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手向海伸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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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9-25
夜晚中,被分發到牆外巡邏的人,只要向著哨塔舉起火把,並喊出自己的名字,本特蘭的大門就會為他而開——這規則聽上去相當簡單,卻已經三番兩次地將去往牆外的居民從即將淹來的白霧中救回。
霧民不拿火把,也不會說話。
「考森!我是考森!快開門!」我朝著哨塔大喊。
不一會,木質的大門應聲而開,不等它開全,我便頭也不回,三步併作兩步地向門內衝去,即使進了門,我也持續跑著,直到聽到那聲安心的關門聲後,我才漸漸停下腳步。
爆發式的奔跑之後,喘不過氣的我腳邊一踉蹌,難看地摔到了地上。
即使這樣,也比被白霧吞噬要強多了。
「發生什麼了?」
向我伸出手的是維克多。自從牆壁完工之後,他便鮮少出入山林,更多的時候,他會擔任放哨的工作,與其他人不同,他一放就是兩崗,或者更多,就比如現在,這該是他今天放的第三次哨了。
我抓住他的手,並藉它為支點,雙腳發力站了起來。若換作幾個月前,他還會用那股嚇人的怪勁將我一把拉起,但現在不同了,也許是近一年的操勞掏空了他,又或許是吸入過多白霧,他已經消瘦許多,原本嚴肅的長臉也多了一絲疲態。
即使他不說,所有人都看得出來,他要不行了。
「發生什麼事了。」他又重複了一次。
「有兩個,我收拾了。等等要起霧,讓下一個巡邏的別出去了。」我走至一旁的桌前,將身上的裝備卸下。
「屍體呢?」他遞來水壺。「埋了還是燒了?」
「燒了。」我接過水壺,張口就是猛灌。
維克多不再過問,他轉頭吩咐牆邊的人升起帆布,在他的命令下,數張十米高的布塊順著木架子緩緩爬起,眨眼間便罩住了本特蘭的半邊天空。
將帆布固定後,就是撤離的時間了。在接下來的數個小時內,白霧將會席捲牆外,在這期間,多出的霧氣會在牆邊堆積,偶爾還會爬過牆邊的罩布,因此,在霧氣散去之前,沒有人得以靠近牆邊。
臨走前,我轉頭瞥了眼入口大門,暗暗祈禱霧氣儘早退去,按道理,它該在幾小時後退回山林邊,若是沒有,那就表示外頭還有其他霧民,這時,維克多就不得不再進入霧中了。
每進去一次,他的表情便會憔悴一分。
「維克多,」回去的路上,我喊住了他,「和我去伏菈姆那兒喝一杯吧。」
他看著我,悶哼了一聲,答道:「我還得……嗯,也行。」
看著他拖著腳步,緩步移動,我不禁想起他在數個月前的昂首闊步。有那麼幾度,我看著於心不忍,想要伸手攙扶,卻又在碰到他前縮了回去。他是名軍人,他有他的驕傲。
途經禮拜堂前,居民們依然聽著馬汀的演講,除了到飯館裡喝酒外,這或許就是他們唯一的娛樂了。不過,既然那股虛假的希望能當作心靈的依託,那想必也能作為活下去的藉口才是。
伏菈姆曾說過,事到如今,希望的真假對他們已經不再重要了。
維克多對著禮拜堂內的馬汀行了軍禮。遠遠見到維克多的舉動,馬汀臉上的笑容逐漸轉為意味深長的苦笑,而禮拜堂內的民眾們察覺了馬汀的反應後,也紛紛朝門口轉過身來。
有些人盯著維克多,還有些視線朝下的——他們的嘴唇緊緊閉上,臉頰向內擠壓,酒窩處皺成一團。幾個人在與我倆對視後,點頭示意,隨後便趕緊轉了回去。
「終有一日!」馬汀大喊,「祂回祂應去的地方——」
「——即使離去,也永駐腳下福地!」眾人異口同聲,低頭膜拜。
這都什麼跟什麼?
順著人群俯身的方向看去,赫然是一口巨大的棺材。那是口木棺材,從粗糙的打磨來看,估計最近才造成的。此刻,它正
呈半開狀,豎躺在禮拜堂一側,靜靜地傾聽著人群念誦的禱言。
自封鎖以來,但凡出現人員傷亡,其緣由必和白霧脫不了干係,打去年起,這座城鎮便沒有舉行過葬禮。而沒有喪禮就沒有棺木,若這口正方形的木箱中不裝下個人,那麼打造它就純屬浪費資源,因此,在見到眼前這口棺木時,我才不由得感到好奇,從而引頸張望。
在看到棺材板的那刻,我頓覺後腦一股熱血翻騰,在反應過來之前,我已經邁步走入了禮拜堂。
木質的棺材板上,除了有大片金屬燙成的聖書銘文外,還有以更大的字體,工整地燙在棺木正中的、死者的名字。
——維克多。
「他又還沒死!」我朝著馬汀喊道。
「是啊,但我們得提前準備。」馬汀從站台上走了下來,「等到他人性盡失後才開始儀式的話,就來不及了。」
「什麼儀式、什麼來不及?」
馬汀伸手指向棺材,揚起微笑,冷冷地道:「等他躺進去之後,我們會點燃聖火,幫他指路。」
「我拜託你說人話好不好?」我抓起他的領口,「你的意思是,你要在他活著,還剩一口氣的時候,把他燒了?」
「對。」
「啊?」
我向前一步,從腰際處拔出了短刀。
那不就和火刑沒兩樣嗎?——身為本特蘭的英雄、身為強者,維克多不值得這樣的結局。光是想像他躺在棺木裡,如同牲畜般遭烈火燒灼,我便再無法自控。
看到我咬牙向著棺木走去,幾個人隨之站起,擋在了棺木前。
「都給我讓開!」我大吼。
然而,他們不僅沒有退去,反而又有兩三人從座位上站起,張手護住棺木。
見到此景,我心頭一橫,乾脆放下短刀,將手摸向身後的槍套。在火藥的面前,再崇高的神明也只能如螻蟻般逃竄吧?我伸手一抓,握緊槍托,白霧之後,這還是我第二次仰仗點三八子彈。
可就在我即將拔出手槍驅趕人群時,後臂卻怎麽也無法伸出,察覺不對,我捏緊短刀,快速地回過身去。
是維克多。
他鬆開我後,推了我一把,疲憊地搖搖頭,道:「口渴了,快走吧。」
「為什麼?」禮拜堂內,我質疑的聲音比自己想像得還大。
他沒有回話,在表明自己立場後,他便不再逗留,轉頭朝飯館的方向繼續前進。被他這麼一攔,我也只好收起刀刃,無可奈何地嚥下怒氣。
實在是無可奈何。
「維克多!」
馬汀的喊叫聲從後方傳來。
「等你準備好了,隨時都可以開始。」
維克多以抬手代替回話。他佝僂的背影在遮天布幔的陰影下左右擺動,宛如一株折腰的稻草。如此淒涼的結局,與這位英雄般的人物實在是過於不搭調。
「呦,維克多!今天吹的是什麼風啊,你居然會來喝酒。」
剛打開飯館的大門,都還沒適應室內火燭的光,便聽見伏菈姆吵鬧的招呼。她坐在門邊的木桶上,放鬆地晃悠著碰不著地的雙腳,這副模樣看上去就像為了等我們,早坐在這裡許久似的,和她語氣中的訝異大不相同。
馬克杯在伏菈姆的手裡搖搖晃晃,裡頭裝著的正是本特蘭僅剩的最後幾桶葡萄酒。自從酒水的管理被這孩子接管之後,便經常能在飯館內看到徹夜狂歡的景象,今天也是,環顧一週,飯館的每個角落都四散著攤倒的居民。
「桶子在廚房,你們自便啊。」看著飯館裡的慘狀,她滿意地高舉酒杯,說:「這是最後一桶了,敬維克多、敬我們的衰亡、敬不會到來的明天,乾杯!」
十歲出頭的女孩仰過身去,拿著酒杯放肆喊著,本以為不會有人應她,沒想到,飯館內死屍般的居民們竟逐個爬起,蠕動著應和伏菈姆那不堪入耳的祝酒詞。他們的酒水大多沒喝進去,而是沿著嘴角撒到了地上。
「這些人明天都沒執勤吧?」維克多的聲音從廚房後傳來。
不一會兒,他便帶著酒從廚房回來了。他將其中一杯放到我身邊,自己的那份則舉至嘴邊,緩慢地喝著。
認識近一年,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喝酒。
「沒有,這些都是剛下崗的。」伏菈姆平靜地說,「你們也是。」
「你們玩得也太開心點。」我指著一名倒掛在櫃檯上的居民說。
「當然,這可是最後一桶酒,效果絕對是最好的。」
說完,伏菈姆雙腳一蹬,靈活地從木桶上跳下後,繞著維克多扭動身體,跳起了奇怪的舞蹈。
維克多倒也不介意,只是自顧自地小口喝酒。我淺哼一聲,心想這兩人還真像對父女。從我與他倆第一次見面的那個雨夜開始,我就明顯感受到維克多對伏菈姆種種行為格外的容忍,若換作其他人,那恐怕……
不對,仔細一想,維克多除了厲聲喝斥之外,似乎沒有對任何人做過任何事。
「他只是太見外啦,你看,整天擺著張臭臉。」伏菈姆伸手拽向維克多的臉頰,卻被一手拍開。「而且還很害羞。」
雖然對於伏菈姆的話,我早已養成只聽一半的習慣,但看到維克多低頭捏起眉心時,我心中還是不免咯噔一下。
想著維克多平時的雷厲風行,再對他現在這木訥的模樣比照一番,我不禁開始想像起他卸下英雄身份的樣子。若伏菈姆的描述屬實,那麼一旦除去兇惡的相貌,他就只是個隨處可見的、木訥的、內向的男人而已。
這意外的發現在使我感到些許失望的同時,又讓我無比舒心。
「鮮明的第一印象很重要的,你說是吧?」伏菈姆眨巴著眼睛。
「別說了。」
維克多伸手揮了揮,趕蒼蠅般地驅趕著伏菈姆。
在伏菈姆識相地拿起酒杯,搖頭晃腦地前往後廚時,維克多又換回平時的長臉,嚴肅地轉了過來。看到他認真的表情,我原本靠著牆壁、有些過度癱軟的腰桿又再度挺了起來。僅是看著他,我就幾乎能猜出他接下來的話題。
「大局為重,我信任他。」
他將酒杯擺到一旁,冷冰冰地說。
「這和信不信任無關吧?他可是打算在你——他可是打算要燒了你啊!」
「在我死前點火,這樣才不會引來白霧。」
他板著臉,毫無表情地說。
大學時,曾聽聞修習醫學的同學談起,人在臨死之際會用事不關己的態度審視自己,我估摸著,目前的維克多十有八九就是這樣的狀態。我忍不住拿起葡萄酒猛灌。眼前這名將死之人,對自己即將遭遇的一切毫不在乎。
事到如今,我只能老實承認,我開始感到害怕了。
我不是對死亡感到恐懼,而是我的腦海裡浮現出的景象。我想像著維克多被放在那口棺材裡接受烈火燒灼的模樣,頓時感到一陣不知所措。
鼻尖傳來了燒焦的味道。
臨死前,他會因為火舌纏身而痛得哀嚎嗎?還是被自己焦黑的血肉所發出的濃煙給嗆得喘不過氣?又或者,他會因為即將轉變成霧民,從而喪失對痛覺的感知能力?若真如此,那可就太好了——我在這麼想的時候,心中悄悄冒出了股陰暗的安心感。
「我來日無多,根本犯不著顧忌那些。」
維克多向後微傾,爐火的光芒從他消瘦的臉上消失了,那疤痕的大半、那隻傷眼,以及那隻不再銳利的細長眼睛全都沒入陰影,只剩下有些乾裂的還漏在外頭,在飄擺的火光中來回摩挲著。
「逝者已往,屍體只是單純的物件。」
他說。
「這話是伏菈姆說的吧?」
「是,而我也認同她說的。」
我呆呆地捧著杯子,乾笑兩聲。
死亡到來之後,維克多的人格將隨之終結;他的意識消失、存在也跟著消失,一切都將隨著漫天的煙與火而去。
此時,我又想起了那個問題。
「維克多……」
我看著地板,看著地上大小閃動的影子。
「霧民——我是說,吸進白霧的人,那些人……真的已經算是死了嗎?」
「不是死了,就是離死不遠。」
聽他說著,我彷彿看到他的指尖燃起了火,可他卻連眉頭都不皺一下,若無其事地繼續補充道:
「實際上,不管他們是死是活,對我們來說都沒有區別。如果是死的,那我們就是在剔除危險;活的,那他們就是敵人。」
火焰吞噬他的上臂,而燒得血肉模糊的前臂則無力地垂下。他的手指連成一片,已經分不清哪根是食指,哪根又是無名指了。
「那,你現在算是死了,還是活著?」喉嚨裡的聲音越來越小,直至乾啞。
維克多的燒糊的四肢僅靠一寸皮肉沾黏在軀幹上,發出陣陣惡臭難聞的黑煙。一不留神吸進黑霧,我的肺腔便傳來陣陣燒灼的疼痛。我艱難地抬頭看向維克多,只見他臉上的疤也被燒得看不見了。
「我不知道。」
燒得乾癟的嘴唇說完之後,從漆黑一片的臉上脫落。
「事到如今,也許這也不重要了。也許在馬汀的眼裡,我已經是物件了也說不定。」
那這也太殘酷了。
「你說什麼?」
「我說,這也太殘酷了吧?」
吸進霧氣等同於死亡。
屍體只是毫無人格的物件。
說來好笑,我正沖著一具燃燒殆盡、毫無生機的屍體發火。在眼角流下滑稽的淚水前,我甚至沒想到自己會如此激動。
「考森,你很強大,比我強得多。」
屍體黏糊糊的手搭上我的肩膀,輕輕地拍打著。我聽到爛肉發出趴搭趴搭的噁心響聲,然而厚實的觸感卻又他的身體還完好如初一樣。
片刻之後,他突然站起,緩緩地拉長脊椎,並伸出手臂,從我的後腰處拿過槍和短刀。他將兩把武器放在桌上,沈默地來回端詳。
「我是個軍人,唯一做得好的事只有索敵和殺敵。」
說著,他又彎下腰,將自己藏在靴子裡的刺刀抽了出來。
「在前線,比起槍枝和火藥,我用它殺的敵人更多。」
他手上的肉塊與刀刃融為一體,刀柄上纏著的止滑帶已經掉色。維克多看著刺刀,變形的嘴嘆出了口黑煙,隨後將沾著爛肉的刺刀擺到桌上,和我的兩把武器一起。
「你是個學生,不是軍人。」
他的嘴角抽了抽,勾動臉上的疤痕。
雖說他的面容已沒有半點人樣,然而,但我卻能隱約猜出,現在他露出了微笑。
「考森,你與我不同。」
我有些驚訝,畢竟這是認識維克多以來,第一次看見他笑的模樣。我皺起眉頭,想要記下這難得的畫面,卻沒想我越是專注地看,維克多的笑臉就越是模糊,最後,我不得不站起身子——
—— ——
「考森、考森!」
睜開眼時,夜空仍高掛天上。一彎明月跨過遮天的布幔,從窗外灑進淡淡光亮。我呼出口熱氣,從仰躺的姿勢坐起,頓覺有些噁心,便想側過身來,不料,頓覺一陣暈眩,我一個沒支撐好,又倒了下去。
我沒有馬上起身,而是維持著倒地的姿勢,用沈重的眼角掃視每個角落。
這是飯館的房間——我的房間。由於這段時間裡,我每晚都睡在這個地方,因此我馬上就認了出來。
不好,喝多了,我在心裡暗叫不妙,努力地用手撐起自己。
「終於醒了,天啊,你酒量真差。」
話音剛落,就是一陣冰涼往我的頭頂招呼,我大叫一聲,氣血上湧,立馬就彈了起來。撥開頭上的水珠,這才發現伏菈姆此刻正雙手捧著水盆,低著頭蹲坐在我身前。
「擾你醉夢真不好意思,」她將水盆拋至一旁,站起身道:「我有事和你說。」
「什麼事不能等到早上再講嗎?」我有些惱火。
「我想想喔……不行。總之你先冷靜聽著,聽完之後不要大吼大叫,我討厭別人和我大聲。」她抬起頭,黑洞洞的瞳孔直視我的雙眼,冷冷地說:「維克多撐不住了。」
正要出聲,伏菈姆的小手立刻堵住了我的嘴巴。連身服的質地在我的嘴唇上摩擦得很不舒服,再加上她雙手上冰冷的水珠,使得我連忙後退,又差點跌回床上。
「不要大聲。」
她將食指舉到我的嘴唇前,示意我安靜。
待我氣喘勻了,伏菈姆向我招手,讓我跟著她到維克多的房間。他住在二樓最內側的一間房,剛走出房門,我就能看到維克多房裡閃爍的燭火。
我嚥下口水,按耐住騷動的情緒,隨著伏菈姆推門進入房內。一推開門,便看到維克多癱坐在房間正中的木椅上,他本該炯炯有神的眼睛此刻就像個透風的大洞,雙手毫無生氣地下垂,慘白的唇微微發顫,看上去宛如屍體一般。
「他還有意識。」
伏菈姆來到他的身前,伸手掰開他下垂的眼皮。細長的眼眶裡,琥珀色的眼珠如蟲蝨般跳動,在和我對上眼的一瞬間,又會立刻飄向他處。
「考森,」伏菈姆沒有轉頭,而是繼續檢查起維克多身上的其他地方,「你說,現在要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那當然是……」
我的話噎在喉頭。對於眼前的維克多,我實在不忍說出「將他交給馬汀」這等殘忍話語。可即使如此,我也別無他法,如果就這麼讓維克多留在原地,隨著他的轉化,白霧也將席捲而來,到時,失去維克多的本特蘭肯定會在白霧的掩埋下徹底覆滅,只留下這幾棟搖搖欲墜的老木屋子。
冷靜想想,一定還有其他辦法。
「不管怎樣,我們先把他帶到牆外吧。」我提議道。
「你可想清楚了?」伏菈姆轉頭問,「一旦把他帶出去了,你或許就回不來了喔。」
她豎起手指,指向窗外,順著她的手指看去,正是那座被拆得只剩禮拜堂的教堂。
我抱起雙臂沈思,發覺伏菈姆說的確實不無可能。在維克多死亡之後,接管本特蘭的自然是眾望所歸的馬汀。我想起稍早之前,本特蘭的居民們護著那口棺木的畫面,這場處刑恐怕是勢在必行了。
若真的帶著維克多逃離這場火刑,即便不被趕出去,我恐怕也會在某個熟睡的深夜了,被哪位不知名的居民活活打死吧?
這麼一想,我又不由得打起寒顫。
「嗚……!」
在我思考時,身後維克多突然嗚咽一聲,從椅子上跌落。被他壓在身下的伏菈姆艱難地鑽出,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將對方放回椅子上。待維克多終於安定,伏菈姆才坐回床上,不發一語地盯著維克多,等我做出決定。
想當初,我們三人在飯館內廳初次見面時,也是這般沈默的光景。我們安靜地用著香菸和點心,即使偶有互動,也彼此心照不宣,誰都不想打破這份靜謐。
我想起那時的維克多,他雖不壯,看上去卻孔武有力,和現在的皮包骨頭簡直判若兩人。自從來到本特蘭,他的精實便一日不如一日,看著日漸消瘦的他,我實在很難將這一切全都歸咎於白霧。
導致他落得這般模樣的,比起白霧,倒不如說是本特蘭——是我們。
「帶出去吧。」我斬釘截鐵地說。
伏菈姆低下頭,那難看的笑容終於在她臉上咧了開,「哈哈,就該這樣嘛。」
決定之後,我聽著伏菈姆的指揮,將維克多揹起,扛下了樓。我原以為,就算維克多在近幾個月裡略有消瘦,也不至於能讓我輕鬆揹起,然而,事實卻出我所料,本該壯實的他此刻居然輕如鴻毛,我懷疑,這樣的重量,就算是伏菈姆也能搬得動。
肋骨的觸感在我的背脊上蔓延,只怕稍加用力,他脆弱的身軀就會四分五裂。我墊起腳尖,小心翼翼地穿過喝得爛醉,仍在飯館前廳酣睡的人群,即使來到飯館門口,要推開門時,我仍屏住呼吸,盡可能以最小的幅度推動。
可沒想到,當我將門推開一半時,那木門突然被猛地拉開,發出「吱呀」的尖銳響聲。頓時,我冷汗直流,肩上的維克多更是險些滑落,到我完全喘過氣,才看見已經備好推車,等在門口的伏菈姆。
「怪了,他最近瘦了,不應該那麼吃力才對。」她低聲呢喃。
她托起臉頰,全然沒有察覺自己的作為,一直到我指向身後昏厥的酒客,示意要她安靜時,她才總算想起我們的處境,小力地敲了下自己的腦袋。
在這緊張的氛圍裡,伏菈姆反而顯得一派輕鬆,甚至到了沒有危機意識的程度。只見她大手大腳地將維克多安置在推車上,絲毫不怕吵醒飯館裡的人群。
「沒事的,醒不來的,」她向我吐出舌頭,「最後一桶酒了,效果絕對是最好的。」
她一邊說,一邊拍打著我的後背,催促我推動推車。將手放上車把的那刻,我才恍然大悟——逃跑並不是臨時起意,而是場蓄謀已久的計劃,或許,早在她接管飯館那時起,這一切便已經開始醞釀。
伏菈姆走在推車前方,一頭紅髮晃得泰然自若,她的胸有成竹多少緩解了我的緊張,卻也同時使我對眼前的女孩心生怯意。畢竟,如果我的假設為真,那也就意味著她準確算計了所有人的動向——以及維克多的死亡。
「嗚嗯……」
維克多的身子突然抽了兩下,隨後又回歸呆滯的平靜。我連忙看向遠處牆邊的哨塔,深怕方才的動靜被站哨的居民發現,可我又想起,不久前才犯過大霧,此刻,牆上的布幔還未撤下,哨塔上也因為撤離而無人駐守。
本特蘭的防禦一致對外,人們只擔心霧民跑進來,卻從未考慮過居民逃跑的可能。
來到門邊時,白霧雖然尚未散去,卻也留下了開門的空間。我與伏菈姆合力推開大門,並將推車拉至門外,停在了白霧之前。
「到了。」伏拉姆低頭看向維克多,「找個坡,把他推進霧裡就行了吧。」
「不,這樣不對。」
「喂喂喂,都到這裡了,你可別反悔啊。」
伏拉姆拉扯著我的衣袖,語氣中全是不耐煩的情緒。我沒有理會她,只是默默地拔出手槍,對準維克多的額頭。見到我的行動後,女孩立馬暴起,她迅速地爬上上板車,護在維克多的身前。
「呆子,你幹什麼東西?」
說著,她一邊將我的槍口壓了下去。
「我們不就是為了救他,才辛辛苦苦把他帶出來的嗎?你在這裡殺了他,不是本末倒置是什麼?」
「伏菈姆——」
我抬起頭,直盯向她那雙漆黑的碩大瞳孔。
「你覺得霧民算是活人還是死人?」
「哈?當然是活人啊!」
因為我的臨時變卦,她的語氣顯得有些著急,然而,不可思議的是,沒過一會,她用力按壓手槍的雙手又像是想到了什麼般,突然軟了下來,不僅如此,她甚至讓開身子,把身後的維克多露了出來。
僅費兩句話的時間,她的態度便徹底反轉了。
「原來如此啊,你把他們當成死人了。」
她彎下腰,以雙手將維克多的頭顱抱起。
「維克多也是這麼想的。他覺得,只要吸入了白霧,人就會變成行走的屍體。」
「難道不是嗎?霧民沒有心智、沒有人格,不是死人是什麼?」
「這個嘛……你有看過他們啃樹皮嗎?他們還會喝雨水跟地上的髒水,然後再因為水不乾淨而倒在地上亂抽。」
伏菈姆拉開維克多的眼皮,眼眶裡那隻眼珠子四無忌憚地亂跳。
「他們還會排泄。說來有些噁心,我看過有人是直接拉在褲子裡的。」
她不合時宜地笑了兩聲。
「比起這些,更重要的是,只要流的血足夠多,他們就會倒下,再也爬不起來——簡單來說就是死了。」
接著,她將維克多的頭放在自己的腿上,抬頭問道:
「那麼,考森,這是相當簡單的常識問題:你認為已經死亡的人,還有可能再死一次嗎?」
答案當然是不可能。
霧民與死者之間的模糊界線,用「死亡」便能輕而易舉地將其畫出。渴死、餓死、出血死,這些都是霧民們做得到,而死者做不到的事,也就是說,相較於死者,霧民多出了死亡的權利。
在伏菈姆的理論中,我所斬殺過的,與維克多所斬殺過的無數霧民,沒有一個是不應存於世的死者。我們所做的,只不過是同類相殘罷了。
劈開、燒掉、埋進土裡。
而如今,我正舉著手槍,用鐵製的準心瞄準維克多的額頭。
「但即使這樣,我還是不想看到他變成霧民。」
我拔出維克多交付的刺刀,擺在他的身旁。
「就算妳說的沒有問題,但在吸入白霧之後,人格與意識會消散這點,依然沒有任何改變。」
「那你在這裡殺了他,會有什麼不同嗎?」
「這樣的話,他就不用被活活燒死了。」
這樣的話,維克多就還會是維克多,而不會成為遊蕩在本特蘭外圍的霧民,也不會是具焦黑的屍體——當然,我也清楚,這只不過是我的一廂情願罷了。從事情的本質來看,我的說法和馬汀的火刑,其實沒有太大的區別。
想必從伏菈姆的眼裡看來,我的樣子肯定十分滑稽吧?
「真是的,你們一個個都這樣……」她抬起眉頭,無奈地苦笑道:「隨便你吧。」
伏菈姆鬆開維克多,讓他平躺在板車上,並為他調整姿勢,待一切就緒,她才舉手示意,讓我重新把槍口放上去。
按照她的指示,我將手指放上板機,接著深吸了口氣——
「嗚哇!」
板車的突然搖晃和伏菈姆的叫喊使我停下動作,我滿懷不解,抬頭望向她,卻沒想到,這孩子竟不知何時摔出了板車,跌坐在地。
而站在她身前,面無表情地看著我的,是身穿藍紫色神袍的馬汀。
—— ——
「你走路怎麼沒有聲音?」
這是伏菈姆被馬汀單手拎起,用剃刀抵在脖子上後後,所說的第一句話。
在距離圍牆不到十公尺的郊外,馬汀的出現雖說湊巧,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別開槍,」馬汀沒有理會伏菈姆的鬧騰,而是向我伸出了手,「求求你。」
他嘴上的語氣幾近哀求,但他的雙腳卻開始一步步向前。馬汀見我沒有放下手槍,便接著勸說:
「大家還不知道這事,只要我們手腳快點,就沒有人會發現。」
我將槍指向前方,迫使馬汀停下腳步。
「拜託你,我們需要信仰,不能讓維克多就這麼——」
「需要信仰?說什麼鬼話,你自己甚至都不相信神!」
馬汀的這種調調,總是令我很不耐煩。
我想起過去他曾做過的事,他的無仁與不擇手段明明都已經被看透了,可他卻依然擺出一副誠懇的態度,就好像他還指望著我相信他這次真的是在為本特蘭著想一樣。
就如那副從未褪去的笑容一般。
「我不信,但是本特蘭的所有人都相信,這樣就足夠了。」他的面容懇切,「信仰會使人瘋狂,這正是我們需要的。」
「比如衝進白霧裡砍霧民的腦袋嗎?」
伏菈姆淺淺笑著,扭過頭向身後的馬汀提問道。
「沒錯,就像維克多那樣。」馬汀將刀刃用力擠了下,「他做得到,我們沒道理做不到。」
我拉著板車,向身後退了兩步。低頭一看,腳邊已是雲霧繚繞,若是繼續向後退去,只怕就要沒入白霧之中。馬汀見我無路可退,便來了底氣,抓著伏菈姆向前推進,一直到我站穩腳步,改以雙手握槍時,他才再次停下。
「考森,你別衝動,把槍放下,和我回去吧。」他將伏菈姆舉至身前被槍口對準的位置,「我向你保證,只要你們不說出去,今天的事絕對不會有人知道。」
說著,他又打算向前。正當我無計可施,打算扣動板機時,伏菈姆突然扭頭,將臉轉向馬汀,與帶笑意地問:
「你要我們怎麼相信你?就算你真的沒有告訴大家,你能保證,半年後我們不會在夜裡被誰給掐死嗎?」
伏菈姆說的不無道理。從馬汀發現我們打算帶離維克多的那刻,談判就已經不再是個選擇了。當時為了鞏固維克多的統治,馬汀便已經血祭了數名無辜之人,更別說我倆了,怕不是一等我們鬆懈,就會血濺當場。
但出乎我所料地,對於這點,馬汀並沒有多作辯解,而是大方地承認了:
「只要活著,就還有希望。沒準是你們扳倒我,對吧?」
「哈哈,有意思!」伏菈姆狂妄地笑了聲,「聽著不錯呢。考森,你怎麼看?」
伏菈姆將頭轉了過來,就和方才一樣,她依舊將決定權交付於我。看著她泰然自若的眼神,我開始在心中暗自咒罵著她的不負責任。不過,不得不說,正因為伏菈姆放棄了選擇,我才能如此輕鬆地做出決定。
若是還有商討的餘地,想必我會為了徵詢她的意見而陷入猶豫吧?一邊這麼想著,我一邊舉起了手槍。
「別開玩笑了,臭小鬼。」
聽到我的答覆之後,伏菈姆隨即咧開了嘴,向身後的馬汀笑道:
「他是這麼說的。」
然而,馬汀非但沒有後退,反而向前了一步。他推動伏菈姆,柔軟的皮膚被刀鋒推得變形,幾乎要戳了進去。
「為什麼?」
馬汀抬高音量問。
「伏菈姆,妳不可能不明白啊。我是真的會殺了妳的。」
他的語氣激動,臉上的笑容也跟著變得扭曲。原本那僵硬的笑容再次上抬,變成了某種似笑非笑的怒容。
「為什麼妳會這麼容易地放棄自己的生命?我不懂啊!」
「你才不會下手,至少在維克多被考森打死之前,我的脖子都很安全。」
伏菈姆的話音剛落,脖子上立馬出現了一道淺淺的血痕,不過也僅止於此。那些血既沒有向外噴濺,也沒有流進她那件黑色的連身服裡。她以手指擦去血珠,抹在了馬汀持刀的手臂上。
「你看,果然吧。」
「維克多不會一直保護妳的。」
馬汀低聲說道。
而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在我們劍拔弩張,互相僵持的同時,白霧也在一點點地侵蝕著維克多,待到他徹底轉變,不僅再無法滿足我們任一方,更還可能給本特蘭造成毀滅性的打擊。
若是身為眾人英雄的維克多敗給了白霧,可以想到,奉他為英雄的本特蘭居民會有多麼失落。
此情此景,讓我不禁想起剛起霧時,那名被我送離本特蘭的神父。不過,這一次卻不同,我成了製造僵局的那一方,並不能像上次那般,想盡辦法破解矛盾。
時間不斷流動,一旦維克多僅剩的時間用完,伏菈姆也會被馬汀處決。
「你說的對,他遲早會支撐不住。」
伏菈姆輕輕搖頭。
「既然如此,何不在最後再保護我一次呢?」
說罷,她闔上雙眼,用鼻子深吸了口氣。
「妳想幹什麼?」
「維克多——!」
從伏菈姆的喉嚨中發出的呼喊聲並不尖銳,完全不像個孩子——甚至不像是女性所能發出的聲音。維克多的名字從她的嘴裡說出來,就好像被賦予了某種神秘的魔力,如有磅礴的力量撲面而來,震得我差點就要向後倒去。
曾幾何時,她曾和我說過,所有的名字都蘊藏著力量。
而或許正因為是維克多,才能讓人感受到那排山倒海的氣勢。
「維克……唔——!」
眼看伏菈姆還想再喊一聲,嘴巴卻被馬汀捂了起來,可她依然不罷休,在對方的手掌裡發出大大小小的聲音。
她的眼角外側向下彎曲,想必那張藏在馬汀手掌底下的嘴巴已經大大張開,笑得不像人樣了。
她的要求是再明顯不過的事,這甚至談不上是策略,而是道再明顯不過的陽謀。
維克多、維克多
她所做的,不過是一次又一次地呼喊著對方的名字。
維克多、維克多。
「夠了!」
馬汀將手指貼上她的臉頰,距離那雙黑得如臉上坑洞般的雙眼只有一片指甲的距離。那副萬年不變的笑容在伏菈姆的一聲聲呼喚中已經蕩然無存,此刻的他面目猙獰,宛如下一秒就要掏入對方的眼球似的。
「他已經瀕死,活不長了,更別說站起來。」
他一面說著,一面鬆開伏菈姆的嘴巴。
「如果你相信他站不起來,又何必威脅我呢?」
伏菈姆語帶嘲諷地道。
「妳要是再這麼叫下去,所有人都會被妳吵醒。」他將手指向上一推,按住了伏菈姆的眼皮,「妳要再叫,我就把妳的眼球摳出來。」
「好可怕呀。」
女孩聳聳肩,並仰起起頭,朝著看向身後的馬汀瞥了一眼後,露出了笑容。
「救救我,維克多。」
她剛說完,我的手指便發了力,幾乎是反射動作般地扣下了板機。火藥迸發的巨大響聲在在森林裡迴響,而在這之前,馬汀的手指甚至還未曾動過。
如果我不開槍,馬汀肯定會動手的——
不,事實上,這一槍根本未經思考。我只是依從了緊張的情緒,在直覺響動的那一瞬反射地開了槍罷了,至於其前因後果,我卻從未考慮過。
我打得中馬汀嗎?
萬一打中了伏拉姆該怎麼辦?
這一槍之後,我還能回到本特蘭嗎?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想起了呼吸。手裡的槍隨著肩膀顫巍巍地落下。我睜開不知何時閉上的雙眼,靜待著即將映入眼簾的結果。
從空氣中殘留的硝煙中看出去,我看到了那道不可思議的黑影。
身形佝僂,卻站得挺拔;他微微頷首,靠著高大但不魁梧的身材將那二人從我的眼前遮去。
並且,他的肩膀剛好留下了個點三八大小的血坑。
「哈,維克多,歡迎回來!」
伏菈姆興奮地笑了聲。
用來裝載維克多的手推車左右搖晃,鬆散的零件發出了嘎吱嘎吱的噪音。我盯著維克多的後腦勺,及他肩頭上被我打出的彈孔,一時之間,我竟沒法再保持剛才的義正嚴辭。
讓我殺了你吧,這樣,你就免受烈火焚身了——這樣的論調在看見維克多站起來的那瞬間,便徹底失去了正當性,畢竟,這也有違他的意志。
對馬汀那堪稱瘋狂的計畫,維克多一次也沒有拒絕過。
「維克多!」
我咬緊牙,走上前去。
「你還是維克多嗎?」
在我提問的數秒後,他才轉過身來,以至於我分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在回應我的問題。他的眼睛——有眼珠子的和沒有的——用著同樣緩慢的頻率開闔,而那雙眼更是渙散,就好像他並不是在看我,而是看往了我的身後一樣。
我的身後,也就是瀰漫著白霧的不諾桑特山林。
「回答我啊!」
我抬起手槍,又一次將其對準了維克多的眉心。
事實上,我也知道他不可能會回答。縱使如此,我仍希望能從他的嘴裡聽見聲音,哪怕是責怪、咒罵也好,我想要他因我傷了他的肩膀而生氣,或是因為我違背了他的意願而憎恨我。
然而,除了四人份的呼吸聲之外,只有一片寂靜。
黑夜在不知不覺間唐突地結束了。
天空難得地沒有被雲層籠罩。破曉時分,山林的盡頭浮現了隱約可見的魚肚白。
「沒有用的,他已經死了。」
馬汀小心翼翼地推著伏拉姆,緩緩走到了維克多的身旁。
「逝者已往,對吧?」
逝者已往,但真是如此嗎?
我看向維克多受傷的眼睛,空洞的眼窩裸露在外,彷彿從那洞口看進去,就能看見他的靈魂。在那具即將轉化為霧民的身體裡,維克多的靈魂——他的人格與意識是否還在掙扎呢?
四面楚歌下,他是否還在背水一戰呢?
肯定是的吧?
畢竟,他在本特蘭度過的這段時間,全都是這樣的。
執著斧頭,日復一日地砍殺霧民。
縱然末日將至,也是如此。
我伸手為維克多闔上雙眼,他臉上的肅殺終於消失,繃緊的長臉也鬆懈了,也許是這個緣故,那條大疤看上去比原本還要長得多。
就算再怎麼英勇威武,他也只不過是個凡人。看著他舒張的眉頭,我的心底突然冒出了好多話來。
這下,我終於知道要怎麼和他聊天了。
維克多,很遺憾我不會喝酒,要不然,我肯定還能再和多聊聊——
維克多,我其實真的很介意你抽了我兩根菸——
維克多,很抱歉騙了你,我聽過屍體說話,今後肯定會再聽到更多——
千言萬語匯聚成一句話。
「謝謝,辛苦你了,維克多。」
我伸長了持槍的手,將槍口頂上維克多的額頭。
「別開槍啊,你可得想清楚了!伏菈姆還……!」
「唉,你別掃興了。你還是笑一個吧,笑容比較適合你。」伏菈姆咧開嘴笑道:「這可是你說的,只要保持笑容,連神都會為之傾倒,不是嗎?」
那雙眼,它睜得極開,黑色的瞳孔佔去了眼球上大部分的面積,宛如兩處巨大的空洞。
別說令神傾倒了,時至今日,伏菈姆的笑容依然引我發滲。
全靠你了,開槍吧——她說。
接著,藉著馬汀的身體向前推擠,用脖子上的剃刀主動划開了喉嚨。
在那之後,我扣動了板機。
煙硝迸發,萬籟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