廁所時,小便鬥上除了「生活中的好朋友」劉德華以外,書目療法研究社的小貼紙也盯著我看。
社團的廣告就像塵蟎一樣無所不在……但這也顯示出那兩個人是多麼認真在進行社團活動,至少女廁的貼紙應該千蒔負責去貼的。
在這之後的一星期,我對書療社的評價也被確實驗證。
書療社每隔兩天就會有人來諮詢,必須替他們特別設計用於「書目療法」的書單,除此之外,書療社還擔起推廣圖書館的責任,每個星期都要推廣一本書給不特定對象,並貼在圖書館的布告欄上。
而這個工作目前是由管不住嘴的千蒔負責。
我原以為館長死馬當活馬醫,隨便丟些工作給千蒔做,沒想到她做得意外優秀。
舉例來說,在文學界普遍被評價為「以夏目漱石的作品來說深度不足」的《少爺》,千蒔並沒有抓緊這點進行批判,反而寫出一篇把缺點當成優點的推薦文──
「對於想接觸日本文學卻憂心文豪筆觸艱澀難懂、望之卻步的同學,這本書以詼諧逗趣的手法展現日本文學獨特的風格與價值觀,作為入門作品非常合適……」
我唸出印在B4海報上的文字,推薦人屬名寫著千蒔的名字。
「妳從哪個網站抄來的?」
「是我自己寫的。」
「既然能幫《少爺》的缺點做這麼好的解釋,推薦書給來諮商的學生也沒問題吧?」
「沒辦法,館長推薦的書都好難看。」
「像是什麼?」
「都是一些很假的小說。」
千蒔默不作聲地點開書療社的工作紀錄,Excel表單出現四月的工作紀錄,上頭記錄著數十位諮商者的資料。
雖說是資料,但基本上只簡單紀錄性別、年級跟來訪日期之類的個資,以及推薦給每位諮商者的書單。
「每個來諮商的人都像在綠島服刑的犯人一樣,會得到一組編號,還有一本我們推薦的書。」
「你說『我們』,但推薦人那欄寫的全都是館長的名字耶?」
我一邊吐槽,目光一邊粗略地掃過螢幕,很快便發現這份書單的問題。
「等等……他推薦的書,全都是勵志類的欸。」
我有聽過的大概只佔三成,包含基本的《被討厭的勇氣》、《蔡康永的情商課》……除此之外,剩下的七成也盡是些光看書名就雞湯到讓人全身起雞皮疙瘩的類型。
雖然說是要幫諮商者找到釋放情緒的出口,但館長的選書標準也參雜太多個人喜好了。
「妳不喜歡雞湯書嗎?」
「原本不討厭,但是加入書療社之後,館長每天都要我看,就開始變得不喜歡了。」
「啊……我大概明白了。」
就像從小就在市場跟父母擺攤的小孩,長大以後絕對死都不想走賣菜這條路是一樣的道理。
越是長時間處在相同的環境,就越會對當下的環境產生反感……而且從他為了塞獎學金給學生無所不用其極來看,他當時對千蒔使用的雞湯攻勢一定比康寶濃湯更加濃烈。
更何況還是面對一個跑來圖書館借九零年代禁書的反社會人士。
「話說回來,妳當初為什麼會跑來圖書館借《完全自殺手冊》啊?」
「咦?學長怎麼知道……」
千蒔愣了一下,又像是恍然大悟似地喃喃自語。
「是季瓔來的時候從館長的話推斷出來的嗎……真不愧是普通的推理小說家。」
「喂,我聽到了。」
為什麼要特地加上「普通」這個形容詞,我的學妹是想把我弄哭嗎?
「我只是前陣子在《名偵探柯南》裡面看到很多偽裝成自殺的他殺案件,想了解一下有關自殺的事情,剛好在網路上看到這本書,就跑來圖書館借借看。」
「然後被雞湯館長逮到了,至今仍無法脫離苦海?」
「這裡不是苦海呀,有學長在的地方很幸福。」
我的視線頓時無法從千蒔的眼前移開,她的雙眸一如既往地純潔無瑕,看不出說謊的成分,也不是在捉弄人。
幸福──她是打從心裡這麼認為的。
即使我們認識只有短短幾周,我的定位頂多算是替她處理多餘午餐的廚餘桶,她也替我這個廚餘桶備了一份餐具在櫃台下的抽屜裡。
四小時前的午餐時間我就被她強制餵食了一半的海鮮炒飯。
她在我身上放了很多感情,其實原因不難理解,因為她沒有朋友,自然就把過剩的情感全數投入在我身上。
說真的,這樣很不健康,也很危險。
館長創立社團來協助千蒔的選擇非常正確,如果就這樣把她放生回繁華塵世,遲早會遭遇不幸。
舉例來說,如果千蒔今天在書店遇見的不是我,而是個絕非善類的惡徒,說不定她身上的財與色和充滿父愛的便當都已經被騙光了。
畢竟只要能忍受那口誠實的毒舌,基本上她就是個好哄的小妹妹。
不想經營人際關係,不代表我是個沒血沒淚的人,我沒辦法在知道千蒔的不妙情形後,還大手一揮跟她說再見,否則我會被罪惡感壓垮的。
「我根本是被軟性情勒吧……」
「什麼?」
「沒什麼……我是在想,妳寫不出『不會讓學生看到以後自殺』的推薦文,單純是因為館長只把妳討厭的書列入書單嗎?」
「可能是吧。」
「既然這樣,不只是推薦文,選書的工作也交給妳不就好了嗎?」
「我也這麼想過,但是實際做了幾次以後,館長只跟我說:『妳完全搞錯方向了。』」
「搞錯方向?」
「我也不懂。」面對我的反問,千蒔搖了搖頭。
我想了一下,決定使出小說家擅長的編故事技能。
「舉個例子好了,如果今天有個家境拮据的高三生,認為自己考不上學費便宜的國立大學,因此猶豫著要不要畢業即就業,妳會推薦什麼書給他?」
「《巴比倫理財聖經》之類的?」
「那不是理財書嗎!」
「但是這樣才能俐落的解決問題吧。」
「家境狀況如果靠一本理財書就能改變,世界上就不會有貧窮跟飢餓了。」
「那就……《搶救國文大作戰》?」
「妳這傢伙真的完全搞錯方向了耶!」
錢的問題解決不成,就反過來解決成績問題,完全沒考慮到諮商者的心情,這傢伙身上流的血一定不是人類的顏色。
館長做的決定我能理解了,讓這傢伙推薦書肯定會越幫越忙。
我突然發現,如果沒辦法負責有關諮商的工作,那千蒔在書療社不是只剩下顧櫃檯的功能了嗎?就像免費的圖書館工讀生。
還是說,其實千蒔根本只是被館長當成一個「必須留在視野內多加關照的問題兒童」?
「簡單來說,只要是推薦喜歡的書,妳就能寫出不會成為索命咒的推薦文嗎?」
「不知道,館長從來沒推薦過我喜歡的書。」
「之後再跟他說說看吧,我可不希望自己加入的社團被當成心靈輔導靈修社之類的奇怪組織。」
結束話題後,我回到平時的座位。
千蒔坐在櫃檯看館內借來的小說,偶爾負責應付真的非常非常少的來客。
我則在櫃檯的側邊座位用手機撰寫小說,只要把頭往右轉,就能看到千蒔嬌小的背影。
《漿果松鼠殺人事件》的前傳已經完成八成,只剩下最後的收尾,所以我今天拿著手機滑得十分認真。
在我挑出兩三個「在再不分」跟「的得不分」後,突然一股衝動讓我的心頭微微發癢,在腦中微微加熱。
「學妹,我說啊。」
「怎麼了?」
我們都沒有抬起頭,只以嘴巴相互交流,這漸漸成為我們的默契。書療社的日常。
「如果我的書被編進推薦書單裡,妳有辦法寫出館長認可的推薦文嗎?」
「……」
千蒔沒有回答,我的雙頰一陣發燙。
是在思考答案嗎──我不安地屏住呼吸。
我遲遲等不到千蒔的回應,緩緩抬起頭後發現千蒔正縮起小小的肩膀,原本就瘦小的背影顯得更加迷你。
我這才想起來,她最近自主研發出一種用閉嘴不說話來代替說謊的笨拙習性。
她的沉默不語,通常代表那微微鼓起的臉頰底下,藏著足以讓人寧願自刎也不願聽的惡言。
「……」
仔細想想也是呢,她只花了三天左右的時間就讀完《漿果松鼠殺人事件》,手上的書早已換成其他的了,如果覺得好看的話不會完全沒有表示吧?
當我想著要不要在心中默念「阿哇呾喀呾啦」來自我了斷時,一股宛如楓糖漿般的溫暖洋流注入館內的冰冷世界。
「不好意思!」
我順著甜美的聲音望去,上星期曾有一面之緣的前童星小姐季瓔站在櫃台前打招呼,既優雅又充滿活力。
千蒔首當其衝面對這位大小姐,還沒來得及消化剛才的尷尬氣氛,又要面對炙熱的太陽,這對圖書館的吸血鬼來說是場艱難挑戰。
「……妳好。」
雖然回應的聲調一如既往毫無起伏,卻明顯慢了半秒。
她的雙腳微微顛起,讓椅子向後滑動了幾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