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短裙來建立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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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10-30
  鐮刀小姐一面將手按在圍牆上,一面唸出一串數字。在唸之前還特地望了我一眼,像是要確認有沒有好好記住那樣。我實際上還真的記住了,大概是十多個數字。
  與她手掌接觸的牆面被解離成淡藍色的格線,線條接著在數秒後分解,塌陷成漆黑的洞穴。說是洞穴有些不妥當,因為那是完全深沉的黑,甚至不知道有沒有盡頭。
  「怎麼了?為什麼忽然盯著我看?」她眨眨眼睛。
  「沒事。」
  我只是想要記住對方的臉,免得死掉後找不到人報仇——這種話如果說出來,可能真的會死在這裡吧。但另一方面也是想要確認她的表情是否帶有任何讓人不安的要素,不過後來也放棄這個念頭。畢竟頭髮都洗到一半了,沒有不沖水的道理。
  牆壁裡的空間沒有空氣流動,溼度適中。氣溫體感而言是攝氏二十多度。
  沒有影子,也沒有光。
  不過卻始終看得見鐮刀小姐走在我的前方。整個世界的單位似乎只剩下我跟她之間的距離而已。可能是十公尺吧,也有可能是三公尺。
  她偶爾會突然跑起來,拉開兩人的距離。
  詢問了下,對方說只是想要逗我玩,好奇我會不會追上來。這個心態我可以理解,有點像在家中抓到裝死的昆蟲就會想往窗外扔,試看看蟲子會不會飛起來那樣。我覺得現在這個狀況可能是我冥冥之中遭到的報應,大家要好好對待蟲子。
  這種跑跑停停、像是沒有障礙物的捉迷藏持續了會讓人感到厭煩的時間。
  不過也只有時間,體力倒是沒有減少的跡象,衣物也是乾的。汗腺跟心臟似乎今天剛好排到輪休。
  但心臟一旦放假故事就結束了,所以我不得不跟鐮刀小姐聊一些比較深入的話題。
  「雖然這裡感覺一點風也沒有,連跑的時候也沒有風,可是說話的聲音還是聽得一清二楚,有什麼特殊的理由嗎?」
  「是因為我有耳朵吧。」鐮刀小姐雙手抱胸,露出想像中鄰家大姊姊會擺出的表情。
  「是不能說妳錯啦,可是耳朵裡面不是有個用來接收聲音的部分嗎?」
  「細胞?」
  「呃,那樣說也沒問題,但耳朵裡不是有個稍微大一點的東西嗎?我是說,大一點的那個。就是戳破了會很痛苦的東西。」
  「你是說父母對小孩的期待嗎?」
  「拜託妳快把那個鬼東西從耳朵挖出來,我說的是耳膜啦。聲音的傳導姑且還是要有介質吧,既然這個地方沒有感覺到任何空氣,我們的生理機能也都停止了,那麼為什麼還能夠說話呢?」
  「你還真有趣。」維持抱胸的姿勢,她捏著自己的髮尾開口:「心臟既然都停止了,那麼還會在乎聲音能不能傳遞嗎?而且這裡根本就沒有光線,照理來說你應該是看不到我的。」
  「我還真的看不到。」
  「所以我把裙子掀開你也看不到嗎?」
  「妳沒有把裙子掀開啊。」
  「你這個人到底是在怎麼樣的環境下長大的啊。」說是這麼說,她倒是笑得很開心。
  這個人喜歡顯而易見的謊言。
  人所說的話往往源自於自身的經歷,因此鐮刀小姐或許也是在那種環境下長大的。儘管如此,我不認為兩人持續相濡以沫是件好事情。或者該說,即便真的將她當成了工具,對方或許也能諒解。
  可能她也是這麼想的。
  那麼我能夠提供她什麼呢?我想大概是娛樂吧。這種靠利益聯繫的關係,有時候比起家人還來得穩固。
  因此我持續提供著能讓她開懷大笑的謊言,她則是緩緩鬆綁手中的資訊。
  不,我其實沒有任何不滿。
  無論是何種充滿算計的談話,只要時間一拉長,往往就會露出彼此的破綻,對她而言尤其是如此。例如我明白她是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偶爾會想要吃點甜食,睡前會做起伸展操,忘記洗澡時會綁起馬尾出門,以及用修正液掩飾帆布鞋的鞋頭髒汙。
  如果說謊是一種工作,那麼她可能是我第一個因為工作而稍微抱有好感的女性。
  「話說回來,」我在她的身旁慢跑著,「妳剛才打開圍牆說出的那些數字讓我聽到真的沒關係嗎?」
  「數字?」鐮刀小姐愣了一下。
  「大概是十幾位的數字。」
  「喔,那個啊。我只是隨口說說的,你已經可以忘記了。因為Research Community根本就沒有實施嚴格的管制,只要是相關人員都能自由出入。你其實也可以,那恰巧就是我對你感到好奇的部分。」
  「所以,那些數字是隨便說的?」
  「也不能說是隨便啦,只是看見你就會想喊出那些數字而已。」
  「這還真是我聽過最隨便的說法。」
  我忍不住嘆氣。不過那也只是刻意表現給對方看的而已。
  這個人,跟我有點像。
  不知不覺空氣傳來花草的氣息。香味讓我意識到空氣填滿肺部,鼻腔開始作用,心臟終於也願意工作,以及光亮重新覆蓋著天空。
  我已經站在紅磚步道上。
  這裡已經是設施的內部了。
  紅磚地延伸至各式各樣的雪白建築,建築遠比圍牆外看見的還要高聳許多。步道被花草以及行人裝飾著,都是總有一天會消失的事物。而不會消失的建築,有的以柱體的模樣矗立著,而有的則是宛若樹枝一般。彷彿是先擁有內容物才事後添加外皮。
  是沒有窗戶的建築。
  我與鐮刀小姐行走在紅磚道上,持續聊著不痛不癢的話題。
  關於這座設施的話題,我有種接下來可以聊上整整一個月的預感,前提是對方明白「我想要的部分是什麼」,並且以宛如說書人的方式扣留著最重要的核心資訊。我覺得鐮刀小姐有可能會做這種事。
  寂寞的人,都會做出這種事情。
  現在稍微思考一下,我應該是第一個與設施無關,並且可以忠實對她所說的話題表達出反應的人。正因為彼此的生活圈毫無交集,所以可以成為不錯的傾聽者。
  不過。
  在那之前,或者說在我試著讓情況變成那樣之前,我覺得應該還有更加必須要確認的事情。
  「你說名字?」
  鐮刀小姐歪著頭,露出「我以為你根本就不在意」的表情。
  既然會發展成類似朋友的關係,姑且還是做一下介紹比較恰當。
  她很乾脆的說出自己的名字,接著說那是父母替她取的名字。
  因此我在自我介紹時也說那是父母替我取的名字。

  名字這種東西,往往是由父母所給予的。
  
  人從出生時就背負著他人的期待,直到死去都是如此。以故事來論,這種伏筆既微弱又惱人。
  還真微妙。
  與她對話總讓我有種跟鏡子說話的感覺。
  「我們要先去哪裡逛呢?」
  「難得都自我介紹完了,結果你還是不喊我的名字啊。」她斜眼望著我。
  「多少還是……會有點害羞吧?」
  「好吧,我可以理解。跟誘導女生掀開裙子比起來,當然是喊女生的名字比較讓人害羞啊。」
  「這位小姐,妳講話其實還滿討厭的。」
  「為什麼討厭還會笑得這麼開心?」
  「啊,討厭是心理層面的討厭,那跟生理層面無關。我在生理層面——」
  「閉嘴!啊——給我閉嘴!」鐮刀小姐摀住耳朵大叫,這副光景似曾相似,「聽到你說出生理這個詞通常都不是什麼該聽的東西——啊——啊啊!」
  好吧。
  看來我這個人的歷史定位大概就是那樣了。
  不過也無所謂,只要死後能夠被人說出「不過他——」這樣的話就滿足了。我時常做著這種想像。
  但想像還是要付出行動,第一步至少就是能夠坦率的喊出對方的名字吧。現在想想,人際關係已經有兩年多沒有任何發展了。如果人際關係有實際的形體,我猜大概就跟房間的形狀差不多。儘管這是奢望,但我希望那形體偶爾可以柔軟一點,就像鐮刀小姐的表情那樣。
  對了。
  她的名字叫做諾菈。
  那是父母替她取的名字。
  因為我明白她不喜歡自己的名字,所以才聊得特別開心。
  假如人類的名字皆為上一輩遺留下來的餘燼,那麼餘燼為了產生火焰而聚集起來也是理所當然的吧,所以我不認為自己會有著與他人共組家庭的一天。至少無法想像自己小孩的長相。那肯定是面目可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