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察覺(3)

　　段雨澤緩緩睜開雙眸，直到女記者的高亢嗓音傳進耳裡視線才稍微聚焦，並發現原來自己是開著電視睡著了。
　　舉起手遙控器毫不猶豫的將畫面切斷，他將懷中的抱枕放回沙發上，接著起身前往房間拿換洗的衣物，此時，一連串嘹亮啁啾聲響起，正是段雨澤寢室的門鈴聲。
　　都這麼晚了，會是誰？
　　據段雨澤了解，宿舍內大部分的住民都選擇回家過年，而剩下的少數多半是選擇和朋友出去狂歡，在除夕夜還乖乖留守的異類除了他，大概就只有行蹤讓人捉摸不定的駱琰臣了吧？
　　然而，當他推門看見雙手提著塑膠袋、露出憨傻笑容的大男孩後，段雨澤的假設立即被推翻了。
　　「嘿嘿，小澤有沒有嚇一跳？」
　　「嗯。」段雨澤毫不猶豫的點頭，雖然沒有表現在臉上，但是他的確是因為於向陽的出現感到驚訝。
　　「那我的目的就達到了喔！」於向陽愉悅的道，並將手中的東西高舉到段雨澤眼前，「我買了一些吃的……今天是除夕夜，可以暫時解禁吧？」
看見於向陽像隻怕被主人責罵的小狗，睜著雙眸可憐兮兮的詢問，段雨澤不自覺地莞爾：「可以。」
　　「耶！那我們一起吃吧！」於向陽縮著身子，在主人還來不及阻止時就迅速的鑽進屋內。
　　私人領域闖進了一名不速之客讓段雨澤不禁蹙眉，但大過年的就傷了和氣畢竟也不太好，就姑且縱容他一次吧。
　　另外，還有一個原因。
　　經過兩個多月的觀察讓段雨澤深切明白，只要有於向陽的地方就會特別吵，雖然平常他對於噪音非常排斥，但在這樣的新年佳節，段雨澤格外渴望這樣喧鬧的氛圍。
　　多少可以掩蓋住他心中的孤寂。
　　於向陽並沒有想太多，自己沒在第一時間被踹出門就表示段雨澤默許他待在這了，於向陽一邊在心裡竊喜，一邊將在街口買來的油炸食物一一從袋裡拿出。
　　從於向陽出現段雨澤就聞到了一股從袋裡飄出的濃濃炸物味，對於桌上滿滿的鹹酥雞、豆乾、梅粉地瓜條、魷魚鬚、甜不辣……連眼睛都沒眨一下，直到於向陽清空了一個塑膠袋，打開另一個袋子拿出罐裝飲料時，他才忍不住開口。
　　「你還買酒？」
　　於向陽看了一眼手中的水果啤酒，然後朝段雨澤露出了一抹燦爛的笑容：「喔，這些是從家裡帶來的啦！親戚送的，我爸媽平日都不喝酒，弟妹也未成年，就叫我要負責消耗一點，為了不浪費，小澤也幫忙吧！」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小澤不喝，那我就一個人把它們全部喝掉囉！
　　段雨澤哪可能讓於向陽灌下這麼多酒！只要一想到尾牙宴那天，明明已經替於向陽擋掉很多杯酒了，回到宿舍後他還是趴在垃圾桶旁邊狂吐的模樣，段雨澤臉上就佈滿了黑線。
算了……過年嘛。
　　嘆了一口氣，出現妥協想法的段雨澤認命的坐到了於向陽身旁，挑了一包梅粉地瓜條開始進食。
　　相較於段雨澤小鳥般啄食的秀氣模樣，於向陽像個江湖大漢，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桌上的食物瞬間少掉了一大半。
　　看著他大快朵頤的樣子，段雨澤眨了眨眼，略顯驚愕的問：「你……沒吃年夜飯？」
　　「唔唔唔……有哇……」嘴裡還含著食物的於向陽含糊的說道。
　　「那剛才怎麼不多吃點？」
　　「喔，因為…‥」於向陽把嘴裡的食物吞下肚，有些窘迫的別開了眼：「剛才沒什麼胃口嘛……」
　　大概是在飯桌上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吧……段雨澤選擇不過問，但該叮嚀的事還是得說清楚：「肉可以多吃，但酒不要喝多。」頓了一下，他又語氣冰冷的補充：「你的酒量很差。」
　　「是的，長官！」
　　嘴巴上雖然答應段雨澤，但於向陽還是趁段雨澤不注意時，拚命往肚裡灌酒。
　　有些話，需要靠酒精壯膽才能說出口。
　　酒精刺激著神經，不斷催眠於向陽的意識，他看著專心對付魷魚鬚的段雨澤，染上一層酡紅的俊秀臉蛋上浮現靡麗的笑意。
　　「我啊……其實是逃出來的喔！」
　　段雨澤聞聲抬頭，正好對上了於向陽含著水氣的矇矓雙眸，看著他微醺的模樣，段雨澤伸手想搶走於向陽手中的酒瓶，卻只抓到了空氣，他沒有輕易死心，仍是繼續出手搶奪，直到於向陽說出了下一段話才猛然僵住。
　　「他們總是能將傷人的話輕易的脫口而出呢！那些和你有血緣關係，卻不是家人的親戚……」
聽見這一席話後，躁火被撲熄，段雨澤的目光瞬間黯淡了幾分。
　　他收回身子，端正的坐在原位上，拿起打開後便沒有減少多少的啤酒，大飲了一口。
　　段雨澤的舉止從來都十分優雅，在於向陽面前這樣灌酒還是第一次。
　　難道，他也感同身受嗎？看著段雨澤陰鬱的側臉，於向陽忍不住這樣猜想，但還是克制不了因酒精催化而產生的笑意和興奮情緒，繼續展露出癡傻笑容。
　　「小澤不需要露出那種表情啦！雖然我很討厭那些親戚，但卻很喜歡我的家人喔！他們總是很體貼我，將我的感受放在第一位，而且現在的我……」
　　腦中閃過一絲清明，於向陽雙眼微瞇，歪著頭笑道：「還有小澤在我身邊，不是嗎？除了家人，對我最好的人就是小澤了！」
　　聞言，段雨澤為之一愣，他錯愕的看著於向陽緋紅的臉蛋，接著又快速的別過了頭：「我並沒有特別做什麼……」
　　看著難得露出窘態的段雨澤，於向陽莞爾一笑，這個和剛才的癡笑截然不同的笑容所代表的意義，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下一秒，在他眼中的迷茫完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宛如清澈溪流，乾淨得能夠倒映出眼前的事物。
　　「我有一個祕密想告訴你，雖然你可能會因為這個祕密而討厭我，不過我還是很想要告訴你。」
　　縱使已經醺醉，但於向陽卻認為此刻的他腦袋格外清晰，他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些什麼。
　　——想告訴你。
　　——就算你會因此討厭我、遠離我，也沒有關係。
　　——我只希望，在這個世界上，能夠多一個理解我的人，我希望那人是你。
　　「我……是同志。」
　　怕段雨澤不理解，於向陽深吸一口氣，又強調了一遍：「我喜歡男人。」
　　這是他內心最深的祕密。
　　第一次發現自己與大多數人不同，是在國中時期。
　　青春期的男女們總對戀愛、性方面的事特別好奇，幾個男同學結伴到某人的家看愛情動作片，於向陽也在應邀名單中。
　　然而，當片子上演到精采片段，每個男生都看得面紅耳赤時，只有於向陽臉不紅氣不喘，還保持清明的理智，異於他人的反應讓他為自己感到惶恐。
　　更奇怪的是，雖然對那些身材火辣的女星毫無感覺，但在上完體育課班上男同學熱得脫掉上衣時，目睹男性半裸上身竟讓他的心跳開始加速。
　　後來在健康教育課，於向陽學到了一個能解開他所有疑惑的名詞——「同性戀」。
　　原來自己是同志嗎？
　　終於弄清楚自己原來不是生病了，但於向陽卻沒有因此感到喜悅，反而是更加恐慌，特別是在聽見平常跟他非常要好的同學說出「同性戀好噁心」之類的話時，他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那一瞬間停止了跳動。
　　所以，他戴上了面具，一張虛偽的微笑面具。
　　當男同學們在討論三級片女優時，他也隨口說了幾個女星的名字，當朋友在討論哪個女生很正時，他也笑著發表自己的意見。
　　迎合他人、偽裝自己，於向陽認為只有這樣才不會受傷。
　　而知道這個祕密的人除了他之外，也就只有最親密的家人了。
　　起初，於向陽的父母也不太能接受，但看見兒子掙扎落寞的模樣終究還是於心不忍；至於他的弟妹更是完全不介意，甚至還想替他找伴侶。
　　家人的支持對於於向陽來說是支撐他活下去的一大動力，有了對自己最重要的人們的祝福，縱使其他人無法理解他也沒有什麼關係了。
　　但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家人外，還有一群跟自己有血緣關係，不親密、但總是需要面對的人，便是親戚，明明一年大概也只會見到一次面，卻讓於向陽感到生不如死。
　　怕於向陽的性向問題被親戚們冷言冷語，他的父母選擇替他隱瞞此事，然而逢年過節大家聚在一塊時，三姑六婆們總喜歡詢問於向陽的感情狀態，甚至還想替他安排相親，不斷的逼問讓於向陽幾乎快要不過氣。
　　所以，他逃出來了，並遂了自己的心願，來到他最想見的那個人面前，在酒精壯膽下，於向陽說出了這個隱藏在心底的祕密。
　　事實上，若段雨澤只是一個普通的工作夥伴，於向陽實在沒有必要對段雨澤說這些，但他也很清楚，段雨澤對他來說是很特別的存在。
　　「嗯，我知道了。」只見段雨澤連眉毛都沒挑、眼睛都不眨一下，神情自若的表示知曉的點了點頭。
　　「咦？」於向陽發出了疑惑的驚呼，「你不發表什麼感想嗎？」
　　「這是你的感情，我為何要發表感想？」段雨澤不解的歪頭，他的回答讓於向陽更加錯亂了。
　　「可、可是……你難道沒有任何意見嗎？像是、你不介意跟你一起工作的人是個Ｇａｙ，你不會覺得很噁心嗎？」
　　「為什麼要這樣覺得？」就如同於向陽對於段雨澤的反應感到吃驚，段雨澤也完全無法理解於向陽的顧慮。
　　「愛的任何形式中也包含同性之愛吧，這並不是什麼該覺得羞恥的事。」頓了一下，段雨澤用指腹輕輕摩娑著手中的啤酒罐，繼續說道：「不過，有件事得告訴你。」
　　話鋒倏然一轉，段雨澤的嗓音中多了股凍魄的冷澈：「你現在的身分是公眾人物，誰也不能保證你愛的人會因為你的莽撞行事而受到傷害，所以——」
　　「如果你不能確定自己有能力保護心愛的人，就不要貿然將心意說出。」
　　於向陽不禁瞠大眼睛，錯愕之情全寫在臉上。
　　「那如果……真的很愛很愛呢？」說出這句話的同時，於向陽聽見了他的聲音中夾雜了顫抖與哽咽。
　　「那就遠離他。」段雨澤的雙眼不偏不移的盯著於向陽，堅定的語氣中容不下他人的一絲辯駁：「這是你唯一能表示愛他的方式。」
　　語畢，室內陷入了一片死寂。
　　段雨澤的眼神、言語中流露出的情緒，前所未有的強勢逼人，讓於向陽感受到了他堅毅的信念。
　　明知道這番話很殘忍、很想反駁，於向陽卻無法開口，因為他有一股強烈的預感，只要一開口，就會和段雨澤產生激烈的爭論。
　　在這件事情上，段雨澤不會讓步。
　　既然如此，那就由他來讓步吧。
　　於向陽咧嘴一笑，思緒雖然是清晰的，卻為了化解尷尬而裝瘋賣傻的以怪腔怪調說道：「小澤真的很殘忍呢……不管是對別人還是對自己。」
　　「不過小澤是為了我好對吧？」於向陽壓低身子，由下往上近距離仰視段雨澤的面容，後者則是因為他忽然湊近受到了些驚嚇卻還是毫不猶豫的點頭。
　　「這樣就好了唷。」於向陽重新坐正，以愉悅的語調發出了宛若歌唱的歡呼聲：「只要小澤不討厭我就好了！」
　　隨手拿起擱置在一旁的酒瓶，於向陽漾著開朗的笑容向段雨澤舉杯：「新年快樂，小澤！」
　　雖然對於他剛才忽然湊近的舉動感到不明所以，但此刻於向陽流露出的善意是千真萬確的，因此，段雨澤決定先把疑惑放在一邊，也舉起自己的酒杯，並勾起了一抹微笑：「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