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第一節
本章節 36605 字
更新於: 2023-09-15
◇ ◇ ◇
「呼······哈啊······終於回家了。」
用力的吸吐氣息,一進家門就先一屁股坐在地上,疲累的身體早已不堪再處理任何突發事件。整整一天的緊張、煩悶、倒楣和困惑,現在終於有歇一會兒的機會,忍不住就整個人鬆懈下來了。
肆語仰著頭呼吸「輕鬆」的空氣,順口的感嘆自己平安抵達「自家」這個終點站,心理上因焦躁引起的疲憊感也終於稍微冷靜一些。
「唉······今天真的有夠倒楣,夏有蕥的事就算了,剛才那個男的到底是怎樣······」
寂寥無比的家讓肆語毫不顧忌的自言自語起來,用細碎的聲音抱怨著自身悲慘的命運,碎念今日運氣不佳的遭遇。麻煩事總是接二連三找上門來的體質,已經非常困擾肆語這還不算長的一生。
自從父親死亡之後,肆語便極少與其他男性接觸,只要一稍有接觸,當時父親慘死的記憶便會再次浮現腦海中,引起莫名的過度恐慌、焦慮、厭惡和噁心感。因此,肆語再也無法正常的接近任何一個男性——甚至包括自己在內。
起初發現時肆語便有和吉令討論過這件事,根據吉令的推測,肆語大概是在經歷父親死亡的創傷後,引發了對「男性」的不正常恐懼——造成了所謂的「恐男症」。
那個莫名其妙的男子的猜測沒有錯,肆語原本的確是個標準的生理男,只不過因為肆語選擇逃避這種恐懼感,就把自己給打扮成世俗認知的「女孩子」。打扮成「女孩子」對逃避恐懼感很有幫助,不僅肆語可以不用面對自己的身體,作為這個年紀的「女孩子」,通常也比較容易只接觸同性,可以用「討厭臭男生」這種理由搪塞不願接觸男性的原因。不過最重要的是——肆語可以藉此用新的身分重啟自己的人生。
要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並不是件容易事。吉令雖然是個萬事通,但終究只能以靈體的模樣被肆語一個人看見而已,所以向「外人」的求助是免不了的。而肆語姑且也算是幸運,在父親死後剛好有個莫名其妙很熱心的社工特別關照肆語,奔波各處來協助肆語以「肆語」的身分成功上了高中。
那個熱心社工貌似以前是個優秀警察,不僅對於法律熟習詳細,甚至還有諸多可靠的人脈和財力。為了幫助肆語能順利的隱瞞身分上學,熱心的社工花了不少心力。雖然那個熱心社工算是對肆語有恩,一直到現在也都時不時會來關心肆語和母親的狀況,不過熱心的社工是個高大挺拔的男性,為肆語帶來這些關照的同時也帶來了恐懼感。
目前肆語和那個熱心社工的關係,就是不拒絕他的關心和幫助,但彼此仍舊會保持一定的距離······
整日接連遭遇令人心累的事,肆語便在門邊坐著放空發呆起來。因為暫時不想做任何事,肆語沒有像平時一樣一回到家就洗漱整理,接著準備晚餐和打掃屋子,然後再趕緊去溫習功課和完成作業······
想著心裡的煩悶無處發洩,肆語便低頭看了一眼懷裡的書包,悄悄拉開拉鍊想召喚吉令出來聊聊,也順便確認收在書包裡的吉令布偶安然無恙。
畢竟肆語不想再看到最重要的「家人」受到傷害。
「吉令,抱歉把你悶在書包裡面被擠來擠去,應該沒事吧?」
看見書包裡的吉令布偶擠在厚重的教科書之中,肆語趕緊小心翼翼的把吉令布偶從裡頭「端」出來,然後謹慎的、溫柔的捏著吉令布偶的身體,詢問肯定會在吉令布偶周遭徘徊的吉令本體狀況如何。
「沒事喔,小語把吉令布偶縫的很紮實,只是有點擠而已不至於受傷。」
回應肆語的擔心,雖然吉令沒有立刻現身,卻藉由布偶向肆語傳達了自己狀態良好的訊息,讓擔憂的肆語能趕緊放心。
「嗯,沒事就好。我不會再讓你受到傷害了,我保證······」
「小語不用擔心吉令的,吉令可是會魔法的小天使呢。反而是小語今天應該過得很辛苦吧?吉令都感覺得到小語的內心現在很凌亂。」
得到吉令彙報平安的訊息,肆語心中無處安放的大巨石終於可以放下。不過現在歸現在,已然發生悲劇的過去終究是發生了,即便說不上是多麼大的事件,但肆語仍對自己不夠有力量去保護重要的事物這點,感到愧疚萬分、難以釋懷。
而吉令當然不可能怪罪肆語,在肆語又開始要把過錯堆在自己身上之前,就先反駁肆語消極的想法。
吉令一直都是肆語最可靠的家人,這點從沒變過。因為布偶與吉令本身並沒有連結,只是方便肆語呼喚吉令的媒介罷了,那種區區的物理傷害對身為靈體的吉令來說無傷大雅。毫髮未傷的吉令不希望肆語過度憂心,反過來關心肆語的情況,體貼的給肆語機會吐露心中不滿。
「是啊,雖然我本來就很倒楣,但是今天特別倒楣。夏有蕥的事還算有點心理準備,但之後我又不小心做了冒犯學姐們的事,已經夠煩了還遇到怪人,剛才那個男的到底怎麼回事、莫名其妙······」
這個宣洩情緒的機會肆語沒有放過,隨即一股腦兒的列舉出今日的各大背運事件,猶如洩洪的水庫一般在傾訴怨氣。其中不僅包含了遭到霸凌的冤屈、無法回應恩情的慚愧、遇上怪人糾纏的不解,還有對於那不知名男子的滿滿困惑和懼怕。
一邊訴苦一邊抱頭苦惱,肆語甚至開始有些激動,最後提到「那個男的」的時候又神色凝重起來。比起和朋友、冤家之間的交際問題,對肆語來說,隱瞞的性別被陌生人揭穿大概更加令肆語憂心如焚。
「呼呵呵,一給小語起個頭,馬上就說了一大堆。明明把吉令叫出來就是要吉令聽你抱怨嘛,剛才還在顧著擔心吉令。不過這些話小語剛剛已經講了一點,心裡面也想了一遍,不特地把吉令找出來其實吉令也都已經聽到了。」
肆語誠實的反應讓吉令忍不住吐槽,並且開心的呵呵笑起來。順便說穿肆語的目的,明明自顧不暇還想替吉令的替身布偶掛心。接著以調皮的口氣坦白,吉令早已知道肆語想說什麼,也已經聽過內心話,只不過是想看肆語有趣的反應、想聽肆語親口傾訴苦悶,所以才刻意製造機會。
「再特地講一次也沒關係吧?我的確只是想找人發洩而已······」
「嘿嘿,沒事啦。吉令一直都很樂意聽小語講任何話,就算都是抱怨也沒關係,畢竟情緒發洩很重要嘛。」
被吉令一語道破想要被安慰的意圖,剛剛還暢所欲言的肆語便瞬間畏縮起來,滿臉說著委屈和希望被體諒的心情。畢竟肆語確實只剩下吉令這個「家人」能分擔心事,總不能和已經精神狀態不良的母親訴苦。
好在吉令明白肆語的苦衷,也很能消化肆語傾吐的負面情緒,不僅能像黑洞一般將悲觀的想法吸收殆盡,還有十足的餘力能轉換成樂觀開朗的鼓勵,給肆語能繼續堅持的希望。
這世界上大概找不到比吉令更完美的心情垃圾桶了。
「謝謝你,每次都讓你聽我抱怨,還讓你一直想辦法安慰我、鼓勵我。反觀我呢?明明你幫了我那麼多事,結果我卻連你的布偶都保護不好,我難道不應該跟你說聲對不起嗎?」
單方面對吉令陳述各種瑣碎繁雜事,肆語多少也會感到過意不去。即便吉令就彷彿是為了陪伴、照顧肆語而存在的——為了頂替無法盡為人父母的責任的父母親,以能給肆語指點迷津的地位來「養育」肆語。
就像是無能回報父母恩情一樣,肆語感覺到自身的弱小無助。也許「父母(家人)」給予孩子細心照料是應當的責任與義務,但「獲得」甚多的孩子會產生想予以回饋的心情,大概也是人之常情。
「當然是不需要啊。畢竟被弄髒的是小語辛苦縫的布偶,而不是吉令嘛。如果小語真的要道歉的話,跟吉令布偶說就好了,不過它應該也不會怪你,因為再怎麼說都是有蕥姐姐他們不好。」
吉令完全沒接受肆語的道歉,原封不動的把歉意給退還回去。雖然現在吉令正透過布偶和肆語對話而沒有現身,但是吉令還是否定了「吉令布偶同等於吉令」的觀點,因為實際上被糟蹋的是肆語「想幫吉令做一個布偶」的心意,而不是作為無形的靈體的吉令本身。
替肆語整理事情的因果關係,沒讓肆語胡思亂想產生的是非模糊事理原貌,把過錯回歸真正在作惡的人,說服肆語打消怪罪自己的念頭。吉令以成熟的思維解釋道理,去思考事件的整體形貌,而不是糾結個人的情緒,為了承擔而承擔不屬於自己的謬誤。
「雖然你這麼說我還是覺得,只要是看到你受到傷害就沒辦法不當一回事。布偶雖然只是布偶,但它對我來說也是吉令,其他的事怎麼樣都無所謂,唯獨你的一切我不想讓任何人污染,就算這只是你的替身布偶也一樣。」
吉令的論點固然理性且靠得住,不過情感可並非以理性能制衡之事。安慰的言論姑且是聽進去了,肆語卻仍有不可動搖的主張——吉令可是肆語最重要的「家人」。即使只是一個隨便重新縫製就能取代的布娃娃,它也象徵了吉令的存在;即使只是這麼一個微不足道的破舊布偶,「他」受到的傷害也會讓肆語感到心疼。
「而且,也是因為他們取笑你只是一個布娃娃,嘲笑我跟你說話,所以我才會忍不住氣去揍他們一拳。如果不是因為他們踩到這條底線,我也不會想都沒想就衝動的揍他們,今天也不會因為被他們糾纏搞到比較晚回家,還在路上遇到奇怪的東西。」
話說著便開始有些激動,一回想起當時有蕥和愛媚譏笑人的態度和嘴臉,不免一團氣焰燃上心頭。 忍不住的氣絕非他人肉眼可見的「一時衝動」而已,更多的是維護自己重視的事物的真心,這才是讓肆語不計後果衝上去毆打人的理由。
而這些「事實」吉令肯定比「任何人」都能明白。
情緒一波動起來,肆語不禁多說了些,說一說又說到剛才的奇怪男子頭上去。大概是因為一次惹上太多雜事卻無從處治,所以肆語只好把氣發洩在最無關也最不知所以然的人身上。
「嗯,小語是為了吉令才這樣的,吉令都知道喔。不過現在吉令的布偶已經洗乾淨了,所以小語也不用再生氣難過了。」
肆語的所做所為是因為吉令而義憤填膺,這點吉令當然看在眼裡,所以吉令安靜的聽著肆語把內心的激動吐露明白。直到肆語差不多說完了,吉令才又開口給予安撫的說法。再怎麼說也不能一直把別人造的業留在自己心裡,既然那份侮辱已經洗清,那接下來的步驟就該是放下那份侮辱。
「你說的也對吧,今天都要過去了,再生氣也沒什麼用。」
被吉令溫柔的言語感染,肆語浮躁的心情很快就得到舒緩,眼神也漸漸變得柔和,稍微有了能看開周遭持續發生的災難的肚量。
「嗯嗯,小語能想得開就好。還有啊,其實吉令覺得剛剛遇到的那個奇怪大哥哥,應該真的不是什麼壞人喔,小語不用害怕他沒關係的······因為小語好像很在意的樣子,所以吉令就順便說一下自己的看法。」
認可肆語寬宏釋然的態度,吉令欣喜的表示贊同,順便解答肆語其他困惑而放不下的事。雖然肆語沒有直說,但吉令都知道那名奇怪男子令肆語非常在意。
被一個沒來由就擅自搭話的陌生男子拆穿真面目,肆語會不知所措也是情有可原。不過較讓人意外的是,吉令竟然鎮定的替那名男子說情,判斷那名怪異男子並非肆語必須警惕的對象,不認為肆語需要害怕那名「男性」。
「為什麼?那個男的怎麼看都一定有問題吧?我是很在意他沒錯,但我才不管他到底是好是壞,反正我就是覺得那個男的一定不是什麼好東西······也絕對不想再見到他。」
對吉令的評價感到不可置信,肆語一臉吃驚的質疑吉令的看法,甚至為此放言絕不承認那名男子沒有惡意,堅信自己的直覺無誤。更別提他是一個陌生男性,接近肆語的理由又奇葩莫名,只要一想起那名男子的怪異舉止和浮滑言談,就不禁雞皮疙瘩掉滿地。
受不了關於那名男子的任何事,肆語毫不保留的表現厭惡的感覺,以逐漸高亢的聲音拒絕往來。
談到這個令人氣憤的男子,整個氛圍瞬間就不一樣了。本來只是小聲抱怨的肆語,開始大剌剌的表現不滿,情緒激動的喊叫著否定吉令的看法。
「啊啊······小語先不要大聲說話,家裡面好像不只有我們在,萬一被別人知道你在和吉令說話就不好了。」
「有、有別人在?」
沒有放任肆語舒發激烈的情緒,接在肆語忽然的怒罵聲後頭,吉令也忽然的慌張阻止。事件來得緊急,話說得正盡興就被打斷,搞得肆語驚慌失措、口吃結巴。
貌似在一人與一靈體的暢談時光裡,有人早已神不知鬼不覺的混入了應該空無一人的屋內。而能如此無聲無息的靠近肆語,並且連敏銳的吉令都無法在第一時間就察覺的人,也只有那麼一個——
「哈······囉······晚、上、好。」
一個低沉懶散的嗓音飄進肆語的耳朵,還沒來得及觀察入侵者躲在屋內何處,入侵者就已自動送上面前來。他以高大魁武的蹲姿和肆語保持一小段微妙的距離,禮貌的打聲招呼吸引還處在慌亂中的肆語。
「呼呃······」
這聲招呼來得沒有預兆,嚇得坐在地上的肆語差點整個人跳起來。驚呼一聲後猛然抬起頭察看,果不其然就是那位熟悉的「高大挺拔又熱心過頭的社工」,而社工正面無表情且理所當然的觀察肆語中,也不知是從何時開始就已經蹲在那個地方看著。
神出鬼沒、陰陽怪氣無非就是對這極有個性的社工最好的形容。若不是他好歹也算是對肆語有恩,姑且還是個有禮貌、懂分寸的人,否則像這麼一個連吉令都無法防備的、危險性極高的「怪物」,肆語大概不僅不歡迎這位社工來家裡,還會直接去報警控告這名社工私闖民宅。
「又在自言自語了嗎······吃飯時間到了······先吃飯吧······吃飯、吃飯······」
高大的身子即使是蹲著也佔了不少空間,社工緩緩開口提醒肆語現在已是晚餐時間,語調起伏得相當隨性。明明沒做任何威嚇人的事,只是蹲著而已就散發出不凡的氣勢。
熱心的社工留著一頭有如夜色般的紫黑髮,左眼角下有一顆淚痣,時常身著方便行動的運動褲和運動外套;容貌上一副標準的悠閒懶散模樣,卻總能帶給人「這個人絕對不簡單」的第一印象。
根據社工的說法,肆語和吉令布偶交談的樣子肯定是被看見了,只是不知究竟被看到了多少、聽見了多少。不過社工似乎並沒有在意,好像也習以為常了,反而比起肆語和布偶說話的奇怪舉動,社工更要緊肆語是否溫飽,在簡短的問候中唯一強調「吃飯」這件事。
「嗯······好。」
雖然這位社工整個人散發著很強烈的氣場,但反應極反差的平淡,一點也不在乎肆語為何和布偶說話。這讓被突然出現的社工嚇得驚魂未定的肆語不知該作何反應,只好趕緊再把吉令放回書包裡,慌張的應個幾聲敷衍過去,然後抱緊書包小心謹慎的從門旁的地板上站起身來。
「為什麼突然過來也沒先說一聲?」
被這麼一個大男人突襲家裡,肆語的眉間納悶得擠出幾條皺痕,兢兢業業的迴避社工的視線,卻又不想被發現正在迴避視線。一邊質問著社工為何來訪不事先告知,一邊悄悄的把書包和繪圖用具袋往沙發上安置,好讓書包裡的吉令有個安全的地方待著。
「昨天晚上有打電話,沒接······所以今天來看你吃飯······帶了便當。」
見肆語的態度並不友善,社工便露出一臉委屈的表情,解釋自己有好好遵守肆語的「規矩」,是因為肆語聯絡不上,所以才走了下策臨時登門造訪。
社工大哥的相貌看上去雖然是個成熟穩重的成年人,但一提到吃飯的事卻表現得像個期待去遊樂園玩的小孩子一樣,雙眼閃耀光芒、信心十足的亮出自己親手準備的便當,已迫不及待想讓肆語品嚐。
「昨天有打電話?算了,應該是我沒注意到。是說你不用特地幫我準備便當,我自己可以解決三餐。」
「才怪,你明明就不會好好吃飯······吃吧、你吃啊······」
對社工的告知電話沒有印象,肆語滿臉疑惑的朝著社工的方向看了一眼,想想反正社工大哥人都來了,即使是先斬後奏也沒什麼好抱怨的,算作是自己的疏忽就罷了。但是應該吐槽的事還是不能放過,社工過於熱心的行動,肆語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歡迎,然而社工大哥明明知道這點卻仍固執的默默付出,所以最後換來肆語無情的嫌棄也是理所當然。
不過社工大哥顯然不在乎自己是否被討厭,唯一要緊的仍舊只有「吃飯」。
受到冷漠對待卻淡定的反駁,社工大哥變臉的速度比翻書要快,上一秒還是一臉充滿期待的小孩子模樣,下一秒就變成眼神兇狠、冷酷沉著的大男人——就為了要讓肆語注重飲食正常,以帶有威脅感的語調要肆語聽從,乖乖吃完這特地為肆語準備的營養豐富便當。
看著社工大哥放到桌上的便當,肆語還是忍不住透露了不情願。明明是一個不擅長接受他人善意、習慣獨自承受困境的人,卻反倒經常受到喜歡多管閒事的人的關照,這讓肆語非常無言以對。
「唉,我會好好吃掉你帶來的便當,畢竟總不能浪費食物。不過能不能不要再跟之前一樣,非得要看著我全部吃完了才肯走人······可以嗎?」
嘆了口氣答應乖乖吃「愛心便當」的要求,不管如何這也算是省了一餐的飯錢,對經濟拮据的肆語來說並不虧。但是根據過往的經驗,肆語知道這位熱心過頭的社工接下來絕對會死盯著肆語完食這份便當,過程中甚至可能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以超乎常人的聚精會神狀態督促肆語好好吃飯,然後才會滿意的收拾餐具,安心的從肆語家離開。
這已經不是一兩次的經歷,每次社工上門來送便當都是如此流程,讓人不禁懷疑社工究竟有何執著,也著實造成肆語的困擾。不過這並非完全是社工大哥在刁難人,因為肆語經常情緒處理不佳、工作和課業壓力調適不良而有一餐沒一餐,這些全都看在社工大哥的眼裡,所以才會這麼堅持要肆語「吃飯」。被這樣嚴厲監督,肆語明白是自己招得的後果,只是這種過度嚴謹的注目,實在也很影響用餐心情,能夠稍微被放寬一點當然是再好不過。
「不行,你一定要好好吃飯才可以。」
當然社工大哥非常果斷的拒絕了肆語的提議,皺起眉頭怒視一眼想逃避正常飲食的肆語。不過這並非社工大哥不通人情,而是為了保證肆語身體的健康,是出於好意的特別關照。
「今天的便當有花椰菜、青江菜、甜椒、板豆腐、歐姆蛋、酥炸柳葉魚跟烤雞腿,全部都是超好吃的,一定要全部吃完。」
為了說服肆語老實用餐,社工大哥蹲下身子靠近坐在沙發上的肆語,眼神堅定的打開便當盒向肆語展示菜色。效果猶如電視廣告般的浮誇,逐一唱名蛋、豆、魚、肉、菜分別的名稱,然後毫無理由也毫無根據的號稱人間美味。
「吃完是一定會吃完,但是能不能······」
「不行。」
社工大哥並沒有回覆到問題的重點。雖然已經感到有點不耐煩,但肆語還是盡可能守住耐心,嘗試和特立獨行、奇葩古怪的社工溝通。
不過社工大哥屹立不搖的堅持已從閃爍的目光傾瀉而出,沒等肆語把陳情的話說完,立刻就再度拒絕。
「呼······唉······好,我吃、你看。」
深呼吸一口氣維持冷靜,疲憊的身心已禁不起和鐵石心腸搏鬥意志力,肆語無奈接受被駁回的意見,放棄心態上的掙扎、早死早超生。
雖然肆語的臉上明顯不情願,但總算還是接受這份「愛心便當」了。社工大哥見肆語終於妥協,便欣喜的把塞滿豐富菜色的便當盒推往肆語面前。即便肆語的眼神仍透露嫌棄,社工大哥還是很有自信這個便當「全部都是超好吃的」;就算肆語猶豫而延遲了動筷,社工大哥也仍未放棄的再把便當推得更靠近肆語一些。
「吃吧、你吃吧,我做的便當都超好吃······」
露出一副不明所以的燦爛笑容,得意洋洋的自賣自誇。時常溫差很大的性格和情緒轉變已是社工大哥的常態模樣,雖說這不管怎樣都讓人難以適應,但這樣稀奇古怪的人反倒給肆語說不來的親切感,說不定是因為肆語也並非一個很「普通」的人的關係。
動起一旁和便當順便一起準備好的不鏽鋼筷子,肆語看著餐盒裡「貼心的」營養健康菜色,心裡暗暗慶幸自己是不挑食的人。社工大哥的手藝算是不錯,但是肆語並沒有讓社工大哥知道自己的喜好,所以每次準備的便當,看上去就像是放滿了社工大哥自己覺得營養、美味、健康且「肆語應該也會覺得好吃」的食物——從沒有徵求過肆語的意見,也沒有想過要徵求意見。
雙眼直視正在用餐的肆語,兩手擺在桌上托腮等候用餐完畢。社工大哥又表現得像個心理年齡和外表不符的天真小孩,忽冷忽熱的人格不知是否曾有何遭遇才成了如此,不過能肯定的是,社工大哥現在很喜歡照顧肆語的感覺。
「學校······過得怎麼樣?」
安靜吃飯和看著人安靜吃飯似乎有點無聊,社工大哥率先開口和肆語閒聊,一開始就問了肆語最難以啟齒的事。
社工大哥絕非簡單的人物,這點肆語早就有所意識。有時社工大哥就好像會讀心術一樣,隨便就能解讀任何人的思維,也許是曾經做過警察的關係,觀察力較一般人高出非常多。
這一關心的詢問,突然搞得好似肆語正在被審問中。明明平時就像個漫不經心、天真幼稚的大哥哥,幾個詞語拼出的問候句,卻令人擔心是否被發現哪裡不對勁。
「沒、沒怎麼樣啊,就很普通的在上學。」
像是突然被警察抓去偵訊似的,肆語免不了的感到惶恐,回覆的開始有些不知所措而顫抖了一下,後來便機靈的以隨便的態度表示一切尋常無奇。肆語絕不能被察覺到緊張的情緒,必須淡然處之,否則一旦被社工追問起在學校發生的那些倒楣事,肯定會讓事情更加複雜、沒完沒了。
肆語的回答讓社工大哥的表情逐漸凝重,在彼此都沉默的幾秒之間,犀利的眼神正注視著肆語不放,貌似是在觀察肆語的細微動作變化。被這種深入刺探的眼神注目,肆語感到非常不自在,雖然故作鎮定的拿起筷子繼續吃飯,但臉頰邊不經意的汗水仍不受控的緩緩滑落。
「你騙不了我,不要騙我。」
就在肆語安靜吃飯、彷彿針落有聲的時刻,社工大哥突然就以冰冷的表情駁斥肆語的謊言。銳利且清澈的眼眸能倒映出實際的心思,在這個不可思議的男人眼下藏不了絲毫欺瞞,即使是只有微米大的欺騙也會被揪出。而肆語不願說實話的行為抵觸了社工大哥的原則,就算肆語是被照顧的對象,也還是得為此受到譴責和教育。
「真的沒怎樣······」
「你剛才的表情就像是在說你在學校遇到了很多問題,但是你什麼都不想告訴我······」
不想承認事實的肆語還在試圖隱瞞,但雙眼的視線已徹底飄遠,不敢正對面色嚴肅可怕的社工大哥。然而社工大哥立刻就打斷肆語的狡辯,連讓肆語把辯解的話說完的時間都沒有。
社工大哥加重口氣強調自己觀察後的解讀,氣勢之威武以至於肆語不敢吭一聲,只能低下頭安份接受責備。身為一位前優秀警察果然有彷若能看透人心的洞察力,僅憑所謂見微知著就準確的分析出肆語的狀況和小心思。
「只要有人敢欺負應哲,我絕對饒不了他們、一拳直接揍死,就算那個人是哪國的總統還是國王都一樣死一死。」
雖是在責怪肆語不老實,但本意終究是出於關心。社工大哥為了肆語的逞強而勃然大怒,甚至口出狂言會不惜代價,在激動的情緒下也順口道出肆語原本的名字。
尚且不知是誰傷害了肆語,卻已經氣得青筋直冒,口中的處治做法非常幼稚,不過若是這位非等閒之人倒是真有可能幹得出來。是一時之氣、也是認真抱不平,社工大哥嚴厲的神色明示了要作為肆語的依託的決心,幼稚的話並非兒戲,而是表達即使面臨如此困境也會支持肆語,成為強而有力的後盾。
「不需要為了我做到那麼過分,還有我說過不要再叫我那個名字了,傅先生。」
用力嚥下嘴裡的飯,手上的筷子因為不愉快的心情而停下。在觸碰到底線之時就不會再多顧慮,管不了社工大哥的本意是否正當,被提起那個已經拋棄的本名,讓現在還存活著的肆語燃起怒火,衝著言論不當的「傅先生」一聲正經喝斥。好似是忘了這位「傅先生」可是個勇猛強壯的男人,肆語不甘示弱的責罵回去,冷酷的以生疏的稱呼回覆想掏心掏肺付出一切的「熱心過頭的社工」。
被憤怒的肆語這一狠狠潑冷水,傅先生的熱心彷彿被澆熄一般,瞬間乖巧的沉默下來不敢再發言。傅先生比任何人都清楚肆語想掩蓋自己是個「男人」的原因,也是唯一知悉詳情的人,所以明白不能在此時刺激到肆語,否則讓肆語因為回想起過往的悲劇又陷入折磨之中,就違背了原本來關心肆語的意義。
「就是因為如果跟你說這些話,你就會很誇張的做一些魯莽的事,所以我才什麼事都不想告訴你。」
氣憤的肆語吐露不願和傅先生交流心事的原因,即便傅先生在肆語受到欺負時會是很有力的後盾,會不計一切代價給人報復的作為,但這些終究不是能讓肆語認同的「幫助」方式。
為了這不下飯的話題放下筷子,不愉快的心情讓肆語暫停用餐,把注意力用在消化怒氣上。
眼見肆語就要因為生氣而浪費了「愛心便當」,傅先生的表情漸漸顯露緊張。意識到自己的行為造成肆語的困擾,傅先生感到慚愧的垂下眼眸,頓時也收斂了微妙的怪異性格,變得好似一個被家長訓話的膽小孩子。
「對不起······我只是想關心你······」
失落的向肆語道歉,語氣還帶有些許哽咽。明明是個足足有一米八身長的大男人,卻像個小學生般的哭鼻子,低聲下氣哀求得到肆語的原諒。
在吃飯時間開了不適當的話題的確有錯,不過會挑在吃飯時間談話也不算傅先生的問題,因為傅先生也只有藉著送飯的機會,才能和肆語說上話。為了要照顧害怕男人又愛逞強的肆語,傅先生也有不少難處和無奈。
「呼······唉······別聊些有的沒的了,至少先等我吃完飯再說吧。是說你也有給我母親準備便當嗎?」
看著被冷峭態度所驚慌的傅先生,肆語不由得為這個與長相不符的小朋友感到心軟。吸氣吐氣後又嘆氣,肆語試著轉移話題給傅先生一個台階下,想先專心在解決掉「愛心便當」上,也是把傅先生前來的任務給搞定,然後順口的問了傅先生是否也有關心在廚房裡的母親。
見肆語似乎沒有要追究剛才的問題發言,傅先生憂鬱的眼眸瞬間染上了一點光,並且抬起因失落而低下的頭看向肆語,確認肆語是否已經沒在生氣。但接著肆語詢問起母親的狀況時,傅先生的神情又立刻變得凝重,然後若有所思的擺頭望了廚房的方向一眼。
「你還有在給祂吃飯啊······沒、呃啊,我在你回來之前就處理好了。」
對著廚房的方向喃喃自語,訝異的同時也帶有已經看淡人情世故的無奈。傅先生貌似並不希望肆語還在關心那個已瘋癲的母親,一臉遮不住的惆悵洩露了對肆語的遭遇的心疼,但傅先生也知道肆語是不擅長接受幫助的人,所以馬上就收起那種類似憐憫的心態,改口報告自己已經幫肆語照顧好母親。
不過傅先生的用字遣詞仍有些微妙的怪異,雖然傅先生是個靈敏且聰明的人,但在應付情感問題方面的事還是明顯不熟練。
「嗯······那就好,畢竟他現在也沒辦法自己吃飯,我總不能顧著自己吃飽就好。」
重新動筷子繼續吃飯,肆語聽著傅先生的回答感到有點困惑,不過並沒有特別在意,因為傅先生本來就是說話陰陽怪氣的人。
縱然肆語家中的氣氛一直是沉悶的,肆語卻仍是一個會關心自己的母親的乖孩子,自己嘴裡吃著飯,也不會忘記要顧及母親的三餐是否正常。
跟隨重新開動的肆語,情緒恢復平靜的傅先生也繼續看肆語吃飯的任務,雙眼直勾勾盯著幾乎沒眨眼。雖說肆語已逐漸習慣傅先生古怪的個性,但肆語還是盡可能的低頭專注在食物上,避免掉這個終究是男人的視線,也省去沒必要的尷尬感。
「應哲,以後你媽要不要讓我照顧就好,我們可以把他送去適合的療養院給專業人士照顧,然後你顧好自己的學業跟打工就好······」
然而傅先生滿腦子只顧著思考如何幫肆語改善現在辛苦的生活,看著低下頭避開視線用餐的肆語,傅先生忍不住又提一個想法,忘了肆語剛說好有話等吃完飯再說。
因為習慣的緣故,傅先生又呼喚 了肆語的本名。打擾正忙著吃飯的肆語,就為了告訴肆語自己要來插手家務事。即使傅先生的語氣充滿溫和與關愛,這仍舊是一段踩在地雷上跳舞的發言,簡直把肆語說的話都當耳邊風。
「說那什麼話?照顧自己的母親本來就是我自己的責任,我也說過我可以同時顧好課業和家庭,所以不需要你多管閒事。唉······讓我好好把這個便當吃完可以嗎?」
本來就快要解決掉這頓晚餐,結束被死死盯著看的監視,傅先生這一發言讓肆語差點炸起毛來。一直遭到打擾的肆語兩眼都要冒出火光,兇狠的把傅先生的監視給瞪回去,口氣嚴厲的聲明,表示自己就是個死板的年輕人,會在乎孝敬父母不讓外人插手這檔事。
同樣的話說了數次已讓肆語倍感煩躁,和這個像個衝動小孩的大人溝通非常耗力,白眼都要翻到後腦勺去的令人困擾。
「抱歉······你吃。」
被肆語投來的兇悍視線所震懾到,傅先生像一隻受驚嚇的小貓一樣縮了一下身體,然後眼神略帶無辜和「不是故意的」感覺連忙向肆語道歉,甚至主動收回監視的目光方便肆語吃飯。
視線終於從肆語身上移開的傅先生垂下頭,但還是因為在意肆語的狀況而不斷抬眼偷偷觀察,不過肆語犀利的瞪眼讓傅先生很快就退縮,不敢再多看一眼。
兇悍起來的肆語連身形高大魁梧的傅先生都會怕,以不悅的眼神嚇阻了傅先生不識相的行為後,肆語再一次拿起筷子繼續吃飯。為了避免傅先生突然又想說些什麼話來打斷,肆語不顧形象的狼吞虎咽最後的飯菜,大口大口把食物塞入不算大的嘴裡,洩憤一般的快速咀嚼,最後總算趕在傅先生還沒把視線移回來肆語身上之前,把便當盒裡的飯菜清得一乾二淨;果然只要不被打擾,這一餐很快就能解決。
「便當盒直接給我就好······」
「我先拿去洗乾淨再還你比較好吧?」
「不用······我處理就好······」
瞄見肆語已經用餐完畢,傅先生立刻抬起頭,伸手向肆語要回已空無一物的便當盒。
雖然肆語把飯菜吃得不留殘渣,不過一些食物的油脂和湯水可沒辦法跟著下肚,所以肆語認為還是先把自己使用過的餐具清洗後再歸還才比較有禮貌。但是傅先生現在貌似不想在乎這種問題,語氣平淡的拒絕肆語,不知是否在幼稚的報復肆語剛剛惡狠狠的態度。傅先生的面部表情很快就冷了起來,頓時從小男孩變成撲克臉叔叔。
「你的母親並不完全都是你的責任,你要照顧他之前他也要真的有好好照顧過你······很多事其實是整個社會都需要承擔責任,只是大部份人都希望只犧牲少數人去承擔就好。你的母親已經是一個無能的大人,既沒辦法照顧自己也沒辦法賺錢養還沒成年的你。你的父母親是這個社會製造出來的累贅,而你只是個無法決定出身的小孩,所以身為社會人士的我們有這個責任要幫助你······就算你不答應。」
掛著毫無情感的冷臉,傅先生突然嚴肅的侃侃而談起來,少有的如此多話,不像平時會只拼湊幾個詞彙就表達一句話。反常的流暢談吐甚至令人不禁想吐槽原來這個人能好好說話,而且一說便是有條有理的慎重發言,固執的態度就為了表明自身立場——幫助無依無靠的肆語正是傅先生的本業。
一談及現實層面的問題,剛才兩人的打打鬧鬧就彷如兒戲。傅先生不過是提醒屬於常識的事,而這個「常識」卻也足以打亂「理想」中的安排;畢竟「理想」就是與現實相違背的存在,只是人們都認為可以按照「理想」去行事罷了。
「我從來就沒有請你們幫忙過,你們根本不需要這麼麻煩,我也不會讓自己悲慘到只能依靠社會福利過日子。」
肆語倔強的個性算是預料之中的事了。一聽見傅先生堅持執行社工的業務,果不其然就是來一頓反駁,把傅先生付出的關照視為多管閒事,橫眉豎目的否認自己需要照顧與陪伴,將至今受到傅先生的幫助推卸為自作多情。
雖然肆語的說法不免有些忘恩負義,不過肆語的遭遇確實讓肆語無法再相信任何人;曾經受過至親傷害,是要如何能信任連至親都不是的外人?
也許不要關心對肆語來說才是關心。
「社會福利本來就是每個公民都享有的權益,不管你接不接受我都有照顧你的義務。而且你們的存在本身就是社會的一部分,如果你們出了意外,最後還是要我們來處理,不然你以為你一個未成年的高中生能承擔什麼事嗎?」
為勸說仍舊不願敞開心胸接受幫助的肆語,傅先生的語調逐漸激昂,用可能發生的惡果來威脅懵懂又固執的肆語。因為傅先生對肆語的遭遇知悉透澈,所以能夠準確抓住肆語的盲點,以最有力的言詞讓肆語認清現況。
傅先生的指摘雖是狠心了些,但肆語明白這的確是自己任性,不發一語也不敢直視傅先生,以沉默的自省表達委屈與無奈——因為自己只是個未成熟的「孩子」而能力有限,對渴望獨立自主的肆語來說無非是痛苦萬分的「現實」。
「你媽不是一般的傷殘疾病,讓他留在家裡不會有可能痊癒,要是有突發狀況你自己一個人也處理不來。而且你如果繼續逞強把身體搞壞,到時候也就還要用到醫療資源,最後都只會變成社會問題······」
傅先生雖然看似是個不太會察言觀色的人,但此時還是注意到肆語微妙的表情變化。傅先生明白肆語的苦衷,自覺剛才的話對肆語來說重了些,馬上就把粗暴的勸說語調給緩和下來,變成單純的向肆語解釋逞強之無用。不求肆語立刻放下負擔,只求肆語願意讓社會志工幫忙承擔。
「唉······就算你這麼說,母親他,應該也不會想離開自己的家······畢竟自己家裡才是熟悉的環境,我不認為母親會願意去醫院治療,也不想逼他去······」
心裡明白應當給予母親健全的醫療照護是更好的選擇,肆語卻無法果斷的下定決心放手。把肆語這個倔強的孩子生下來的母親肯定要比肆語更倔強。雖然母親已是個瘋癲而無法自主的人,但是肆語認為母親仍會掛念家裡的孩子,唯一的孩子,因而不願意離開這個家,繼續守在以往給家人煮飯燒菜的作為立足之地的廚房。
這不是容易的抉擇,肆語會猶豫也是無可奈何。沉重的思緒都把肆語的頭給壓低,臉頰邊垂著的髮絲遮掩憂心忡忡的臉龐。這種話和這種悲哀的心情並不適合多說幾次,說是進退兩難恐怕還不足以形容,擅自以自己的立場替別人做決定往往不會有合理的選項。
最淒慘的就是現在根本無從詢問母親本人真實的意見——因為母親早已無法回答。
「應哲,你的母親已經沒有辦法自己決定要不要離開家裡了,這件事必須要你來好好考慮。我相信你知道怎麼做才是最好的,不要拖延你媽······治療。你已經沒有父母能幫你自己思考做決定,你只能依靠你自己的意志了······」
慎重告知事態的嚴重性及危急性,彷彿在試圖叫醒逃避並且沉睡的意識,傅先生又一次叫著肆語的本名。因為沒有其他親人能協助處理,所以肆語必須擔下全責,成為這個破碎家庭裡唯一的、也是最後的決策者。
傅先生明白面對這種事對年紀輕輕的肆語來說不容易,但也是時候該學習去掌控周遭的環境,替自己著想、自私的為自己的人生未來做決定。
「這種事我當然知道······」
傅先生的話說到底終究只是提醒,身處在無依無靠且尚未學會獨立自主的困境的究竟是肆語本人。這種事並非只要知道了、明白了就能解決的,所以即使早已了解必須成熟的果斷決擇,也只是毫無意義的折磨罷了。
像是被父母拋棄在荒野的幼獸,哽咽卡在喉嚨吐不出悲鳴,就怕這險峻的世界會因為聽見這脆弱的嗚咽聲,就把弱小的生物給物競天擇。肆語不敢洩露自己的懦弱無能,就算面前的人已非常清楚肆語多麼弱小,堅強所需付出的代價比想像中大許多,從肆語微顫的應聲中都聽得出來。
「這件事你好好的考慮吧,不用馬上給我答案沒關係······雖然社會上的認知,會覺得如果把人送去精神療養院,可能會把病患關著反而加重病情。但我們自己對精神方面的問題也沒有比較了解,與其自己摸不著頭緒的亂照顧,不如交給專人可靠一些······你可以不用勉強自己做到完美,把一些事讓給閒著沒事幹的人做吧。」
傅先生看出了肆語的為難,便體諒的不要求儘早得出結論。畢竟傅先生是為了給無助的肆語一線希望而來,可不能反而給肆語造成過大的壓力。
為了分散這個嚴肅話題帶來的壓抑氛圍,傅先生有意無意的多說一些並非重點的話題,順帶溫柔的勸說肆語別真的獨自承擔一切;雖然能夠獨立思考是很重要的生存能力,但適時尋求協助也並非是弱小。
現在這個嘗試給肆語一番教誨的傅先生,看上去和平常陰陽怪氣的大男人感覺不一樣,也和平常那個有些調皮又有點天真的小孩不相似——現在的傅先生比較像是個和藹卻不失嚴厲的,穩重的父親。
能夠不必立刻求出答案,確實讓神經緊繃的肆語稍微鬆了口氣,但也讓本來就無言以對的肆語,索性放棄再開口說話,別過臉沉悶的獨自吸收抑鬱的心情。
在這艱難的選擇中,肆語目前是選擇了暫時逃避。還沒有足夠強大的力量,是無法和巨大的敵人作戰,為了保全脆弱不堪的生命,打退堂鼓成了優先選項。
膠著的氛圍完全沒有得到緩解,即使傅先生已盡可能降低對肆語的不良刺激,在溫柔對待與迫使成長之間來回跳躍,也造成傅先生自身的心理疲憊。無話可說的情況下,傅先生只好跟著肆語沉默下來,垂著被名為「母親」的壓力所強壓的頭腦,無能為力而放棄思考、悲憤感慨而無所適從。
讓彼此都冷靜一下,消化這難以下肚的無解題雖然也沒有不好,但是傅先生忍不下這種冷如北極冰原的尷尬。想著也許能再說些緩解氣氛的話,以延長陪伴在肆語身邊的時間。
「應······」
「如果你沒有其他要交代的事,我已經吃完晚餐,你差不多可以回去了。」
起頭的第一個字都還沒說一半,這次反而是肆語好像猜透了傅先生的思維,搶在傅先生用溫和的言詞延續話題之前,先以冷漠的口氣無情驅趕。
預料之外的果斷送人,毫不掩飾不想討論家務事的心情,明明是個不坦率的人,卻在此時大方擺出嫌惡的臭臉。大概是因為肆語的情緒已低落到谷底,所以也懶得管禮貌和尊重這回事,直白得好像是傅先生的上司一樣,要派不上用場的下屬趕緊回家洗洗睡了。
「明明平時話都說得斷斷續續,也一副懶得干涉別人的樣子,偏偏講這種囉哩叭唆的事才突然變成話癆,平常倒是也好好說話啊。每次都搞得陰陽怪氣的,誰知道你到底是想要怎麼樣······」
光是冷漠的驅趕傅先生貌似還不夠,碎碎唸抱怨的話就控制不住的接著從嘴角漏出。肆語沒有正臉面著傅先生,用仍舊側著的臉龐表達不愉快,並且說出口的話一點也不留情面,直指傅先生的個性缺陷和詭異說話方式。雖然變得好似在鬧脾氣一樣,不過這是肆語在釋放壓力而說的氣話,肆語也明白個人奇怪的性格可能與經歷有關,實在沒有必要針對此事指責傅先生——何況肆語自己的性格也不見得完美。
「我······不知道······應該要說什麼啊······」
面對肆語突然的指責,傅先生本來就鬱悶的表情立刻垮下來,委屈的申訴自己已盡力而為。以斷句中的哽咽陳述自己為迎合肆語的心情,過度察言觀色並且小心翼翼,導致無法向肆語說出「完美的話」。
雖然又是一句沒有多少意思的話,但肆語這次倒是聽出來了,傅先生為了情緒敏感的肆語,也已幫忙承擔不少無奈和拘束。
「不知道要說什麼那就什麼都別說啊。既然是真的沒事了,那你就趕快回你家去吧······我也需要自己一個人靜一靜······」
心裡明白傅先生的作為是無辜的,可惜肆語並不擅長展現體貼與溫柔,理智上讓肆語繼續狠心驅趕不需要留在這個家的「外人」,表現著對毫無用武之地的傅先生的不諒解。不過面著傅先生的時候,肆語能夠惡狠狠的傾洩情緒、自然的吼罵,而內心本想說的話,卻只能轉過頭對著空無一物的地方在嘴邊自言自語。
也許傅先生暫時還只能當個有效的「出氣筒」吧!
至少對目前的肆語來說是足夠的——足夠成為對「男人」感到不滿的發洩。
肆語很幸運,接受這些負面情緒的傅先生是個能包容任性的人,不僅能消化掉負面能量,並甚至能夠進而提供還算可以的意見給肆語。這也是為什麼傅先生雖然是個個頭高大有威脅性的男人,肆語卻還能勉為其難的和傅先生相處的原因之一。
不過最大的原因可能還是傅先生的個性不像個「大男人」,反而像個又呆又傻的「兒童」。
「好······吧······讓你靜一靜······」
雖然肆語嘴上說著較蠻橫的話,不過傅先生多少還是知道肆語就是這麼個不坦率的個性。回覆肆語小聲說道的真心話,傅先生複誦一次同樣的詞語,藉此表示自己已經了解肆語的意圖,然後沉默的閉上嘴巴,準備收拾隨身物品和便當盒離開。
面著隨時都可能暴躁起來的肆語,傅先生兢兢業業不敢再多嘴,悄悄起身並且緩慢移動到門口,但是在意肆語的視線倒是沒有收起來過,雙眼仍注視別過臉不領情的肆語。
「我先走了,再見······記得吃完飯不要馬上洗澡,會消化不良······晚安······」
「知道,再見,晚安。」
不好意思繼續打擾,但是又還想和肆語閒話家常,傅先生所期待的溫馨生活恐怕暫時不合適,不過傅先生也並沒有因此放棄和肆語好好相處。踏出門外之前,除了道聲再見以外還加上貼心的提醒,笨拙卻真誠的表現細膩的關照,傻呼呼的自然就說出這種直白關心話,最後還不忘思索了一下順便提前道晚安;畢竟肆語不會讓傅先生留下過夜,所以即使尚未到入睡時間,這聲提前的晚安還是很珍貴。
還在鬧彆扭的肆語當然是沒有禮貌的送傅先生離開,而是坐在椅子上低聲回應。不僅態度相當敷衍,還刻意模仿傅先生的說話方式,以簡短的字詞表達應該要好好回覆的話,不過因為肆語的情緒還在燃燒煩悶的怒火中,所以毫無傅先生那種慵懶散漫的感覺——倒是感覺得出來肆語此刻有多不愉快。
雖然肆語的性格的確是孤僻難相處,但只要和肆語認識後都會知道,肆語只是個單純、耿直的孩子。因為這之間的反差,和對肆語的熟悉與了解,所以就算肆語再怎麼故意任性、不近人情,在傅先生眼裡也不足以為此發氣。
畢竟這樣愛逞強的個性,也正是肆語的可愛之處。
需要被妥善處理的大事尚未有進度,不過傅先生今天的任務已經完成。重要的事沒有得到解決方案雖是令人不放心,但人生就是有些事急不得,傅先生作為一個成年的大人,這類狀況早已經歷不少,理所當然肯定學會了接受世間無奈。
多餘的閒言閒語其實也不值得再提,傅先生靜悄悄的拉開門把,微彎高大身軀的腰,有點失落卻沒人會發現的跨過了門檻,留下放不開雜念而在原地意志消沉的肆語一人。
「呼······」
傅先生的離開讓肆語鬆一口氣,因為家裡沒有任何「外人」和「奇怪的男人」了,現在是屬於自己片刻安寧的時間,所以「放輕鬆」這件事就變得非常容易。
沒有自主決定權的母親該如何處置——這是直到剛才都讓肆語苦惱糾結的問題,雖然這個問題早已被當作不存在許久,但應該面對的事總是逃避不了。
不過肆語其實並沒有看上去那麼孤立無援,因為這個危機四伏、適者生存的世界還是留給了肆語一線希望,在如此凡事都莫可奈何的事態下,還有一個總是能指點明路的存在——能陪伴肆語的「家人」。
「小語,不要這樣嘆氣嘛。」
每當生活感到無助又無力之時,那唯一的精神支柱總是不會缺席,立刻就能在恰好的時機出現。伸出一隻小手輕撫著肆語的頭髮,用著只有真正的小孩子才擁有的稚嫩口吻,純真的拒絕這消極情緒。
不過很可惜,這次吉令的呼喚沒有讓肆語很快就打起精神。貌似是因為身心俱疲的關係,肆語仍處在精神恍惚的狀態,不僅沒有對憑空出現的吉令露出安心的微笑,甚至連抬頭看一眼都沒有。
「小語——!有聽到嗎?」
「我知道啊!不要垂頭喪氣、要振作起來,你說過很多次了我當然知道啊!」
看著毫無反應的肆語,吉令只好提高音量再一次呼喊,為了加重語調還握起了雙拳協助出力,就怕都如此奮力呼喚肆語仍失魂落魄的無法回應。
不過這次吉令的關心貌似出了些誤差,肆語不像以往立刻認同吉令,反而任性的對吉令嘶吼咆哮。把內心積攢的壓力全數拋出,就像一座石磚堆砌的高牆,突然被怪力踢倒而如雪崩似的倒塌。
因為自身懦弱無能而改變不了現狀,這讓一直試圖自立自強的肆語飽受困苦。這些憤恨的吼叫其實不是發洩,而是對社會現實的吶喊,吶喊著已被視為合理的「強迫性積極人生觀」,對於身處貧困境地卻得付出更多來換取平等的現實感到不滿、抗拒。
平時總是慣於忍氣吞聲的肆語忽然就爆發,把本來只是想加油打氣的吉令給嚇得後退幾步,甚至收起常駐在臉上的天真笑容。不過肆語會如此沉不住氣算是預料之內的事,所以吉令並沒有真的非常訝異,而是淡定的等待肆語的情緒逐漸冷卻。
「抱歉,嚇到你了。我只是已經有點忍不住······」
意識到自己沒有管控好情緒,肆語連忙向吉令道歉,同時也喟嘆著快要到達極限的耐性。因為不知何時才能擺脫孤苦無依的處境,所以在前途未卜的路上走得心力交瘁;畢竟肆語並沒有健全的父母能作為引路明燈,所謂的「未來」便像是一條陰暗狹長的隧道,無法明確得知是否能見到光明而無力邁步。
「沒事喔,吉令都知道。」
一旁的吉令輕聲應答,很快又恢復平時溫和純真的笑容,以最簡短的語句表達體諒。而這樣的話從有如守護神般的吉令說出口,不僅非常有說服力,還有難能可貴的「可靠的感覺」。
「我真的不知道應該怎麼做,一切都發生得好突然,好像一回過神來整個世界都不是自己認識的樣子······我到底還應不應該在乎母親的意見,還是聽傅先生的話讓母親給專人照顧?我已經搞不清楚現在究竟是母親不肯放過我,還是我不肯放過我自己······」
因為吉令的可靠所以就卸下了防備,讓承受孤獨的身體自然的顫抖,雙手環胸抱著自己並蜷縮起來,闡述境遇的聲音也受顫抖的身體所影響而波動。委屈得像是被棄養在路邊的流浪動物,肆語不明白應該將至今發生的一切視為考驗,還是應該去怨恨過去的造孽之人——那對沒有負起養育責任的「父母」。
雖然後果終究是只有肆語承擔而已。
「我不明白啊,明明母親已經瘋瘋癲癲的了,為什麼還能固執的要留在家裡,如果他不想離開的話我也沒辦法啊。」
苦思著已經得不到答案的難題,雖然像是在把責任歸咎到一個神智不清的人身上,但「現實」本來就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活在「現實」的人,即使精神已疲乏無力,還是得設法融入「現實」以求生存。為此而咒罵自己的母親是否不孝已不重要,肆語不過是想把責任還給事主身上罷了,滿是無奈的訴說、忍氣吞聲的接受,終究已成定局。
看著已放開緊繃神經的肆語吐露心事,吉令在一旁乖巧的傾聽著。此時應沉默勝於長篇道理,吉令的判斷不會有錯,比起不合宜的鼓舞激勵,還是溫順的側耳細聽更設身處地一些。
「呼唉······雖然不回覆傅先生他應該也不會怎麼樣,但是他真的好麻煩、好難應付、好難相處······誰會知道要怎麼跟一個怪大叔相處,為什麼我身邊都是一堆奇怪的人啊啊!」
說著說著又嘆了個大氣,隨後就是抱怨一番前腳剛走的傅先生,然後便開始像小孩子鬧脾氣般的吶喊,氣憤自己是這種容易招惹厄運的體質。
用盡最後的力氣吶喊,疲憊的身體便因為無力支撐而自然向後傾倒,靠上沙發椅背並稍微仰起頭,在意著並且盡力思索自己悲哀的人生,像個受盡生活折磨的成年人一樣頹廢。
「小語,其實這些事也沒有很難解決喔。尤其是那個傅大哥,雖然他是個蠻特別的人,不過要應付他是很容易的。」
「怎麼說?」
等到肆語終於體力不支而停下連環抱怨,吉令才掛起平時標準的無邪笑容,緩緩說道自己已有應對方案,甚至聲稱和那陰陽怪氣的傅先生相處可以得心應手。
本來已經打算放鬆精神、放棄面對的肆語,聽了吉令自信滿滿的誇口大話,立即被勾起興趣詢問。雖然肆語沒有正臉面向吉令,但是想聽取有效意見的心情倒是一點都沒藏。
「這個很簡單啊,就算是小語也能很快就學會,只要像這樣:『Smlie——!』就可以了。」
見肆語貌似有感興趣,吉令便動起身子晃到肆語面前,雙手的食指戳著自己軟嫩的臉頰,把兩邊嘴角向上提高拉出大大的微笑彎曲幅度,眨了眨兩顆又圓又亮像寶石一般的眼睛,動作定格在有如教科書範本的專業笑臉。吉令認真向肆語展示面對人該有的親切表情——「Smlie」就是吉令號稱可以拿來應付傅先生的最佳方法。
「噗咳······」
在吉令一副故作正經的秀出微笑教學後,肆語沒忍住笑意而噴笑一聲,本應該為了苦惱之事保持淡定態度,卻還是抵不過這突如其來的耍寶攻勢。
「雖然現在的狀況確實是很棘手,但我們可以開朗的去面對。不管是怎麼對付有蕥姐姐幹的壞事,怎麼報答琉香姐姐,還有怎麼應付奇怪的傅大哥······一旦開始緊張和焦慮就絕對會想不出應對方法,所以讓自己冷靜下來笑一個比什麼都重要呢。」
不小心笑出聲音的肆語努力維持了鎮定,而注意到這點的吉令卻更加平靜的無視掉,接著就解釋起要肆語在這種煎熬的狀況下,要像個不知事態嚴重的孩子一樣傻笑的原因。
燙手山芋固然不好接入手,但越是危急的情勢就越需要冷靜的心態,這是常見的道理了。好在肆語是個容易被逗笑的個性,吉令能毫不費力的讓肆語脫離糾結的思路,如此一來肆語也能更順利的重整旗鼓,性格單純大概就是有這樣的好處。
「只要小語願意麵對困難,之後吉令一定會想出辦法解決問題的。小語就負責像這樣,用『smlie』去報答琉香姐姐和傅大哥的好意,讓他們知道幫助小語是有成果的就好了。」
一如往常老神在在的承攬重責大任,把最輕鬆但也是最重要的事交給肆語去做。雖然吉令只是一個沒有實體的虛有之物,但對肆語的厚愛不會少於父母親情,盡到作為「家人」的支持與協力,是吉令給已失去「親情」的肆語的補償。
「還以為你能有其他不一樣的想法了,結果到頭來你們一個一個都希望我能依賴別人,難不成你們都打算把我當成小寶寶不用長大嗎?而且你也知道我不是喜歡嬉皮笑臉的個性,莫名其妙突然對著他們笑眯眯的會看起來很蠢吧?」
吉令提出的解決方案顯然並不讓肆語滿意,憋著撐過笑勁之後就換上一副冷臉,指出這些善心者共通的盲點。對於迫切要成為一個「成熟的大人」的肆語來說,依賴他人幫助正是在降低成長速度,沒有全靠自己踏出一條通路,可是一點也不心安理得。
嚴以律己的發言說的振振有辭,不過肆語大概沒考慮到,即使是「成熟的大人」也無法做到不和他人相互依賴。因為人類就是這麼樣能力有限的生物——吉令要肆語保持遊刃有餘的開朗心態也許真的是正解吧。
「才不會呢。因為小語總是一臉很憂鬱的樣子,所以才會一直被大家關心啊。如果小語能笑一笑的話,大家也不會總是替小語擔心,而且小語笑起來的時候很賞心悅目的,所以要多笑一點,來『smlie——!』」
立刻反駁肆語的看法,吉令嘟著嘴巴解釋肆語會被如此關照的原因,加強可以用「smlie」來應對困難的理由,說得貌似不太合理卻又完全不強詞奪理。為了讓肆語更信服這個方案,吉令順口就誇耀起肆語,然後伸出雙手試圖幫肆語推高嘴角,一起擺出專業級的可愛笑容。
「欸欸欸、等等······不要弄,唉,算了。」
「嘿嘿,小語果然還是要笑起來比較好看嘛。」
將要被吉令強行掛上大弧度笑臉,肆語手忙腳亂的擋住吉令伸過來的指頭,想要制止吉令這樣強迫的行為。不過吉令可是個神靈一般的奇妙存在,當然對肆語的行動模式瞭如指掌,處於劣勢的肆語完全不是吉令的對手,沒一會兒的反抗很快就顯然無效,肆語只好放棄掙扎讓吉令隨意去玩表情。
得逞的吉令一臉得意洋洋的燦笑著,白嫩的頰面因為欣喜而浮上一層淡粉色,打心底誠摯的稱讚肆語的笑臉,鼓勵鬱悶的肆語能維持如此笑顏久一些。
「這算什麼啊,笑起來很好看也不能幹麻吧?」
被一個笑容燦爛的可愛少年誠懇的讚賞,肆語還是不禁為此害臊起來。不過性格內斂的肆語可不會老實表現,而是先提出質疑來掩蓋內心波動的小雀躍,不好意思立刻認同吉令的誇耀。
「好看的『smlie』很有用啊,看到身邊有人經常笑容燦爛的樣子,自然就會被感染幸福快樂的心情喔。就像小語在很憂鬱的時候看到吉令的笑容,小語的心情很快就會變好很多,這個就是吉令把幸福快樂帶給小語的方法啊。」
慣例似的向肆語解釋,吉令已經習以為常肆語這種傲嬌式的口是心非反應,所以從容不迫的繼續疊加「smlie」很好用的理由,而「smlie」正好也是吉令用來面對任何事時最擅長的技能。
「是這樣嗎?感覺很像是在瞎掰的啊······隨便你怎麼說吧,你高興就好。」
雖然肆語沒有單純到就這麼輕易相信吉令的一派胡言,但看在吉令已盡可能自圓其說的份上,肆語還是承認了如此一說。畢竟如果再不和吉令妥協的話,肆語大概就要一直被吉令強行「smlie」。就當作是在哄騙小孩子,稍微信服一下這個風趣的方法也不是不可行。
花了三寸之舌來說服終於有了成果,吉令才滿意的放過肆語那總是提不起來的嘴角,回到乖巧安份的站姿,並且把剛剛捉弄肆語的雙手收到背後擺放。
吉令知道肆語拒絕幫助的原因是很害怕自己無能為力,在父母親因為債務問題而爭吵的那時,肆語尚且是個懵懂的孩子,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個普通的家庭逐漸走向暴力與血腥。從小就陪伴在肆語身邊的吉令,是世上唯一能感同身受的存在——因為理解、因為共情,所以吉令也比任何「人」希望能為肆語做點什麼事。在肆語執意孤立自己的狀況下,吉令自然想盡可能幫肆語在「依賴」與「自立」之間取得平衡。
「小語,雖然吉令說要幫你想出辦法來解決問題,不過這並不是吉令打算要負擔所有責任的意思喔。吉令雖然是獨立的靈體,但吉令也是小語心裡的一部分。一直以來吉令就是負責給小語提供想法,然後讓小語決定怎麼實行,所以吉令只是在盡自己的本分而已,要不要付諸行動、有沒有勇氣去行動,還是要依靠小語你自己的意志。」
「我自己的意志······嗎?」
一番鬧騰之後,吉令正經起來談論自身存在的意義,少有的露出了嚴肅表情。
依賴也好、自立也好,既然選擇了要活在這個世界上,其實就已足夠稱自己為有勇氣的人了。死亡與毀滅雖然令一般人懼怕,但卻是隨時都能走上的一條路,願意活著去面對不想面對的人事物,去尋找自身的可能性和價值,像這樣活下來的肆語早已稱得上堅強。選擇活著所需要的勇氣遠比選擇死亡要來得多,而這正也是肆語依靠自己的意志選擇做出的、重要的行動。
為了陪伴這樣勇敢的肆語,吉令會想分擔一些重擔也是當然的。
「嗯,就是這樣沒錯喔。吉令覺得小語可以按照自己的步調,一步一步把這些繁雜的事解決就好,操之過急的話會適得其反。而且啊,琉香姐姐跟傅大哥都說過可以依賴他們,他們也都是值得信賴的人。這是小語自己建立出來的人際關係,讓他們幫助並不是軟弱的表現,朋友的助力也是你自己獲取而來的力量。」
再次被吉令提點的肆語陷入了沉思,喃喃複述自己能力可及的事,一旁的吉令便接著詳述下去。信任肆語一定能理解,吉令紫水晶般的雙眸閃起亮光,注視著正在思索的肆語,希望肆語能明白自己並沒有一無是處,肆語早已因為純粹的性格,結交了屬於自己的人脈。
「雖然你這麼說,但我們也算不上是什麼朋友。不管是學姐還是傅先生,他們都只是在同情我所以才想幫助我的而已吧?不過你說的也沒錯,既然我還沒有被所有人放棄,那我的確應該適當的回應一下他們才對。稍微變得開放一點去和其他人交流,或許對事情真的會比較有幫助。」
不白費吉令的脣舌,肆語最後還是把話給聽入耳了。但是經歷過家庭破碎的肆語對周遭的「人」已經不太有信任感,當然不認為自己擁有所謂的「朋友」。掛上一副看淡人情冷暖的臉,質疑「朋友」這一說法——質疑歸質疑,肆語仍是認同應該適當藉助他人之力這一點,姑且也算是想通了。
「可是啊······你也知道我不可能像那些自來熟的人一樣,那麼厚臉皮的和別人分享自己的事,我會不好意思啊。」
想法有了但實際執行又是另一回事,肆語深知自己的優缺點和目前能力所及之處,辦不到的事自然就主動老實招來。
雖然肆語常被吉令調侃是個不坦率的「傲嬌」,明明很樂意與他人往來卻總是一副冷漠的樣子,但肆語在應該誠實以對的時候,反倒又比任何人都來得直接、誠懇,甚至是毫不忌諱言辭的、直白的實話實說。
「唔嗯,說的也是耶······欸嘿,小語雖然平常都不太坦率的樣子,不過該誠實的時候卻很誠實呢。說起來這點就是小語需要慢慢學會的事,如果小語面對其他人的時候,也能夠像和吉令說話的時候一樣,不要顧慮太多想說什麼直接說出來就好了。」
即便是有些羞澀的承認,肆語還是向吉令坦白為難之處了。被肆語提醒這點的吉令也是才剛意識到,畢竟吉令是肆語的心情垃圾桶,向來肆語對吉令都是有話直說,但這也只限定吉令這一個「靈體」而已。
意識到肆語只對自己吐露心聲,吉令不禁雙手交叉胸前感嘆。作為一個人的心靈支柱,只有傾聽和給予意見是不夠了,協助肆語去廣結善緣,也是吉令現在應該嘗試的事。
「我也想啊,不過說錯話會被討厭吧?有時候不如什麼話都別說······畢竟其他人不像吉令一樣,就算我什麼也沒說,你也會知道我的意思,我們之間當然也沒有不知道怎麼溝通的問題。」
溝通問題是肆語難以跨越的難關,無法和吉令以外的靈魂有所聯繫,甚至是害怕聯繫上之後會產生衝突;因為膽怯於那種被厭惡的感覺,所以連稍微接觸都變得抗拒不已。如此無奈弄皺了肆語的眉間,深切明白自己的困境與弱點卻無從克服,難以跨越的難關加疊重重障礙,這令肆語 萬分懊惱。
此時此刻甚至還忍不住異想天開的奢望,像吉令這般特別的存在若是能多幾個就再好不過了。
「這個就是小語的不好了。因為怕說錯話所以就乾脆不說,這樣自然就少了很多練習溝通的機會。小語應該對自己有信心一點,就算說錯話也沒關係,人類本來就不是完美的,比起擔心自己說出來的話是不是正確的,小語應該更注重是不是有表達出自己的想法才對。」
抽出交叉在胸前的手,伸著食指指了指肆語,吉令搖搖頭譴責,造成溝通不良的原因,顯然就是肆語太輕易放棄與人溝通。
雖然吉令對肆語向來都是溫柔體貼,但在必要之時可不會留情面,應當戳破的缺點絕不放過。
「所以從現在開始要好好練習多說一點話了呀!其實小語是很聰明懂事的孩子,擔心自己說錯話反而一點也不必要。相信吉令,小語是可以儘管表達意見的人,吉令一直都在小語身邊,這點吉令可以保證,小語就算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也不會有問題。如果是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聊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也行,根據吉令的觀察,不管是琉香姐姐還是傅大哥,他們絕對都很樂意跟小語閒聊的喔。」
再次幫肆語找到新目標,吉令得意的雙手叉腰、抬頭挺胸,信心滿滿的宣布肆語接下來要努力的方向,並且掛保證這是努力就會有收穫的方案。肆語的個性雖孤僻又膽小,但在「努力」這方面可是能夠做得非常出色。吉令明白肆語是只要願意去做就能做得很好的孩子,吉令負責觸發契機就足夠了,對肆語的個性熟悉不過的吉令相當確定。
看著非當事人的吉令一副幹勁滿滿的模樣,莫名欣慰的感覺湧上心頭。這樣活潑開朗、積極向上的可愛孩子在肆語面前展現著蓬勃朝氣,即使是心緒沉重的肆語也很難不跟著敞開胸懷、笑容燦爛起來——吉令的存在是讓肆語感到羨慕的,也許身為未知存在的「吉令」正是肆語理想的模樣。
「話是這麼說的沒錯,但是······算了,你說的都對。」
彼此作為「家人」相處多年,不只有吉令了解肆語,肆語也十分清楚吉令是個怎麼樣的孩子。即便還有許多現實的考量想要提出來討論,但肆語還是打算先自行消化了,畢竟——吉令是最了解肆語的「家人」,也是最懂得為肆語指引方向的「守護神」。
「雖然不知道你是哪來的自信覺得我可以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不過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我就相信你。不論如何我還是要謝謝你,謝謝你還願意肯定我一些事······」
想吐槽吉令在瞎鬧的部分很多,但肆語最後選擇了一同附和。和吉令這一番打打鬧鬧的談心過後,今日累積的鬱悶與不愉快確實削減不少,大概是今晚可以安心睡上一覺的程度。
排解迷惑之後,肆語便立刻嘗試坦率的答謝吉令,並且熱情的獻上擁抱,伸手將眼前的吉令摟進懷裡,把吉令當作寵物貓咪似的貼近身軀,感受、交流彼此的生命力與靈魂——這大概是肆語活在世上十幾年來難得的一次撒嬌。
「唔喔······欸嘿嘿,小語是在跟吉令撒嬌嗎?這樣就對了,小語可以多多像這樣開放一點的表現自己的心情,以後除了跟吉令抱抱以外也要跟其他人抱抱喔。」
由於這難得的擁抱來得太突然,沒有準備好的吉令便驚呼了一聲。能收到如此的擁抱吉令很高興,空下的雙手馬上就回抱過去,搭在肆語的後背上,然後像在安撫孩童一般的輕輕順著背部撫摸。
吉令明白肆語至今能親近的對象 仍然只有吉令而已,但還是以逗弄的口吻說道,要肆語也用這種非常親暱的方式去對待他人。
根據事態的判斷,吉令並沒有一昧給肆語精神滿滿的鼓舞,而是盡可能體諒被「現實」搞得疲憊不堪的肆語,想辦法在進退維谷之際找出突破口。
畢竟人生就像一場長途奔馳的馬拉松,而吉令是從起點開始就和肆語相隨的夥伴。在已經精疲力竭的人面前鼓舞、加油是無用的,和人生的夥伴一同駐足一會兒,伸出攙扶的手等待落後的那一方能再次邁步向前——這回吉令幫助肆語的方式正是如此。
「不可能,那種裝熟的事對其他人辦不到啦。而且我只想抱你而已······也只有我們的關係才能這樣抱吧?」
捨不得放開吉令的雙手持續擁抱著,肆語坦然接受吉令的安撫,但是嘴上沒有少反駁一句吉令的玩笑話。依偎吉令嬌小卻結實的身軀,肆語的語氣已經變得較放鬆一些,嘀嘀咕咕宣示著自己只和吉令有如此親密的關係。
「才不會呢,如果小語願意的話,一定也有機會能像這樣跟其他人抱抱······」
聽見肆語喃喃自語的話,吉令立刻反對這一言論,口氣相當認真且嚴肅的預言著。沒有人知道吉令是何來的信念,明明知道肆語連最基本的與人互動都有困難,卻還是誠懇的認為肆語絕對有可能和吉令以外的「靈魂」有所親近與接觸。
「你在開玩笑吧?還刻意說得那麼正經的樣子,那種不適合我的事我連想都不敢想,更別說是真的去做了。」
肆語不敢置信如此了解自己的吉令,居然一臉正經的說出這般誇誕言論,下意識就認定吉令絕對是說笑的。不過吉令鎮靜的氣息卻透露出「這絕非玩笑」的意思,依偎在吉令的懷抱裡,肆語莫名能夠清楚感受到。
「世界上就是經常充滿不可預料的事,就算原本認為絕對不可能發生,實際上卻絕對有可能突然就發生了——那說不定就是命運呢······唔嗯,不太對,因為是命運所以才會也許不一定呢!」
回答肆語的疑惑,但卻口吐意味深長的話,吉令稀罕的苦惱深思起來。總是無所不知的吉令,竟然也有需要認真考慮的時候,而且還是不確定的答案。
不過吉令如此的考量貌似也並非不合理······正所謂世事難預料。
太過哲學的話讓肆語聽得懵懂,但是因為隱約能感悟到其中的哲理,所以就沒再多向吉令問個究竟。身心俱疲的肆語現在只想安然度過剩下沒幾個小時的今日,享受和吉令獨處的恬適時光,繼續窩在安全無憂的懷抱裡,暫時躲避一切繁雜的人生瑣務。
「也許就像你說的,真的不一定吧······唉,好累,不想管這些事,總覺得好想哭、好無力······」
承認吉令的理論、相信毫無根據的說詞,窩在吉令的懷裡,肆語沒理由不信任那信誓旦旦的脣舌,所以複述著並默默期許命運能如此運行。
爭論不可測的未來是無意義的,深知這點而對前景不抱有希望,悲傷與惋惜之感一齊湧上,接著就訴苦起想要放棄卻無法放棄的無可奈何。
「想哭的話還是直接哭出來比較好喔,而且吉令就在這裡,可以馬上安慰你。」
「哈哈,明明就沒什麼事幹麻哭呢······可能只是因為現在家裡沒有其他人,所以好像很適合鬼吼鬼叫吧。」
善解人意的吉令體貼已經受盡折磨的肆語,鼓勵肆語別多顧忌盡情發洩,因為能傾聽的「靈魂」就近在身旁而已,無論是多麼艱巨繁重、無可挽救的厄事,有能分擔總是較輕鬆一些。不過肆語並不買單這份好意,沒有滴把眼淚反而嘲笑起來,嘲笑起自己的脆弱,嘲笑起自己為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愁苦,然後藉口是氣氛淒涼,才會不禁心生感傷。
「沒事才怪。小語明明有很多事都想盡情的哭出來,只是一直悶在心裡沒有哭而已。明明不用假裝自己很堅強也可以,小語畢竟還算是個孩子嘛······」
這刻意輕蔑自身的笑讓吉令不太認可,便噘起嘴否定肆語的說詞,畢竟肆語可是吉令珍視的守護對象,怎麼可能讓肆語獨吞委屈。雖然在形貌上是吉令長得比肆語更年幼,但年齡和樣貌並不影響吉令是個守護者的身分,對吉令來說肆語仍舊是被照顧的「小語」。
「我已經不算是小孩子了啦。明明你還比我更像小孩子,結果反而是你把我當成小孩在照顧嗎?我可沒有想要繼續當個呆呆傻傻的小朋友啊。」
「當一下小朋友也沒有關係啊,俗話不是說要保持童心才能享受人生嗎?不過,小語現在應該是累了所以才會有點感傷吧,畢竟小語一直很努力的想生活下去嘛。」
依舊被當成受照顧的對象讓肆語不是很愉快,反過來也噘起嘴駁回吉令的認知。明明剛才都認真談過嚴肅的話題,吉令也不是不知道現在肆語的目標是成為獨立自主的「成人」,結果話題繞一圈回來還是在安撫「小孩」。
但吉令可不認為自己的說法有誤,還以所謂的「俗話」作為論證,表示童心未泯好處多,並且為如此論點感到得意、確切,最後順道推測了一下讓肆語感傷的可能原因。
「嗯,對吧。大概是真的很累了······再抱一下就去洗澡、看一下書然後再睡覺。」
懶得再和吉令爭執幼稚的問題,肆語默認了所有論點。已承受好一番折磨的肆語現在只想多花一點時間在治癒心靈上,哪怕只是多一秒。
「呼呵呵,小語果然還是愛撒嬌的······是說,不知道小語會不會因為去擁抱了其他人,之後就忘了回來再抱抱吉令呢?」
不論如何最後仍然受到肆語的依賴,吉令不禁為此竊笑起來,調侃口嫌體正直的肆語,說著要追求成熟結果還是頼在吉令的擁抱裡不想離開。然而笑得正和藹的吉令,突然就冒出感慨的口氣,問著已經累得不太可能給予認真回覆的肆語,一個莫名奇妙的問題,且異常的嚴肅、憂傷、沉悶。
「你在跟我開玩笑嗎?我怎麼可能把吉令忘了,為什麼突然想到這樣問?」
「欸嘿,沒什麼就問問而已,小語不用在意也沒關係的······」
「嗯,沒事就好······」
雖然意識已經因為疲勞而迷糊,但聽見吉令這樣反覆的忽然就來一句不合常理的話,肆語還是不敢置信的拔高音量質問。再怎麼無情無義,肆語都不認為自己可能成為那種忘恩負義的人,會忘了從小到大始終不離不棄的守護神。肆語理所當然板起臉孔,用疑問駁回吉令那奇怪的問題。
不過吉令貌似沒有想得到回覆,馬上就轉變為淘氣的語調,彷彿剛才提問的其實並非是吉令本尊一樣。為了掩蓋尷尬的氣氛,吉令便以開朗的笑聲矇混過去了。
吉令的態度讓肆語感到十分奇怪,可是肆語現在已經沒有餘力再計較任何事,只好對這摸不著頭緒的疑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吉令再怎麼樣也不可能懷有不妥的心思,肆語就不把此事放在心上,繼續蜷縮在吉令的懷裡,直到被療癒得心滿意足為止。
而今日就在此落下帷幕,被珍惜的當下所享受的這份安寧不知還能維持多久,懷抱著如此疑惑和不安等待,等待完全是個未知數的明日到來,甚至無法保證這個未知數存在多少安全性、是否有希望。保持這種心情緩緩闔上眼皮,戰戰兢兢的迎接其實也沒有特別期待的未來。
不過就這麼恐懼與擔憂下去也無濟於事,一旦選擇活下去就得面對現實,面對受命運所操控的現實,然而命運也終究會迎來結果。
不論作為何物,終會有消逝的一日,那就是命運······
如同吉令所擔心的,即使是一直都在身旁的、看似永遠相伴的事物,也終有一天可能會消失、會遺忘、會不知不覺就當作不曾存在過。只要那是註定走向的未來,所有的可能便是存在的——命運正是這般無情且不可理喻。
倘若消失的是那份恐懼感就再好不過了······如此一來,也能從過往的陰影裡走出,無需再承受恐懼帶來的悲傷和哀怨,以及無人諒解的孤獨感。
人類可是相當脆弱的,因為不知死亡何時到來所以恐懼著,害怕某天突然就會意外的被一支筆刺死,便萌生各種不同的精神恐懼症,而為了避免死亡的命運指向自己,那揮之不去的恐懼將指使人身不斷避難、逃生,並且度過數月、數年——一切大概只是為了活下去吧?
為了敘寫名為人生的故事;為了敘寫可悲無聊的故事;為了敘寫追求意義的故事,為了敘寫這麼一個遭受死亡的恐懼所追逐的、渺小的故事。
但就算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小故事,也仍然會持續在這個世界上撰寫下去。
其實沒有人會真正被世界拋棄,命運的齒輪需要不斷在世界上運轉,任何作為齒輪的人們都逃避不掉。即便死亡了,也還會作為死者和現世勾結不清,進而影響生者(被留下來的活人)的遭遇與難以放下的過往掛念······
「所以今後我們也一起繼續努力的活下去吧,小語。」
「呼••••••」
傅先生的離開讓肆語鬆一口氣,因為家裡沒有任何「外人」和「奇怪的男人」了,現在是屬於自己片刻安寧的時間,所以「放輕鬆」這件事就變得非常容易。
沒有自主決定權的母親該如何處置——這是直到剛才都讓肆語苦惱糾結的問題,雖然這個問題早已被當作不存在許久,但應該面對的事總是逃避不了。
不過肆語其實並沒有看上去那麼孤立無援,因為這個危機四伏、適者生存的世界還是留給了肆語一線希望,在如此凡事都莫可奈何的事態下,還有一個總是能指點明路的存在——能陪伴肆語的「家人」。
「小語,不要這樣嘆氣嘛。」
每當生活感到無助又無力之時,那唯一的精神支柱總是不會缺席,立刻就能在恰好的時機出現。伸出一隻小手輕撫著肆語的頭髮,用著只有真正的小孩子才擁有的稚嫩口吻,純真的拒絕這消極情緒。
不過很可惜,這次吉令的呼喚沒有讓肆語很快就打起精神。貌似是因為身心俱疲的關係,肆語仍處在精神恍惚的狀態,不僅沒有對憑空出現的吉令露出安心的微笑,甚至連抬頭看一眼都沒有。
「小語——!有聽到嗎?」
「我知道啊!不要垂頭喪氣、要振作起來,你說過很多次了我當然知道啊!」
看著毫無反應的肆語,吉令只好提高音量再一次呼喊,為了加重語調還握起了雙拳協助出力,就怕都如此奮力呼喚肆語仍失魂落魄的無法回應。
不過這次吉令的關心貌似出了些誤差,肆語不像以往立刻認同吉令,反而任性的對吉令嘶吼咆哮。把內心積攢的壓力全數拋出,就像一座石磚堆砌的高牆,突然被怪力踢倒而如雪崩似的倒塌。
因為自身懦弱無能而改變不了現狀,這讓一直試圖自立自強的肆語飽受困苦。這些憤恨的吼叫其實不是發洩,而是對社會現實的吶喊,吶喊著已被視為合理的「強迫性積極人生觀」,對於身處貧困境地卻得付出更多來換取平等的現實感到不滿、抗拒。
平時總是慣於忍氣吞聲的肆語忽然就爆發,把本來只是想加油打氣的吉令給嚇得後退幾步,甚至收起常駐在臉上的天真笑容。不過肆語會如此沉不住氣算是預料之內的事,所以吉令並沒有真的非常訝異,而是淡定的等待肆語的情緒逐漸冷卻。
「抱歉,嚇到你了。我只是已經有點忍不住••••••」
意識到自己沒有管控好情緒,肆語連忙向吉令道歉,同時也喟嘆著快要到達極限的耐性。因為不知何時才能擺脫孤苦無依的處境,所以在前途未卜的路上走得心力交瘁;畢竟肆語並沒有健全的父母能作為引路明燈,所謂的「未來」便像是一條陰暗狹長的隧道,無法明確得知是否能見到光明而無力邁步。
「沒事喔,吉令都知道。」
一旁的吉令輕聲應答,很快又恢復平時溫和純真的笑容,以最簡短的語句表達體諒。而這樣的話從有如守護神般的吉令說出口,不僅非常有說服力,還有難能可貴的「可靠的感覺」。
「我真的不知道應該怎麼做,一切都發生得好突然,好像一回過神來整個世界都不是自己認識的樣子••••••我到底還應不應該在乎母親的意見,還是聽傅先生的話讓母親給專人照顧?我已經搞不清楚現在究竟是母親不肯放過我,還是我不肯放過我自己••••••」
因為吉令的可靠所以就卸下了防備,讓承受孤獨的身體自然的顫抖,雙手環胸抱著自己並蜷縮起來,闡述境遇的聲音也受顫抖的身體所影響而波動。委屈得像是被棄養在路邊的流浪動物,肆語不明白應該將至今發生的一切視為考驗,還是應該去怨恨過去的造孽之人——那對沒有負起養育責任的「父母」。
雖然後果終究是只有肆語承擔而已。
「我不明白啊,明明母親已經瘋瘋癲癲的了,為什麼還能固執的要留在家裡,如果他不想離開的話我也沒辦法啊。」
苦思著已經得不到答案的難題,雖然像是在把責任歸咎到一個神智不清的人身上,但「現實」本來就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活在「現實」的人,即使精神已疲乏無力,還是得設法融入「現實」以求生存。為此而咒罵自己的母親是否不孝已不重要,肆語不過是想把責任還給事主身上罷了,滿是無奈的訴說、忍氣吞聲的接受,終究已成定局。
看著已放開緊繃神經的肆語吐露心事,吉令在一旁乖巧的傾聽著。此時應沉默勝於長篇道理,吉令的判斷不會有錯,比起不合宜的鼓舞激勵,還是溫順的側耳細聽更設身處地一些。
「呼唉••••••雖然不回覆傅先生他應該也不會怎麼樣,但是他真的好麻煩、好難應付、好難相處••••••誰會知道要怎麼跟一個怪大叔相處,為什麼我身邊都是一堆奇怪的人啊啊!」
說著說著又嘆了個大氣,隨後就是抱怨一番前腳剛走的傅先生,然後便開始像小孩子鬧脾氣般的吶喊,氣憤自己是這種容易招惹厄運的體質。
用盡最後的力氣吶喊,疲憊的身體便因為無力支撐而自然向後傾倒,靠上沙發椅背並稍微仰起頭,在意著並且盡力思索自己悲哀的人生,像個受盡生活折磨的成年人一樣頹廢。
「小語,其實這些事也沒有很難解決喔。尤其是那個傅大哥,雖然他是個蠻特別的人,不過要應付他是很容易的。」
「怎麼說?」
等到肆語終於體力不支而停下連環抱怨,吉令才掛起平時標準的無邪笑容,緩緩說道自己已有應對方案,甚至聲稱和那陰陽怪氣的傅先生相處可以得心應手。
本來已經打算放鬆精神、放棄面對的肆語,聽了吉令自信滿滿的誇口大話,立即被勾起興趣詢問。雖然肆語沒有正臉面向吉令,但是想聽取有效意見的心情倒是一點都沒藏。
「這個很簡單啊,就算是小語也能很快就學會,只要像這樣:『Smlie——!』就可以了。」
見肆語貌似有感興趣,吉令便動起身子晃到肆語面前,雙手的食指戳著自己軟嫩的臉頰,把兩邊嘴角向上提高拉出大大的微笑彎曲幅度,眨了眨兩顆又圓又亮像寶石一般的眼睛,動作定格在有如教科書範本的專業笑臉。吉令認真向肆語展示面對人該有的親切表情——「Smlie」就是吉令號稱可以拿來應付傅先生的最佳方法。
「噗咳••••••」
在吉令一副故作正經的秀出微笑教學後,肆語沒忍住笑意而噴笑一聲,本應該為了苦惱之事保持淡定態度,卻還是抵不過這突如其來的耍寶攻勢。
「雖然現在的狀況確實是很棘手,但我們可以開朗的去面對。不管是怎麼對付有蕥姐姐幹的壞事,怎麼報答琉香姐姐,還有怎麼應付奇怪的傅大哥••••••一旦開始緊張和焦慮就絕對會想不出應對方法,所以讓自己冷靜下來笑一個比什麼都重要呢。」
不小心笑出聲音的肆語努力維持了鎮定,而注意到這點的吉令卻更加平靜的無視掉,接著就解釋起要肆語在這種煎熬的狀況下,要像個不知事態嚴重的孩子一樣傻笑的原因。
燙手山芋固然不好接入手,但越是危急的情勢就越需要冷靜的心態,這是常見的道理了。好在肆語是個容易被逗笑的個性,吉令能毫不費力的讓肆語脫離糾結的思路,如此一來肆語也能更順利的重整旗鼓,性格單純大概就是有這樣的好處。
「只要小語願意麵對困難,之後吉令一定會想出辦法解決問題的。小語就負責像這樣,用『smlie』去報答琉香姐姐和傅大哥的好意,讓他們知道幫助小語是有成果的就好了。」
一如往常老神在在的承攬重責大任,把最輕鬆但也是最重要的事交給肆語去做。雖然吉令只是一個沒有實體的虛有之物,但對肆語的厚愛不會少於父母親情,盡到作為「家人」的支持與協力,是吉令給已失去「親情」的肆語的補償。
「還以為你能有其他不一樣的想法了,結果到頭來你們一個一個都希望我能依賴別人,難不成你們都打算把我當成小寶寶不用長大嗎?而且你也知道我不是喜歡嬉皮笑臉的個性,莫名其妙突然對著他們笑眯眯的會看起來很蠢吧?」
吉令提出的解決方案顯然並不讓肆語滿意,憋著撐過笑勁之後就換上一副冷臉,指出這些善心者共通的盲點。對於迫切要成為一個「成熟的大人」的肆語來說,依賴他人幫助正是在降低成長速度,沒有全靠自己踏出一條通路,可是一點也不心安理得。
嚴以律己的發言說的振振有辭,不過肆語大概沒考慮到,即使是「成熟的大人」也無法做到不和他人相互依賴。因為人類就是這麼樣能力有限的生物——吉令要肆語保持遊刃有餘的開朗心態也許真的是正解吧。
「才不會呢。因為小語總是一臉很憂鬱的樣子,所以才會一直被大家關心啊。如果小語能笑一笑的話,大家也不會總是替小語擔心,而且小語笑起來的時候很賞心悅目的,所以要多笑一點,來『smlie——!』」
立刻反駁肆語的看法,吉令嘟著嘴巴解釋肆語會被如此關照的原因,加強可以用「smlie」來應對困難的理由,說得貌似不太合理卻又完全不強詞奪理。為了讓肆語更信服這個方案,吉令順口就誇耀起肆語,然後伸出雙手試圖幫肆語推高嘴角,一起擺出專業級的可愛笑容。
「欸欸欸、等等••••••不要弄,唉,算了。」
「嘿嘿,小語果然還是要笑起來比較好看嘛。」
將要被吉令強行掛上大弧度笑臉,肆語手忙腳亂的擋住吉令伸過來的指頭,想要制止吉令這樣強迫的行為。不過吉令可是個神靈一般的奇妙存在,當然對肆語的行動模式瞭如指掌,處於劣勢的肆語完全不是吉令的對手,沒一會兒的反抗很快就顯然無效,肆語只好放棄掙扎讓吉令隨意去玩表情。
得逞的吉令一臉得意洋洋的燦笑著,白嫩的頰面因為欣喜而浮上一層淡粉色,打心底誠摯的稱讚肆語的笑臉,鼓勵鬱悶的肆語能維持如此笑顏久一些。
「這算什麼啊,笑起來很好看也不能幹麻吧?」
被一個笑容燦爛的可愛少年誠懇的讚賞,肆語還是不禁為此害臊起來。不過性格內斂的肆語可不會老實表現,而是先提出質疑來掩蓋內心波動的小雀躍,不好意思立刻認同吉令的誇耀。
「好看的『smlie』很有用啊,看到身邊有人經常笑容燦爛的樣子,自然就會被感染幸福快樂的心情喔。就像小語在很憂鬱的時候看到吉令的笑容,小語的心情很快就會變好很多,這個就是吉令把幸福快樂帶給小語的方法啊。」
慣例似的向肆語解釋,吉令已經習以為常肆語這種傲嬌式的口是心非反應,所以從容不迫的繼續疊加「smlie」很好用的理由,而「smlie」正好也是吉令用來面對任何事時最擅長的技能。
「是這樣嗎?感覺很像是在瞎掰的啊••••••隨便你怎麼說吧,你高興就好。」
雖然肆語沒有單純到就這麼輕易相信吉令的一派胡言,但看在吉令已盡可能自圓其說的份上,肆語還是承認了如此一說。畢竟如果再不和吉令妥協的話,肆語大概就要一直被吉令強行「smlie」。就當作是在哄騙小孩子,稍微信服一下這個風趣的方法也不是不可行。
花了三寸之舌來說服終於有了成果,吉令才滿意的放過肆語那總是提不起來的嘴角,回到乖巧安份的站姿,並且把剛剛捉弄肆語的雙手收到背後擺放。
吉令知道肆語拒絕幫助的原因是很害怕自己無能為力,在父母親因為債務問題而爭吵的那時,肆語尚且是個懵懂的孩子,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個普通的家庭逐漸走向暴力與血腥。從小就陪伴在肆語身邊的吉令,是世上唯一能感同身受的存在——因為理解、因為共情,所以吉令也比任何「人」希望能為肆語做點什麼事。在肆語執意孤立自己的狀況下,吉令自然想盡可能幫肆語在「依賴」與「自立」之間取得平衡。
「小語,雖然吉令說要幫你想出辦法來解決問題,不過這並不是吉令打算要負擔所有責任的意思喔。吉令雖然是獨立的靈體,但吉令也是小語心裡的一部分。一直以來吉令就是負責給小語提供想法,然後讓小語決定怎麼實行,所以吉令只是在盡自己的本分而已,要不要付諸行動、有沒有勇氣去行動,還是要依靠小語你自己的意志。」
「我自己的意志••••••嗎?」
一番鬧騰之後,吉令正經起來談論自身存在的意義,少有的露出了嚴肅表情。
依賴也好、自立也好,既然選擇了要活在這個世界上,其實就已足夠稱自己為有勇氣的人了。死亡與毀滅雖然令一般人懼怕,但卻是隨時都能走上的一條路,願意活著去面對不想面對的人事物,去尋找自身的可能性和價值,像這樣活下來的肆語早已稱得上堅強。選擇活著所需要的勇氣遠比選擇死亡要來得多,而這正也是肆語依靠自己的意志選擇做出的、重要的行動。
為了陪伴這樣勇敢的肆語,吉令會想分擔一些重擔也是當然的。
「嗯,就是這樣沒錯喔。吉令覺得小語可以按照自己的步調,一步一步把這些繁雜的事解決就好,操之過急的話會適得其反。而且啊,琉香姐姐跟傅大哥都說過可以依賴他們,他們也都是值得信賴的人。這是小語自己建立出來的人際關係,讓他們幫助並不是軟弱的表現,朋友的助力也是你自己獲取而來的力量。」
再次被吉令提點的肆語陷入了沉思,喃喃複述自己能力可及的事,一旁的吉令便接著詳述下去。信任肆語一定能理解,吉令紫水晶般的雙眸閃起亮光,注視著正在思索的肆語,希望肆語能明白自己並沒有一無是處,肆語早已因為純粹的性格,結交了屬於自己的人脈。
「雖然你這麼說,但我們也算不上是什麼朋友。不管是學姐還是傅先生,他們都只是在同情我所以才想幫助我的而已吧?不過你說的也沒錯,既然我還沒有被所有人放棄,那我的確應該適當的回應一下他們才對。稍微變得開放一點去和其他人交流,或許對事情真的會比較有幫助。」
不白費吉令的脣舌,肆語最後還是把話給聽入耳了。但是經歷過家庭破碎的肆語對周遭的「人」已經不太有信任感,當然不認為自己擁有所謂的「朋友」。掛上一副看淡人情冷暖的臉,質疑「朋友」這一說法——質疑歸質疑,肆語仍是認同應該適當藉助他人之力這一點,姑且也算是想通了。
「可是啊••••••你也知道我不可能像那些自來熟的人一樣,那麼厚臉皮的和別人分享自己的事,我會不好意思啊。」
想法有了但實際執行又是另一回事,肆語深知自己的優缺點和目前能力所及之處,辦不到的事自然就主動老實招來。
雖然肆語常被吉令調侃是個不坦率的「傲嬌」,明明很樂意與他人往來卻總是一副冷漠的樣子,但肆語在應該誠實以對的時候,反倒又比任何人都來得直接、誠懇,甚至是毫不忌諱言辭的、直白的實話實說。
「唔嗯,說的也是耶••••••欸嘿,小語雖然平常都不太坦率的樣子,不過該誠實的時候卻很誠實呢。說起來這點就是小語需要慢慢學會的事,如果小語面對其他人的時候,也能夠像和吉令說話的時候一樣,不要顧慮太多想說什麼直接說出來就好了。」
即便是有些羞澀的承認,肆語還是向吉令坦白為難之處了。被肆語提醒這點的吉令也是才剛意識到,畢竟吉令是肆語的心情垃圾桶,向來肆語對吉令都是有話直說,但這也只限定吉令這一個「靈體」而已。
意識到肆語只對自己吐露心聲,吉令不禁雙手交叉胸前感嘆。作為一個人的心靈支柱,只有傾聽和給予意見是不夠了,協助肆語去廣結善緣,也是吉令現在應該嘗試的事。
「我也想啊,不過說錯話會被討厭吧?有時候不如什麼話都別說••••••畢竟其他人不像吉令一樣,就算我什麼也沒說,你也會知道我的意思,我們之間當然也沒有不知道怎麼溝通的問題。」
溝通問題是肆語難以跨越的難關,無法和吉令以外的靈魂有所聯繫,甚至是害怕聯繫上之後會產生衝突;因為膽怯於那種被厭惡的感覺,所以連稍微接觸都變得抗拒不已。如此無奈弄皺了肆語的眉間,深切明白自己的困境與弱點卻無從克服,難以跨越的難關加疊重重障礙,這令肆語 萬分懊惱。
此時此刻甚至還忍不住異想天開的奢望,像吉令這般特別的存在若是能多幾個就再好不過了。
「這個就是小語的不好了。因為怕說錯話所以就乾脆不說,這樣自然就少了很多練習溝通的機會。小語應該對自己有信心一點,就算說錯話也沒關係,人類本來就不是完美的,比起擔心自己說出來的話是不是正確的,小語應該更注重是不是有表達出自己的想法才對。」
抽出交叉在胸前的手,伸著食指指了指肆語,吉令搖搖頭譴責,造成溝通不良的原因,顯然就是肆語太輕易放棄與人溝通。
雖然吉令對肆語向來都是溫柔體貼,但在必要之時可不會留情面,應當戳破的缺點絕不放過。
「所以從現在開始要好好練習多說一點話了呀!其實小語是很聰明懂事的孩子,擔心自己說錯話反而一點也不必要。相信吉令,小語是可以儘管表達意見的人,吉令一直都在小語身邊,這點吉令可以保證,小語就算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也不會有問題。如果是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聊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也行,根據吉令的觀察,不管是琉香姐姐還是傅大哥,他們絕對都很樂意跟小語閒聊的喔。」
再次幫肆語找到新目標,吉令得意的雙手叉腰、抬頭挺胸,信心滿滿的宣布肆語接下來要努力的方向,並且掛保證這是努力就會有收穫的方案。肆語的個性雖孤僻又膽小,但在「努力」這方面可是能夠做得非常出色。吉令明白肆語是只要願意去做就能做得很好的孩子,吉令負責觸發契機就足夠了,對肆語的個性熟悉不過的吉令相當確定。
看著非當事人的吉令一副幹勁滿滿的模樣,莫名欣慰的感覺湧上心頭。這樣活潑開朗、積極向上的可愛孩子在肆語面前展現著蓬勃朝氣,即使是心緒沉重的肆語也很難不跟著敞開胸懷、笑容燦爛起來——吉令的存在是讓肆語感到羨慕的,也許身為未知存在的「吉令」正是肆語理想的模樣。
「話是這麼說的沒錯,但是••••••算了,你說的都對。」
彼此作為「家人」相處多年,不只有吉令了解肆語,肆語也十分清楚吉令是個怎麼樣的孩子。即便還有許多現實的考量想要提出來討論,但肆語還是打算先自行消化了,畢竟——吉令是最了解肆語的「家人」,也是最懂得為肆語指引方向的「守護神」。
「雖然不知道你是哪來的自信覺得我可以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不過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我就相信你。不論如何我還是要謝謝你,謝謝你還願意肯定我一些事••••••」
想吐槽吉令在瞎鬧的部分很多,但肆語最後選擇了一同附和。和吉令這一番打打鬧鬧的談心過後,今日累積的鬱悶與不愉快確實削減不少,大概是今晚可以安心睡上一覺的程度。
排解迷惑之後,肆語便立刻嘗試坦率的答謝吉令,並且熱情的獻上擁抱,伸手將眼前的吉令摟進懷裡,把吉令當作寵物貓咪似的貼近身軀,感受、交流彼此的生命力與靈魂——這大概是肆語活在世上十幾年來難得的一次撒嬌。
「唔喔••••••欸嘿嘿,小語是在跟吉令撒嬌嗎?這樣就對了,小語可以多多像這樣開放一點的表現自己的心情,以後除了跟吉令抱抱以外也要跟其他人抱抱喔。」
由於這難得的擁抱來得太突然,沒有準備好的吉令便驚呼了一聲。能收到如此的擁抱吉令很高興,空下的雙手馬上就回抱過去,搭在肆語的後背上,然後像在安撫孩童一般的輕輕順著背部撫摸。
吉令明白肆語至今能親近的對象 仍然只有吉令而已,但還是以逗弄的口吻說道,要肆語也用這種非常親暱的方式去對待他人。
根據事態的判斷,吉令並沒有一昧給肆語精神滿滿的鼓舞,而是盡可能體諒被「現實」搞得疲憊不堪的肆語,想辦法在進退維谷之際找出突破口。
畢竟人生就像一場長途奔馳的馬拉松,而吉令是從起點開始就和肆語相隨的夥伴。在已經精疲力竭的人面前鼓舞、加油是無用的,和人生的夥伴一同駐足一會兒,伸出攙扶的手等待落後的那一方能再次邁步向前——這回吉令幫助肆語的方式正是如此。
「不可能,那種裝熟的事對其他人辦不到啦。而且我只想抱你而已••••••也只有我們的關係才能這樣抱吧?」
捨不得放開吉令的雙手持續擁抱著,肆語坦然接受吉令的安撫,但是嘴上沒有少反駁一句吉令的玩笑話。依偎吉令嬌小卻結實的身軀,肆語的語氣已經變得較放鬆一些,嘀嘀咕咕宣示著自己只和吉令有如此親密的關係。
「才不會呢,如果小語願意的話,一定也有機會能像這樣跟其他人抱抱••••••」
聽見肆語喃喃自語的話,吉令立刻反對這一言論,口氣相當認真且嚴肅的預言著。沒有人知道吉令是何來的信念,明明知道肆語連最基本的與人互動都有困難,卻還是誠懇的認為肆語絕對有可能和吉令以外的「靈魂」有所親近與接觸。
「你在開玩笑吧?還刻意說得那麼正經的樣子,那種不適合我的事我連想都不敢想,更別說是真的去做了。」
肆語不敢置信如此了解自己的吉令,居然一臉正經的說出這般誇誕言論,下意識就認定吉令絕對是說笑的。不過吉令鎮靜的氣息卻透露出「這絕非玩笑」的意思,依偎在吉令的懷抱裡,肆語莫名能夠清楚感受到。
「世界上就是經常充滿不可預料的事,就算原本認為絕對不可能發生,實際上卻絕對有可能突然就發生了——那說不定就是命運呢••••••唔嗯,不太對,因為是命運所以才會也許不一定呢!」
回答肆語的疑惑,但卻口吐意味深長的話,吉令稀罕的苦惱深思起來。總是無所不知的吉令,竟然也有需要認真考慮的時候,而且還是不確定的答案。
不過吉令如此的考量貌似也並非不合理••••••正所謂世事難預料。
太過哲學的話讓肆語聽得懵懂,但是因為隱約能感悟到其中的哲理,所以就沒再多向吉令問個究竟。身心俱疲的肆語現在只想安然度過剩下沒幾個小時的今日,享受和吉令獨處的恬適時光,繼續窩在安全無憂的懷抱裡,暫時躲避一切繁雜的人生瑣務。
「也許就像你說的,真的不一定吧••••••唉,好累,不想管這些事,總覺得好想哭、好無力••••••」
承認吉令的理論、相信毫無根據的說詞,窩在吉令的懷裡,肆語沒理由不信任那信誓旦旦的脣舌,所以複述著並默默期許命運能如此運行。
爭論不可測的未來是無意義的,深知這點而對前景不抱有希望,悲傷與惋惜之感一齊湧上,接著就訴苦起想要放棄卻無法放棄的無可奈何。
「想哭的話還是直接哭出來比較好喔,而且吉令就在這裡,可以馬上安慰你。」
「哈哈,明明就沒什麼事幹麻哭呢••••••可能只是因為現在家裡沒有其他人,所以好像很適合鬼吼鬼叫吧。」
善解人意的吉令體貼已經受盡折磨的肆語,鼓勵肆語別多顧忌盡情發洩,因為能傾聽的「靈魂」就近在身旁而已,無論是多麼艱巨繁重、無可挽救的厄事,有能分擔總是較輕鬆一些。不過肆語並不買單這份好意,沒有滴把眼淚反而嘲笑起來,嘲笑起自己的脆弱,嘲笑起自己為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愁苦,然後藉口是氣氛淒涼,才會不禁心生感傷。
「沒事才怪。小語明明有很多事都想盡情的哭出來,只是一直悶在心裡沒有哭而已。明明不用假裝自己很堅強也可以,小語畢竟還算是個孩子嘛••••••」
這刻意輕蔑自身的笑讓吉令不太認可,便噘起嘴否定肆語的說詞,畢竟肆語可是吉令珍視的守護對象,怎麼可能讓肆語獨吞委屈。雖然在形貌上是吉令長得比肆語更年幼,但年齡和樣貌並不影響吉令是個守護者的身分,對吉令來說肆語仍舊是被照顧的「小語」。
「我已經不算是小孩子了啦。明明你還比我更像小孩子,結果反而是你把我當成小孩在照顧嗎?我可沒有想要繼續當個呆呆傻傻的小朋友啊。」
「當一下小朋友也沒有關係啊,俗話不是說要保持童心才能享受人生嗎?不過,小語現在應該是累了所以才會有點感傷吧,畢竟小語一直很努力的想生活下去嘛。」
依舊被當成受照顧的對象讓肆語不是很愉快,反過來也噘起嘴駁回吉令的認知。明明剛才都認真談過嚴肅的話題,吉令也不是不知道現在肆語的目標是成為獨立自主的「成人」,結果話題繞一圈回來還是在安撫「小孩」。
但吉令可不認為自己的說法有誤,還以所謂的「俗話」作為論證,表示童心未泯好處多,並且為如此論點感到得意、確切,最後順道推測了一下讓肆語感傷的可能原因。
「嗯,對吧。大概是真的很累了••••••再抱一下就去洗澡、看一下書然後再睡覺。」
懶得再和吉令爭執幼稚的問題,肆語默認了所有論點。已承受好一番折磨的肆語現在只想多花一點時間在治癒心靈上,哪怕只是多一秒。
「呼呵呵,小語果然還是愛撒嬌的••••••是說,不知道小語會不會因為去擁抱了其他人,之後就忘了回來再抱抱吉令呢?」
不論如何最後仍然受到肆語的依賴,吉令不禁為此竊笑起來,調侃口嫌體正直的肆語,說著要追求成熟結果還是頼在吉令的擁抱裡不想離開。然而笑得正和藹的吉令,突然就冒出感慨的口氣,問著已經累得不太可能給予認真回覆的肆語,一個莫名奇妙的問題,且異常的嚴肅、憂傷、沉悶。
「你在跟我開玩笑嗎?我怎麼可能把吉令忘了,為什麼突然想到這樣問?」
「欸嘿,沒什麼就問問而已,小語不用在意也沒關係的••••••」
「嗯,沒事就好••••••」
雖然意識已經因為疲勞而迷糊,但聽見吉令這樣反覆的忽然就來一句不合常理的話,肆語還是不敢置信的拔高音量質問。再怎麼無情無義,肆語都不認為自己可能成為那種忘恩負義的人,會忘了從小到大始終不離不棄的守護神。肆語理所當然板起臉孔,用疑問駁回吉令那奇怪的問題。
不過吉令貌似沒有想得到回覆,馬上就轉變為淘氣的語調,彷彿剛才提問的其實並非是吉令本尊一樣。為了掩蓋尷尬的氣氛,吉令便以開朗的笑聲矇混過去了。
吉令的態度讓肆語感到十分奇怪,可是肆語現在已經沒有餘力再計較任何事,只好對這摸不著頭緒的疑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吉令再怎麼樣也不可能懷有不妥的心思,肆語就不把此事放在心上,繼續蜷縮在吉令的懷裡,直到被療癒得心滿意足為止。
而今日就在此落下帷幕,被珍惜的當下所享受的這份安寧不知還能維持多久,懷抱著如此疑惑和不安等待,等待完全是個未知數的明日到來,甚至無法保證這個未知數存在多少安全性、是否有希望。保持這種心情緩緩闔上眼皮,戰戰兢兢的迎接其實也沒有特別期待的未來。
不過就這麼恐懼與擔憂下去也無濟於事,一旦選擇活下去就得面對現實,面對受命運所操控的現實,然而命運也終究會迎來結果。
不論作為何物,終會有消逝的一日,那就是命運••••••
如同吉令所擔心的,即使是一直都在身旁的、看似永遠相伴的事物,也終有一天可能會消失、會遺忘、會不知不覺就當作不曾存在過。只要那是註定走向的未來,所有的可能便是存在的——命運正是這般無情且不可理喻。
倘若消失的是那份恐懼感就再好不過了••••••如此一來,也能從過往的陰影裡走出,無需再承受恐懼帶來的悲傷和哀怨,以及無人諒解的孤獨感。
人類可是相當脆弱的,因為不知死亡何時到來所以恐懼著,害怕某天突然就會意外的被一支筆刺死,便萌生各種不同的精神恐懼症,而為了避免死亡的命運指向自己,那揮之不去的恐懼將指使人身不斷避難、逃生,並且度過數月、數年——一切大概只是為了活下去吧?
為了敘寫名為人生的故事;為了敘寫可悲無聊的故事;為了敘寫追求意義的故事,為了敘寫這麼一個遭受死亡的恐懼所追逐的、渺小的故事。
但就算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小故事,也仍然會持續在這個世界上撰寫下去。
其實沒有人會真正被世界拋棄,命運的齒輪需要不斷在世界上運轉,任何作為齒輪的人們都逃避不掉。即便死亡了,也還會作為死者和現世勾結不清,進而影響生者(被留下來的活人)的遭遇與難以放下的過往掛念••••••
「所以今後我們也一起繼續努力的活下去吧,小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