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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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9-20
40.

一架波音737伴隨震耳欲聾的引擎聲降落在機場跑道,巨大的阻力使所有乘客的重心都稍微前傾。謝雅芝望著窗外一片冷白的景色,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完全離開了家鄉。

機長透過廣播感謝大家的搭乘,照慣例提醒乘客記得攜帶行李,以及入境卡記得填寫等等。金髮碧眼的空服員帶著微笑站在出口和走道附近,引導每個人向前移動。

儘管已經穿上最厚的大衣,剛過海關的謝雅芝還是感受到一股陌生的冷意,吸進肺裡的空氣完全不同於台北的濕潤氣息。

這是十一月的倫敦,也是她第一次來到英國。

根據報社提供的地址和資訊,她得先去機場地鐵往市中心方向搭,中途換線坐到肯辛頓,報社在車站附近幫她訂了一間旅館。

將近一個小時的車程後,謝雅芝的雙腳終於真正踏上這塊土地,夕陽餘暉均勻灑在平整的柏油路上,五顏六色的歐洲建築綿延到盡頭,這是兒時在書上才能看到的景色,如今自己就身處在這個空間裡。

謝雅芝拖著行李箱,花了點時間步行到旅館,樸素的建築外觀跟低調招牌讓她猶豫了一會才踏進去,幸好櫃檯小姐相當禮貌,簡單確認過身分便取得房卡。

推開房門的瞬間,她終於好好鬆了一口氣,但心裡的大石仍高高懸掛著,真正的挑戰還沒開始,超過十五個小時的長途旅程只是不痛不癢的開胃甜點。

不知道是在飛機上睡得很沉,還是時差作祟,謝雅芝沒有太明顯的睡意,她從背包裡取出信紙和鋼筆,坐在靠窗的書桌前發呆了會,雀躍的思緒隨著呼吸緩緩沉澱,腦中紛飛的字句漸漸釐清,不知怎地越想越遠,整個人彷彿墜入沒有時間的漩渦,直到一切完全串連起來。

「Dear 婉清,我抵達倫敦了,等你收到這封信,我已經開始上班,再次當起記者了。」謝雅芝挪動手指和手腕,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在台灣的時候沒有跟妳說原因,但我想妳已經明白了。」

「所有的事情都是從十年前的那個夜晚開始變調。接下來的的日子裡,我好像還活著,也好像死了,經常分不清楚早上醒來的自己到底是誰?每天的努力又是為了誰?渾渾噩噩的,越來越看不到希望。鏡頭前的謝雅芝,舉手投足都繫著傀儡繩,露出他們想要看到的笑容。」

她嚥下即將發作的哽咽,嘴角微微勾起。

「我想念曾經還是記者的謝雅芝,她變得好陌生,陌生到我都忘記有這個人了。前幾天搬家收拾雜物,在櫃子裡找到以前買的麥克風,光是拿在手上,我竟然哭到快不能呼吸,現在想想真的好傻,但心裡好開心,我好像重新找回謝雅芝了。這次我不會再忘記自己是誰了。」

她離開座位給自己泡了一杯茶,順便伸展緊繃的身體和雙手,關節喀喀作響,等情緒平復後才再次提起筆。

「我昏迷的時候一直做夢,在夢裡我好像就是濕婆,也像她最好的朋友,我們相處了好長一段時間,我看著她說了好多話,做了好多事。她其實不是神明,她跟妳我一樣,都只是曾經懷抱夢想的小女孩,為了眾人的幸福奔走在街頭。我被她殷切期盼的心情深深感動,好像我就是她,為了對抗命運而挺立在槍口前。即使到現在,我的腦中仍無法忘記那些畫面,還有最後的掙扎。」

「那顆希望的幼苗在我心中似乎正悄悄萌芽,或許在這個地方我能為她做些什麼,延續她的精神,繼承她的理想,直到這個世界改變為止。」謝雅芝的呼吸變得濃濁,趕緊拭去眼角的淚水,「我心中仍懷抱希望,我相信世間有良善。」

「雖然已經說了好幾次,但在這封信上,還是忍不住想記錄妳為我所做的一切。謝謝妳替我祭拜宋晁廷,至今我仍感到過意不去,不管我怎麼說服自己,都無法掩蓋當初那錯誤的動機,我認為自己已經走投無路,但事實並非如此;我昧著良心告訴晁廷應該勇敢去做,只因我需要有人和我一樣相信濕婆,刻意忽略其他的人生選擇,這是我今生必須背負的罪過。我接受了。」

「最後,謝謝妳讓我順利來到這裡,我會照顧好我自己,妳也要照顧好妳自己,顧好妳身邊的每個人。雖然昨天在機場沒見到文婷,但請告訴她,我很想念她。等我下次回去,她應該已經上國中了?好期待那天的到來。」

謝雅芝想了想那些醒來後才接收的資訊,不知道該如何替這封信做收尾,愣了許久才寫下最後一行字。

「希望妳已經過上妳想要的生活。雅芝敬。」



李婉清輕輕將信紙折起來,謹慎地重新放回信封裡,她還沒想好該如何收藏這些珍貴的事物。自從繼承這間公司後,每天都有太多事情等著她處理,鮮少有空檔可以為自己的私事作打算。

就連這封信也是接近下班時間才有機會可以靜下心來好好閱讀。

突然王文婷推開辦公室的門,揹著書包飛奔進來,過了幾秒一臉慌張的助理才跟上她的腳步,明明才相處半年左右的時間,她的跑步速度好像又更快了。

李婉清總是期待這個時刻的到來,不管一天的日子有多不順,或是多不開心,但只要最後能收尾在這個瞬間就值得了。

「董事長,關於下禮拜的提案……」助理面帶不安地問道,「是不是該先?」

「你們放手去做吧,明天開會讓我知道進度就好。」李婉清笑瞇瞇地看著王文婷,「我們要下班了,你們也是。」

「媽媽妳看,我是第一名哦!」王文婷從書包翻出一張有點皺皺的獎狀,在空中揮來揮去。李婉清拿起來細看,是低年級繪畫競賽的第一名,最後的老師評語認為她有畫畫天賦,應繼續朝這方面持續探索。

王文婷突然靈機一動,露出狡黠的神情,意有所指地望著母親,不發一語。

「好好好,為了慶祝妳拿到第一名,我知道了!」

她讓女兒先在位置上寫功課,自己趕緊做最後的工作收尾,該打的電話、該簽的公文一一處理,接著迅速收拾公事包,牽起女兒回到一樓。

司機每天準時在這個時間點出現,替她們開好車門,並在心裡規劃好各種可能的路線。

「去麥當勞吧,位置多的那間。」李婉清注意到王文婷那難掩的笑意,故意拌了鬼臉,這讓王文婷也開始擠眉弄眼。

司機將車子停在麥當勞前,李婉清被蹦蹦跳跳的女兒牽著走,腳步險些沒踩穩。她發現文婷比以往更常出現笑容,也越來越懂得表達自己,只要別提到她那突然逝世的父親,這樣的生活彷彿能永遠持續下去。

這一刻她想起信中的那些文字,或許這就是人生的常態,沒有人能無愧於心,大家在想辦法活下去的過程中,都必須放下一部分的自己,接納陌生的新面貌。

她感覺李婉清這三個字似乎有了更複雜的含意,尤其最近早上起床時,看著鏡中的自己就得面對那些來自沉默的疑問:真的沒有選擇嗎?這是正確的選擇嗎?讓文婷永遠失去父親?將來她會怎麼想?復華的父母呢?劉麗玲的父母呢?

李婉清知道自己終其一生都無法面對真相,更不可能逃避責任,但這跟未來是兩回事,就像雅芝展開全新的人生,自己也得為了文婷而努力,眼前的生活就是最後的結果。

不能回頭看,這輩子絕對不能回頭看。

「今天吃雞塊好不好?」她低聲詢問,緊緊牽著王文婷的小手,掌中的暖意治癒了一切。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