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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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9-20
我們不是誰的敵人,更沒有對不起自己。

36.

鄭寶樹一大清早就被電話鈴聲吵醒,趕緊起身接聽,迷糊中電話那頭告知他即將被轉往虎尾的地方檢察署,有十分鐘可以準備。

他被警方暫時安置在市區附近的旅館,二十四小時全天輪班監視,沒有上級的命令不可離開房間。鄭寶樹沒有反對,連不悅的態度都沒有,只有請他們幫忙添購一些換洗衣物。

他梳洗之後走到門前,先伸出一隻手讓他們上銬,接著才走出房門,另一隻手也跟著銬上。

「情況特殊,請見諒。」兩名警察一左一右抓著他,一步步走下樓。經過這幾天的相處後,氣氛不再緊繃,警方對鄭寶樹的畏懼也沒這麼重了,至少能以一般嫌疑人的態度面對他。

他們一走出大門,守在路旁待命的攝影師紛紛上前拍攝,鎂光燈不斷閃爍,警察趕緊將鄭寶樹押入車內,火速離開現場。

這時間已經有成群的學生走在路上,或是在站牌前等公車;菜市場擠滿婆婆媽媽,機車艱難地穿梭其中。鄭寶樹只是靜靜看著窗外,心想自己這幾天的日子跟外界相比簡直是兩個世界,自從長相被新聞曝光,他的目光盡量不跟別人對上,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一抵達地檢署,法警就把他帶往刑事報到處旁邊一間不太起眼的辦公室,檢察官、陳益凱都已經坐定位。

他見桌上放著一紙公文,大概猜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便不說話等對方開口。

「決議已經下來了,這邊先請檢察官宣布結果。」陳益凱說道,「如果你有疑慮的話,還是可以請律師來現場。」

「不用,直接開始吧。」鄭寶樹背靠椅子,調整了一下坐姿。

「死者宋晁廷在你監管的承天廟遇難,你作為該廟的唯一負責人,有義務維護場所內的安全,檢方暫時以業務過失將你起訴,直到靈異現象處理法的立法完成。根據昨天的協商結論,你已同意不上訴,也同意後續交由新法審判,條件是本案轉由台北地檢署偵辦,並指定台北看守所作為你的收押地點。」檢察官拿著一張決議書,朗聲說道,「台北那邊同意你的條件,只要在這裡簽名,我們立刻將你移送到台北。」

鄭寶樹點點頭,拿起筆寫下自己的名字。陳益凱使了一個眼色,法警立刻離開。

他們一前一後走出地檢署,突然另一輛警車火速開進來,副駕的員警急忙下車,衝到陳益凱和檢察官旁邊竊竊私語。

陳益凱臉色變得凝重,走到鄭寶樹身旁問道:「巡邏員警發現承天廟失火,火勢非常猛烈,你事前知道嗎?」

鄭寶樹臉色丕變,搖搖頭,「怎麼會這樣子?」

「消防車已經開上去了。」前來通報的員警說道,「但不確定要花多久時間才能撲滅,那邊大車很難開進去。」

「建築倒是其次,我擔心濕婆恐怕已經離開了。」鄭寶樹以他最憂心的模樣說道,語氣沉重。

在場眾人驚愕地看著彼此,彷彿聽到什麼顛覆國家政權的消息。

「你的意思是,濕婆可以離開那個地方?」檢察官的聲帶突然收縮,目光呆滯,和剛才相比幾乎判若兩人。

「細節現在不便透露,總之我們這趟北上恐怕有危險。」鄭寶樹恢復平常的冷靜,「我需要符令紙、紅線、雙面膠、紅墨和毛筆,還有美工刀。」

「你去附近的香鋪跟文具店,東西買一買。」陳益凱對著員警下達命令。員警頻頻點頭,立刻上車,指揮駕駛離開現場。

「方便我看一下座車嗎?」鄭寶樹問道。

法警帶他們到旁邊法院的停車場,指著一輛廂型警備車,表示這台就是檢方準備的車輛。

鄭寶樹繞著車子不斷打量,還用手指測量各面的長寬度,心裡漸漸有了畫面。二十分鐘後警車再度開進來,員警提著一袋東西匆匆下車,對眼前的畫面感到不解,疑惑地看著眾人。

「方便嗎?」鄭寶樹提起雙手,「如果我有逃跑意圖,可以立刻擊斃。」

檢察官和陳益凱相視了幾秒,最後由陳益凱上前卸下他的手銬。員警見狀退開幾步,拔開槍套的扣子,眼神更加警戒。

鄭寶樹坐在地上取出符令和毛筆,沾了適量的紅墨後開始在紙上揮舞,筆法熟練穩定,一轉眼便寫出四張一模一樣的符紙,接著拿起美工刀,往大拇指切開一道血口,眼睛眨都沒眨一下。

陳益凱越看越是入迷,不禁思考眼前這個人是去哪裡受的訓練,又與妖魔鬼怪經歷了多少事情,才練就這身的功夫和氣場,他眼中的世界是否跟一般人的認知完全不一樣?

駕駛司機姍姍來遲,看見這景象不禁愣住,手上的礦泉水差點沒拿好。

鄭寶樹以染血拇指劃過符咒,鮮血和紅墨融為一體。他用雙面膠將符紙貼在廂型車的四個邊角,紅線沿著車架纏繞,利用排氣管和保險桿當作固定支點,來回數次終於把紅線穩固在車身上。

「這樣應該就能保護我們北上。」鄭寶樹含住拇指,用剩下的紅線纏綁止血。

「應該?」檢察官皺眉,給陳益凱使了眼色。陳益凱再次將鄭寶樹上銬,並叫員警去法警室拿醫藥箱,替他止血和包紮,接著看了看手錶發覺時間也差不多了,呼喚眾人上車。

司機將車子開上路,有些不安地看著後照鏡,渾身不自在,每次等紅綠燈都要喝點水,上了高速公路開始向副座的檢察官抱怨為何沒有事先告知運送對象,他家裡有鎮安宮五年千歲祖廟求來的平安符,偏偏今天沒帶云云。

「那個沒用。」鄭寶樹聽了十幾分鐘忍不住說道,整車突然又安靜了下來,「王爺正午外出,尋狩邪靈,一遇即斬殺,求來的符連鬼都不怕。」

司機又多喝了好幾口水,雙手握緊方向盤讓自己停止顫抖。

突然車體上方用力震了一下,灰霧灑落,車身輕微搖晃。眾人都露出驚慌的神情,司機更是恐懼地瞪著上方,行車軌跡也不自覺左右飄移,直到檢察官要他專心看路。

幾秒後第二波衝擊再次來襲,車頂猛力下凹,外頭煙霧瀰漫,其中還夾雜些許火光。這是陳益凱第一次在這種距離聽見金屬彎曲的聲音,彷彿緊繃的大提琴弦被用力割開。

「有......有東西在抓啦!」司機努力想把方向盤控制住,但上方有個力量拽著車子搖擺,力道之大讓他根本控不住方向,警備車以大角度在路上蛇行。

「誒誒!」檢察官只能不斷大叫,看著旁邊的汽車突然逼近又遠離,身子也跟著來回甩動,他得抓住扶手才能讓屁股固定在椅子上。

陳益凱眼睜睜看著車窗上的紅線開始變黑,彷彿無形的火焰一路燒過去,他忍不住用求救的眼神看向鄭寶樹,鄭寶樹卻只是面無表情地望著前方,沒有任何的情緒波動,坦然接受接下來會發生的任何事。

接著擋風玻璃碎裂,車頂又多了幾處凹陷,一番激烈的碰撞和掙扎後,警備車終於斜撞上分隔島,車側劇烈摩擦,燈殼碎到不見蹤影。司機不敢亂踩煞車,只能放開油門讓車子滑行。

一團黑霧從車子上方暴衝掠過,有如擊發的子彈拖曳著擴散聲波。檢察官不敢相信自己透過玻璃裂隙看了什麼,甚至無法分辨自己是否已經失去理智,因此出現了幻覺。

他們驚魂未定,在車裡困了好幾分鐘都沒有動作,注意力全放在外頭,直到後方有車子停下來想幫忙,他們才手忙腳亂地努力掙脫,但凹陷的車架讓車門難以打開,只能由一人鑽到後座,用力把後車門踹開才得以脫困。

陳益凱滿身大汗地站在路邊,看著不成車形的警備車,還有燒斷的紅線和符咒,一切都像一場大夢,連腳下踩的路面都覺得不是真實的,五官所接收到的全是奇異怪象。

救護車和警車陸續趕到,醫護人員立刻查看眾人傷勢。不斷走動和碎念的司機甚至沒發現自己的肋骨斷了,手臂還有嚴重挫傷;檢察官拿著冰袋貼在灼熱的額頭,他根本不記得什麼時候撞到的,事發當下的每一秒鐘都是煎熬,事後回想卻又只有一瞬間。

鄭寶樹盤腿坐在路邊,身上也有明顯傷勢,但仍一副置身事外的態度,彷彿剛才根本不在車上,從鬼門關回來也沒有情緒波動。

「欸。」陳益凱走上前,蹲在他面前,「你怎麼敢肯定自己能活下來?」

「我不能。」鄭寶樹只是笑笑,「一切都是天意,祂讓我過了這關,這代表我的人生還有其他的意義。」

「什麼?」如果是幾天前,陳益凱一定會覺得這傢伙瘋了,但在生死關頭之後,他對眼前這人的想法也變了。

「你不也是嗎?你活下來了,表示你的人生還有其他意義,只是你現在還不知道。」鄭寶樹說道,他們之間彷彿隔著一張辦公桌,還有一張屬於信眾的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