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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9-22
二.



爸媽離開後,安靜的病房裡時間也彷彿靜止了一般。



明明只過了半小時,卻像是3、4小時般漫長。



「堂啊,我有點渴。」突然醒來的阿公向憶堂要水喝。



「好,我去裝水。」憶堂拿了桌上的水壺,走出病房外。



身處在白天的醫院,走道上異常安靜。



別說是掉根針,此時就算是掉了朵棉花應該都能聽到聲音。



為了不打擾這份靜謐,憶堂也開始放輕腳步慢慢走。



等待水滿的空檔,他望了長長的走道一眼。



灑滿碎花的磁磚往落地窗不斷的延伸,落地窗前掛著微微飄盪的窗簾,間隙處射入了些許的光,感覺好像有東西會隨著光衝進走道。



若是在度假的旅館,或許會覺得詩情畫意。但在生與死交替的醫院,感覺就是多了些恐怖的氣氛。



在來到醫院前憶堂就不知怎麼的,一直覺得身體有點不舒服。



好像有東西在體內要衝出來似的。



當然衝出來的不是指食物,用漫畫或小說的用語來表達的話就像是一股「氣」之類的東西。搞到他今天一整天心不在焉,之後就接到阿公車禍的電話。



現在阿公的事告一段落後,憶堂的心情還是無法平復下來。總覺得好像除了阿公車禍這事以外,還會有更大的事件會發生。



「還是趕快回病房吧…」



憶堂打了個哆嗦,停止無謂的想像後,趕緊拿起水壺往病房走去。



打開門後,阿公正挪著身子,試圖讓自己在病床上坐起來。



憶堂趕忙把壺放下,扶著阿公的背讓他能坐的更直些。



這間VIP單人房其實是將兩間健保四人房打通變成一間,在這麼寬敞的空間裡擺著一組沙發、簡易流理臺、還有兩台大電視,以及一張king size的單人床,可以說具備了一間小套房該有的功能。



阿公隨意的轉著電視頻道,最後在客家頻道停了下來。



這種母語頻道幾乎沒有什麼商業廣告,在播放幾則自家節目預告後,開始了下一段節目。



現在的年輕人其實已經對於電視節目無感,更不用說這種枯燥乏味的母語電視台,憶堂開始拿出手機登入已更新完的手遊。



「距今150年,也就是1895年。客家先民寫下了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雖然沒抬頭看,但電視的音量還是讓旁白的聲音流入了憶堂的耳朵。



「姜氏一族的居所天水堂位於金廣福公館的左側,為一堂六橫之三合院格局,兩棟建築前還有著一口池塘。



天水堂取自於姜氏的堂號,北埔人習慣稱之為姜屋。



進入宅院第一眼見到的,就是屋頂上獨特的燕尾造型,曬榖場則以大塊石板與石塊砌成,為北埔莊上最大的民宅建築。」



「在介紹北埔呀?」



難得看到電視上介紹家附近的景點,憶堂稍微瞄了一下電視。



這時正在介紹金廣福的姜紹祖。



只見旁白以慷慨激昂的語氣介紹這這位抗日英雄,但畫面卻只是用電影1895的片段不斷重複播放著,憶堂覺得無趣又低下頭繼續盯著手機。



「你的阿太(曾祖父)也曾經打過這場戰爭。」阿公指著電視喃喃說道。



「真的假的?這位老人家到底還有什麼沒做過呀?」



「他呀,經歷過的事可多了。」



「他的一生可以說是一部近代的台灣史。」



「被俘後,姜紹祖在獄中服毒自盡。」電視播放著電影中姜紹祖服毒的片段。



這部電影其實他曾陪阿公去看過,觀看時阿公並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直到走出電影院阿公才搖了搖頭說:



「這部太美化日本人了。」



「真實的戰爭是很慘忍的,尤其是對我們這種百姓而言。」



對憶堂來說,這部戲中狗血也撒的挺多的,自然沒辦法感同身受。



這時節目已經介紹到八卦山之役。



「客家先民在八卦山之役浴血奮戰,吳湯興、徐驤等北部主力至此被完全殲滅。」



畫面中刀光劍影、砲聲隆隆,吳湯興與徐驤的畫像由左右兩旁飛至正中央。



憶堂沒有因為旁白或是畫面而有些許的感動。



「這些人做了一件很無意義的事。」



「怎麼說?」



「拿著菜刀去和槍砲打就是件蠢事,就像我玩的遊戲,黑暗時代的民兵去打帝國時代的火槍兵根本是找死的行為。」



「況且,事後證明讓日本人統治也沒什麼不好。」



「阿堂呀。」



「很多事情不能只用結果論,有時候表面的完美掩蓋了很多不公不義的事。」



「再說,有些事情不是只能單單用利害去衡量得失。」



「生而為人,就一定會有必須守護的東西,哪怕面對的是多麼強大的力量,也要奮力向前。」



說完,阿公關上電視挪動了身子,憶堂趕緊扶著讓他慢慢躺下。



阿公舉起右手示意要他停止動作,並以那雙佈滿皺和老人斑點綴的右手緩緩握住了憶堂的手。



「堂呀,我知道這對你很不公平。」阿公用沙啞的嗓音開口說道。



這突然轉移話題的告解讓憶堂摸不著頭緒。



「我是指從小到大對你的那些...限制。」



「阿公...」憶堂勉強擠出了笑容。



「其實我也很猶豫,該不該照你曾祖父說的,來限制一個我即將出生的孫子。」



「父親還在世時我曾經問過他,他給的回答是:」



「別擔心他會反抗,這孩子以後就會明白了。」



「人生,就是不斷的輪迴...」



「??」



好熟呀!這不就是剛剛看到那本冊子的標題嗎?



對於阿公唸出的這段句子,憶堂嚇了一大跳。



「阿公,原來手術室外面那本小冊子是你的喔?」



「什麼小冊子?我說的是你曾祖父常常說的一句話。」



靠!我是和社會脫節多久?怎麼這句話從清末就很夯了,但之前怎麼都沒聽過?



憶堂搔了搔頭髮。



「我記得那是剛光復的時候,父親讓我坐在他的膝上,在場的還有二哥和姐姐,我們抬頭仰望著天空,看著一整片的繁星。」



「這時,他摸了摸我的頭,然後對著天說:人生,就是不斷的輪迴...」



「接著,他語氣平淡的著對我交代..那些加在你身上的束縛。」



「之後,他不只一次的提醒我那些同樣的事,直到他臨終前…」



憶堂聽完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原先打算問個清楚,但因為此事已經困擾他到了厭煩的程度,憶堂也不想再用這些去憎恨他的曾祖父。



所以最後還是放棄詢問並拉回原來的話題。



「說實話,小時候會覺得不公平,但漸漸長大...也就習慣了。」



「說不定他老人家真的知道些什麼吧…」



說完這句,憶堂和阿公臉上都露出微笑,一種接近苦笑的笑容。



過了一會兒阿公又感覺累了,憶堂幫他調整成睡姿,慢慢地阿公又闔上了雙眼。



憶堂覺得今天的阿公似乎怪怪的。感覺想要一口氣把幾十年想說的話一次說完。



在眾多孫子中,比起兩個律師堂哥,和一個老師堂姐,三個台清交的堂弟,憶堂的光芒似乎黯淡不少。



但從小阿公就對他特別的關照,現在想想,可能是他必須加諸太多那些不應該在憶堂身上的束縛而感到內疚,而由內疚激發出的憐憫吧!



阿公睡了約半小時後,憶堂的父親趕回醫院接替憶堂的班讓他放風外出吃飯。



在離開前阿公有醒過一次,憶堂只記得阿公喃喃自語的說了句「車子」之類的詞,便又慢慢沈睡。



走出醫院,所有的喧囂聲又再度竄入憶堂的耳裡,但比起靜謐的醫院,憶堂似乎覺得外面的世界讓他安心許多。



這時放在褲子左後方口袋的手機響了。



憶堂看了來電顯示,讓它多響了幾聲才不情願的接起電話。



「喂。」



「姜憶堂,你報告的那部分好了嗎?明天就要整合了,再不弄好就會開天窗啦!」



「我知道,家裡有事,晚點拿去給你。」



「還有,雖然不是我的事啦!但班代說要你多和你的直屬學妹聊天啦,她都說找不到學長。學校傳統就是這樣,不要跟我說麻煩!」



「我轉達囉!剩下你自己看著辦。」



劈裏啪啦說完一堆後,對方便逕自掛斷電話。



憶堂從高中開始,便一個人獨來獨往,在班上完全沒有好友,他本人也完全不在意,高三時開始打工,和同事間也完全沒有交集,有熱心的同學曾經勸戒他,但他總是冷冷的回:



「有差嗎?我不在乎朋友這種東西。」



但憶堂也並非離群索居,在其他的人際關係上並沒有太大問題,像是與長輩或是親戚的孩子間互動皆正常,唯一的問題就在交友方面而已。



面對他這種態度,久而久之周遭的人也都放棄這件事了。



憶堂將手機關機放入背包,雙手放在口袋漫步的走過靠醫院側的便利商店、便當店、包子店。



但這附近的店家實在引不起憶堂的食慾,晃了一圈後便往馬路對面的停車場方向走去。



「還是到市區找吃的吧。」



這家醫院前的馬路是主要幹道,所以紅燈特別久。今天午後的天氣又異常悶熱,剛從有空調設備的醫院走出的他現在已滿頭大汗。



「到底還有多久呀?都快被曬出油了。」



憶堂不耐煩的對頭上的紅燈「嘖」了一下。



而就在人行號誌的紅燈剩下10秒時,對面的婦人突然大喊:



「妳不要過來啦!回去!」



這時,只見一個年約3、4歲的小女孩往馬路中央衝去,而在憶堂同側的路邊則看見一位倒在地上的男子。



「危險!」憶堂大喊。



在轉換號誌時某些人總會為了搶黃燈而加速通過。這時就有一輛紅色的轎車死命的往小女孩方向衝去。



憶堂雖然不是田徑隊,但這個距離算一算如果馬上抱著小女孩往那女人站的對面跑去應該是沒問題的。



於是他拔腿狂奔,就在離女孩大約一手臂的距離時。



他跌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