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知道,當一個同志是什麼樣的感覺嗎?」
應該說,假如我答應了你,而我們兩個真的有情感上的發展,在知情的人眼裡就會被視為這種人,當你披著這個身分出現在人前時,知道那會是怎樣的感覺嗎?
面對澄賢說得更清晰的解釋,時予一語不發,但其實他是在思考,是要單純用自己的想法,還是參雜著大局觀去回答,不過澄賢是還沒說完,自顧自說了下去。
「其實大家都知道,就算法律通過了,社會上待見這種人的也不多。」
要不然,同性戀議題就不會一直被拿出來鞭了吧,何況八成的人基本上都站在漠不關心的角度,這群人嘴上說著尊重,他們好就好,實則是不想沾邊而已。
說白一點,大家對於不涉及自身的事物,大多都是一句「干我屁事」帶過,生活已經很忙,誰要給自己找罪受,雖說他們本就沒必要關注這些事,無意間還是讓人覺得冷漠。
所以,要說現在的環境對同志友善許多,好像也沒那麼友善,甚至,就還跟以前一樣。
「那麼,你本人是怎麼想的呢?」
前面一通論述猶如長篇大論的申論題,如今等著時予將空白處填上作答,澄賢自然地把話語權交接給他,前面問了問題,總不能又是自己一言堂吧。
實際上,光是聽澄賢這麼說,後面一些會說的話便可想而知,故而讓時予是想說「你很不好受吧」這類感性的話,最終卻給予截然相反的回答。
「好一點只有精神壓力,壞一點能壞到無下限。」
「你很聰明欸。」看來有好好做過功課嘛,澄賢給予回答準確的讚賞。
對此時予的表情有點不自在,對眼下男孩的笑容感到不少突兀。
「依你的話來講,我算是好的那邊,完全沒被怎麼樣。」左右旋轉著鞦韆,澄賢給了個讓時予安心的說詞,可笑容在搖擺間逐漸黯淡,「只是當時剛好就有個最壞的例子在我旁邊出現。」
說到這裡,他擺盪的動作停下,明明附近沒人,他卻對時予作出了招手要說祕密的手勢,故作神秘的姿態。
時予自然也是不明白澄賢為何如此,但還是走了過去,彎下身子把耳朵靠向對方,也是從這裡,才更加體認到自身思維的膚淺,何謂殘酷的現實。
「如果我說,我看過那個人被推下樓,掉在我面前的情景,你會相信嗎?」
時予聞言,下意識看了一眼澄賢,不明瞭自身現在心底的是詫異、還是懷疑,而男孩的臉上依然掛著笑容,實則映射內心找不到歸屬的茫然。
比起出櫃,這件事澄賢其實更容易開口,總歸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說別人的事情都會比較輕鬆嘛,這是人類還蠻糟糕的一個習慣。
可是,時予看見了,澄賢在不停搓揉自己的手腕,陰暗下發紅的肌膚都彷彿要滲出血來,那是焦慮和緊張的鐵證。
足見是十分不想想起的過往,所以他本是想阻止澄賢繼續說話的,因為不想看他這樣逼迫自己,可一番掙扎後,還是硬著頭皮選擇了沉默,顧念著自己想知道澄賢痛苦的緣由。
於是,澄賢開始對那段高中回憶娓娓道來。
「我是在升高二前的某一天,發現自己是同志的。」
經由一些機緣巧合,以及自我性別探索的過程,認知到自己喜歡、產生興趣的對象是同性而非異性,查了網路上的相關資料,原來這叫同性戀。
而才剛認知到自己是這樣的澄賢,沒過多久就在班上的群組收到一則消息,從此寧靜的秩序被擾亂,生命進入冰河時期的序曲。
「然後是後天的晚上吧,我們班上有個女生忽然被指認是同志。」
什麼狀況都還沒搞清楚,老天爺直接給澄賢上了一課,關於同志在當時觀念和相關法條並不普及的狀況下,大眾是如何看待這個群體的。
儘管這指認並無得到確切的證實,可澄賢就天天看著那個女孩被惡整,除了課桌椅上至消失下至被翻,走路走到一半被撞是小菜,被潑泥巴水或消毒水更是常態。
說實話,但凡人有點良心,多少也會覺得這樣太過分了,澄賢固然知道同志會被歧視,可他那時也真的是被「震撼教育」,並時時為現狀感到極為心寒——
「你看,光是謠言就可以毀掉一個人了,何況真的是同志的我。」
抿起的唇表露出和以往相同的惆悵,殺雞儆猴這個成語,他可真是完完全全體驗到了,見證女孩的眼睛一路從有神變成六神無主堪為證明。
且當這個訛傳引爆的時候,她原本的朋友第一步居然不是幫忙澄清或怎樣,是直接反水跳到歧視者的陣營跟著欺侮她,好一個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
見狀,澄賢知道自己的個性本來就纖細敏感,因此除了恐懼還是恐懼,一定會害怕下一秒就換自己墜入深淵,時予將假設的立場帶入,同樣能得出這點。
到畢業前都時刻活在這樣的精神煎熬下,男孩的心靈便始終壟罩著一層陰鬱,看著班導都能對裙襬仍在滴水的她置之不理,盲目假裝一切風平浪靜。
「而且那時我偷聽到老師們討論這件事,他們只是想著如何把這件事壓下來。」
因為……澄賢沒有炫耀,但那間高中是明星學校,必然更在意名聲,那麼霸凌人的群體跟一位女同學,哪邊比較好處理呢?必定會是後者吧。
所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次澄賢在要交功課的時候,偶然從教師辦公室外聽到那群老師的對話,打算尋個由頭把那個女生扔去輔導室,裝作有認真處理過。
大人的漠視還不是讓澄賢感到最心灰意冷的,是他們居然互相調侃起來,其他老師笑班導很衰,班導也承認自己衰到爆,職涯被一顆老鼠屎毀掉。
幾乎可以說是窮途末路了吧,那個女生,在班上被大多人當成異類,汙穢的髒東西,在師長的面上,則認為她是個問題學生,無事生非。
她的處境無一不是勒緊澄賢脖子的繩索,可朋友不經意的一句提問,卻彷彿將他推上斷頭台,鋒利的刀刃已對準他的首級。
「你對『那種人』是怎麼看的?」
雖然話裡沒有明講,但對方的目光和昂起的鼻頭,明指著那位女孩。
「我……」
而就在要回答的那一刻,澄賢忽然愣住了,時間一度恍若暫停。
如果給予中立或偏頗的回答,搞不好會就此被貼上什麼標籤,往後莫名和班上出現隔閡。反之,若是順應此時班上施暴者的行為說話,似乎就意指著徹底否定自身的存在。
或許有人會說他過度解讀,但當下的澄賢很難不這麼想,他只覺得對方問這個問題背後的心思很可怕,是既惡毒又陰狠的連環計。
因此人世間真正的冰冷,彷彿藉此提早來到了澄賢的生活當中,將他的生命凍結,自始至今,圍繞的冰雪都不曾融化。
不過,畢竟只要謹言慎行,應該就能夠安然度過這個高中時光,澄賢勉強從那個誅心的提問逃脫後,大致也只是更敏感些,殊不知最精彩的還在後頭。
某天他從福利社買好東西要上樓時,正要走上樓梯的中間平台,嗙的一聲,一個人就這樣摔落在他前面的地板上,頭頂傳來嬉笑的聲音。
從台階上被推下的女生奄奄一息攤倒著,見狀澄賢不由退後了一步,看著朝自己伸手的身下疑似有血液流出,包覆住自身的泡泡啵的一聲,就這樣破了。
「呃、呃……啊啊啊啊啊啊——!」
嘴上說著自己在那時猛烈慘叫了一波,眼下澄賢的神情卻平和的不得了,好像麻痺了一樣,時予對此感到無止盡的悵然,內心被苦澀給佔據。
好不容易說完了這故事,澄賢的語氣染上輕鬆的調調,「反正我說這些,並非是要跟你賣慘,也不是要嚇你,但這些就是會有可能出現的事。」
今晚的氣氛一直由他在主導,唯獨說起過往出乎意料的平穩,卻同時也加深他的決心,揭開自己的傷疤給時予知情,也是在計畫之內。
「講到這你應該也知道了,我會拒絕你,首先是你的回答讓我認為你搞不清楚狀況,而且我覺得你把同性戀這件事看得太簡單了。」
就算時予自己有預想過各種情況,心理建設多完善,都不會比見識過的他來得明白,一切都不是兒戲,有些人甚至更早就開始受到這些欺凌。
當初的墜樓一幕已在他心底留下陰影,不過不只這些,其實連那些精神上的壓迫,澄賢也壓根不想讓時予受到一星半點,銜接拒絕的第二個緣由。
「還有,你值得更好的人。」他落寞地承認了,「我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好。」
人家眼裡的活潑公關,早在高中的搓磨下變得千瘡百孔,也許他曾經是表面上這樣陽光開朗的人,誰知道呢?反正現在不是,也不會再是了。
如今外在的形象,就只是怕變得不一樣了,別人不善的目光可能就會瞬間穿刺在自己身上,比起做出違心的舉止,這更讓他恐懼,因而建立的防衛人設。
可這樣偽裝下去,連他都覺得自己就是個虛偽的雙面人,性格在壓抑下已有難以導正的偏差,所以不要喜歡他了!就算時予執意要喜歡男生,比他好的人也還多著呢,還是去找他們吧!
說著這句話時,澄賢笑著的眼中閃過難以掩飾的哀傷,為了時予那些片面的溫柔,他不介意揭露自己的醜事,好把對方推向正確的道路。
即便這帶給彼此傷害,他也難免有些不捨,總歸是第一個讓自己感到溫暖的人,但強調了彼此的界線,就代表不會有傷害誰的機會。
故意打破這層虛幻的想像,而讓時予朝著該去的未來邁進,這就是我做出的選擇,澄賢暗暗心想。
察覺到男孩的心意,時予忍住湧上的心痛,握緊拳頭,卻連手指都在隱約輕顫。
「真的……辛苦你了。」
關於澄賢那些黯然的表情,實則是因為如此,過量的負面情緒壓在男孩的心頭,把他壓得喘不過氣,要論抒發的管道也窮途末路。
現實中毫無任何能訴苦的對象,況且誰聽了也都不會開心,就算現在有個陳樺,澄賢依舊將此鎖在胸口裡,獨自擁抱著這塊噬人的寒冰。
「但是,我不會放棄的。」
只不過,就像先前思考過,想盡些綿薄的心力,既然已經知道男孩的苦痛,自己又何嘗不能像上次一樣,試圖緩和深刻的痛楚。
「你應該,很累吧?」
他伸出手,試探著摸上澄賢的頭,不料卻給了後者一種被同情的屈辱。
累不累不是你這種人可以說的吧。連去思考時予行為的念頭都沒有,澄賢內心升起的怒氣彷彿重回和陳樺通電話的那晚,他擺起輕蔑的神情,唇角不屑。
「你未免太容易相信人了吧?萬一我是說謊呢?」
說不定我就是編故事賣慘的那種垃圾,玩欲情故縱玩得很透徹,只是用故事來欺騙和利用你的同情心,好達成自己的目的。
聞言,時予只是面不改色地問了一句。
「你是這樣嗎?」
「是。」以些微的停頓作出擬真,澄賢毫不猶豫地回答。
「那你為什麼……」
時予沒有說穿下半句,實際上早在首個問句落下的瞬間,男孩胸口裡粉飾的外牆就被推倒,驅使壓制住的情感以肉眼可見的方式宣洩出來。
沒想到我這麼脆弱,澄賢木然抬起頭,嘗試為自己的異樣解釋。
「我說服過我的大腦說不要哭了。」
也許是情緒在起伏之下太過敏感吧。澄賢隨意抹了把臉,哎呀真是奇怪,說別人的事情我哭什麼,我又不是比他慘,到底有什麼好哭的。
這種許多人常說的語句,現下聽在時予的耳裡只覺得諷刺,他擰起眉頭。
為什麼要這樣刻意無視自己的傷痛呢?他不明白,就因為沒有比別人慘,便認為自己不值得受到關心嗎?還是無謂的良心在過不去?
可能這也是變得成熟的一種悲哀,小孩輕輕一碰都有可能大哭,成人則是受到多少折騰,仍固執地將自己的心思藏匿起來,猶如跟前封閉自身的男孩。
只是,痛就是痛啊。時予光是透過言語,就感受到澄賢的難耐,或許這還不及百分之一,那他一個人究竟被迫承受了多少?
這問題並不會得到正確解答,但自身內心的衝動已無法遏止,他將澄賢輕擁入懷中,拍了拍他的背,語氣堅定。
「被騙也好,就先讓我待在你身邊吧。」
哪怕明確得知了對方想推開自己的意圖,時予還是選擇這麼做了,也正因如此,他才感受到懷裡那細微的顫動。
「你到底為什麼要這樣?」
而儘管如此,澄賢也並未有退一步示弱的念頭,他定格在原處的臉依舊面無表情、形似無情的黑夜。
「那為什麼我不能這樣?」沒有正面回答,時予反倒質問起澄賢。
隨便想一想也知道吧,他的用意,他就是,不想看喜歡的人哭,這樣而已。
「因為我不懂。」
然則冷淡至極的口吻已然表明澄賢的抗拒,原本還以為,時予會就此知難而退,在理解到他是個爛人後離去,他希望如此,胸口卻越發煩悶,身體像灌入沉重的鉛。
自己本就是一個人,面對眼前的時予,他也沒什麼好再說的,於是這便給了時予機會,自此聯繫起兩人的緣分。
「現在我們都不懂,但以後都會慢慢懂的。」
無論是自己不明白身為同志的實際情形,還是不了解自己為什麼如此堅持的原因,跟著時間他都會一一學習和證明,這是他給男孩的承諾。
不善說話的性子讓他想不到此時能用來輔助的語句,不過那似乎也不重要,因為他最後只想說的也只是那樣,對不起,讓你難過了。
「你要是不喜歡就推開我,我就不會再管你了。」
話音一落,澄賢便提起手,按在了時予兩側。
可是,不管怎麼推,都推不動人,他能感受到時予的擁抱其實推一下就會瓦解,但不曉得為什麼就是推不開,猶如分不清此時雙肩的抖動是來自寒冷、亦或徬徨。
即便強硬宣示了,時予還是沒有放棄,或許尖銳的言語早就傷害到他,他仍然選擇擁抱自己,這行為不需多言,已說明內心的溫柔。
那麼,是自己太貪心,太過眷戀這股溫暖嗎?解析不出大腦裡的思維,他的腦袋裡有好多聲音,能抓到手裡的只有幾個。
其中,除了是對時予的抱怨,也有些對他的歉意,對不起,我是個任性的討厭鬼。
「……你真的決定好要這樣了嗎?」
聽到這聲詢問,時予一度有些恍惚,卻也立刻貫徹著他的想法。
「嗯。」
「希望你以後不要後悔。」
「不會。」
看來……終於是過了這一關,回答第二次時,時予便有了這樣的確信,男孩推開自己的手收回了,不久後他抬起頭。
「……謝謝你。」
三個字噙著濃濃的鼻音,聽著楚楚可憐,但看澄賢的表情還是那樣,時予反而有點想笑,可旋即歛下眼的前者也給出了補述。
「我是說真的。」
從以前到現在,他以求自保,不得不去欺騙他人,可是這一次不是,作為投降的代價,至少得誠實一下,何況他也懶得撒謊了。
時予聽了沒有說什麼,而是擦了擦他的眼淚,是不打算回話,以免再遭受到自己的炮火嗎?澄賢忽然有這種孩子氣的揣測產生。
不過與其想那個,還是先想想,往後的日子該怎麼過吧,縱使局面算是暫時穩定下來,卻也會有很大的不一樣吧……
但不管怎麼樣,懸掛在鳥籠門口上的鎖,可是不會自己解開的哦。
至此,兩人的prologue才剛剛結束。
44.END
【作者後記】
可是不會自己解開的哦(ゝ∀・)☆(俏皮什麼
這篇字多
本來還考慮要不要水字數水到變兩篇
後來想想還是一篇完事
我們的新聞學院就是慢熱又不拖棚的走向
這樣才是大家最喜歡的吧
前面的篇幅就不多說了
但澄賢是個很棒很棒的人
寧願傷害自己也要讓時予認清現實
三觀這麼正又溫柔的人不太常見了
大家覺得呢
他應該值得更好的生活吧!
從最後一句看來
故事終於可以往下一個階段邁進了
大家期不期待呢
剛好順著9月的腳步一同往前
新聞學院是不會停止的哦
下一次見面是禮拜三
掰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