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多芬症候群》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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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9-01
  許多年後,當我站在國家音樂廳的聚光燈下,便會想起在醫院裡陪伴邱和晟那段遙遠的日子……。

  ※

  在國小早自習的管樂團團練結束後,反正人都已經出門了,乾脆順道去探望在附近的醫院接受治療的邱和晟。
  「怎麼?不是才出院沒幾天,怎麼又跑回來了?」見到我站在病房門口,邱和晟問道。
  「來探望你啊,還是你不希望我來?」我走到他的床邊,見他正捧著一本空白五線譜振筆疾書,便問:「在寫曲子啊?小提琴協奏?」
  「嗯,很久沒寫新曲,琴也一段時間沒拉,都生疏了。」邱和晟笑了笑說:「不覺得小提琴很適合在樂團裡面一支獨秀嗎?」
  對於他的看法,我其實是完全贊同的。小提琴是管弦樂團當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然而明明是合奏,它的音色卻是如此孤獨、格格不入。
  我跟邱和晟從國小便相識,而這個人簡直包含了小提琴的所有特點。
  他的母親是德國籍的知名女高音,父親是國寶級大提琴家。邱和晟從小便在音樂的薰陶下成長,八歲開始編寫樂團導向的交響樂、十二歲便在熱內亞小提琴大賽中獨占鰲頭。他的名字響徹了全球音樂界,評論家們都讚嘆這位天才兒童是第二個帕格尼尼。
  然而邱和晟的琴音實在完美過頭,那種唯我獨尊的自負性格更是讓其他人看不順眼,因此除了我以外,他沒什麼同齡的朋友。
  再加上父母長期在外地奔波,或許就是這樣的孤寂才使他得已將小提琴拉得如此扣人心弦吧?
  邱和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突飛猛進,當我升上高三,他已獲得柏林音樂學院的高級文憑回國準備在台灣的巡迴演出。
  然而上天似乎嫉妒著他的才華般,三個月前就在巡迴到台中場次時,在第三首的提琴獨奏途中倒下,經過檢查才發現罹患的是遺傳型的肺腺癌。他的身體一向硬朗,也不曾生過什麼大病,被診斷出來時已是第三期。
  就在我這麼惋惜著的同時,邱和晟的嗓音喚回了我的注意。
  「喂……。」
  見我臉色不大對,他才又愣了愣接著說:「你怎麼心不在焉的。聽說楊老師讓你今天幫忙帶國小團練指揮。看你的表情想來是不大順利的樣子啊?」
  我不敢抬頭看他,只是直勾勾的瞪著地板:「我之後大概不能指揮了吧……我的左耳已經聽不見高音樂器了。」
  事實上,我,林宇興,上個月才從高中音樂班畢業,考取了知名藝術大學的音樂系。
  然而,一場車禍就這樣奪去了我左耳的聽力。
  失去了音樂,我還能做什麼?從小開始他便為了成為指揮家不停的練琴、背樂理,為了準備出國深造還學了德文與法文。卻在走到這一步時必須放棄?
  我不願意、更不甘心!但是就像貝多芬曾經說過的:耳聾的音樂家還有誰會尊敬?
  看我如此茫然,邱和晟似乎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安慰我。儘管他一言不發,我卻感受到他的視線只是靜靜的落在我的身上,冰冷且刺痛。

  ※

  在耳科配了一副助聽器後,透過助聽器聽見了比原本印象中還要扭曲少許的噪音,喇叭聲、路上行人的交談聲、捷運行駛與關門時的警鈴聲、……,陌生又熟悉。
  不過這股奇怪的感受卻令我有種難以言喻的欣喜若狂。一回到家,關上我房間的房門,我便迫不及待的掀開琴蓋,在C5的位置彈了幾個音,高音果然如我所想得清晰多了。
  突然,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我聽見左手邊有陣咳嗽的聲音傳入了我的耳中。
  「……誰?」
  反射性的開口,卻發現房間裡只有我自己一個人。
  仔細想想,聲音難不成是來自助聽器?
  我呆站著,只覺得自己冒了一伸冷汗,又隔了一會兒,才又聽見左耳傳來聲音。
  說話的是個男性,聲音有些沙啞,並用流利的德語開口:「……你是誰?」
  「我?」我忽然有點慶幸自己有些德語基礎:「我是林宇興,你呢?」
  「路德維.馮.貝多芬,稱呼路德維就行。」
  「貝多芬?!」我聞言有些錯愕,身為音樂班學生,對這個名字自然是再熟悉不過的:「你確定你沒在開玩笑?」
  「太失禮了吧!我的名字有哪裡很好笑嗎?」自稱貝多芬的男子含怒道:「你這傢伙為什麼會在我的助聽器裡面?」
  「這應該是我要問的問題吧……」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貝多芬可是兩百多年前的人啊!就算真的有人對我的助聽器動過手腳好了,可是這個人再怎麼說也不可能是樂聖本尊吧?!
  路德維也沉默了半晌。不知道他現在想的是該怎麼用話術唬弄我,還是在思考為什麼助聽器會莫名其妙接通我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他又問:「倒是你,你是音樂家?」
  「我是學生,」我回答,想想又補了一句:「剛考上音樂系的那種。」
  「學生啊?彈首曲子來我聽聽。」
  路德維話一出,我忽然後悔告訴他我學音樂:「……一定要嗎?」
  有點……不對,真的太突然了吧!萬一他真的是樂聖貝多芬,那我真的彈了豈不是在班門弄斧?!這樣想想又更不想彈給他聽了。
  「放心吧,我將就聽聽看,我不會對一個還在學習中的樂手抱有太高的期待的。」這位大師說話倒還挺不客氣的。
  不過我實在不太敢得罪他,只好緩緩抬起手放到琴鍵上:「那、獻醜了。」
  放鬆了一下神經,我彈奏起貝多芬的第49號小奏鳴曲作品5。
  以強音和弦開頭後,是成串的琶音,緊接著是如流水般淌瀉出的悠揚旋律。隨著過門,情境急轉直下,詭譎如妖精的歌唱,曲末回到了最初那段秀麗的音群,並以G和弦俐落的收尾。
  這是我當初為了考國中音樂班練習的曲子。雖然簡單,卻同時包含各種基本技巧,是首可以輕鬆彈奏的曲子。
  「我年輕時的作品嗎……」路德維緩慢的開口:「技巧普通,音階也不算非常平均,總歸還能接受。」
  「都聽了,至少點稱讚吧。」我洩氣的開口。
  「……你的琴音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很安穩。」
  春天嗎……和晟以前也對我說過一樣的話呢。
  國中時,我們曾經在公演前一天晚上,為了練合奏順便賺零用去打街機,在西門紅樓前面的廣場即興演出。那天晚上的事,回想起來彷彿昨天才發生過,那麼清晰……
  「奇怪,明明技術普通,變奏也一般般,你的音樂中有一種很和諧的感覺,好像曲子有了生命……就像春天一樣!欸,你很適合當指揮耶!」
  「當指揮的話你更適合吧?不過你本來就音感什麼的都很強,我好像在講廢話。」
  他笑道:「你看你連我都能配合好,才能好好支配整個樂團啊!」
  和晟的琴音總是脫穎而出,但他的琴音也同時合奏中是最突兀的。
  大家都只知道他是個天才,真正了解他才華的又有誰呢?
  「那就由我來當指揮,你來負責提琴協奏的獨奏吧!」
  「你認真的?」和晟揹起了小提琴盒:「和我同台演出會很辛苦哦?」
  「我奉陪!」
  這世界上沒人比我更了解他,更沒有除了我以外的人忍受得了他的任性。



  九月,我順利地升上了藝大的音樂系理論作曲,社團活動則照舊參加習慣了的管弦樂團,並很快獲得推薦成為新任的學生指揮。
  一開始總覺得是不知道是誰的惡作劇,後來我也漸漸不再糾結為何我的助聽器可以穿越兩百多年的時空跟貝多芬對話這項人類未解之謎。畢竟多想無益,而且相處時間長了發現這位自稱貝多芬的人還真有真才實學,對音樂的造詣非常不賴。因為能透過助聽器與貝多芬溝通的緣故,我也時常請他幫我聽聽團練的缺失並詢問他改進的方案。他雖然毒舌了點,但幾乎都是樂意幫忙的,省去了很多團練時修正的時間。與他相處對我來說簡直是如魚得水,也找回了在聽力喪失前的那份自信。

  在大學入學第一次公演結束後的一周後,我收到了MFA台灣代理處寄來的資料,說是我在公演上的指揮很出色,若能提出成績證明便有機會申請資助出國深造,於是我便與團員們協調好參賽事宜。
  指定曲是羅西尼的《威廉泰爾序曲》,是在描述瑞士人民推翻奧地利暴政的革命故事。
  而自選曲我則選擇了曲風接近的、老約翰.史特勞斯的《拉德斯基進行曲》,是維也納革命期間,鎮壓北義大利獨立運動凱旋而歸的進行曲。兩首都是耳熟能詳的古典名曲……
  「停停停!」演奏進行到一半,路德維突然要求要停下:「剛才那部份要表達的是什麼?」
  「……瑞士軍隊的行軍……嗎……」
  「那你應該用音樂表現出來才對吧?自己指得倒高興了,你以為你在跳土風舞嗎?」路德維不改嚴格的教育方針接續道:「穩重點,想像手臂上拴著重物!」
  「……是。」
  「還有第455小節的連奏部份,拍子不對、大家也都亂了。要有爆發的感覺!」他說。
  面對突然停下指揮的我,團員們各個面面相覷,並投以我不解的眼神。
  而我要面對的是對音樂絲毫不馬虎的樂聖貝多芬,不管停下幾次,在樂聖他大人滿意之前,也只能苦笑著對團員道:「各位,我們重新再來一遍吧!」


  「最後我們要投入的就剩感情了!技巧固然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是想傳達給聽眾的心情。」好不容易大家終於可以在貝多芬的監督下完整的演奏完整首曲子,我深呼吸後,踱步到三角鋼琴前坐下:「接下來,請你們感受我在這段音樂中想表達的精神。」
  坐到鋼琴前、或者每次要演奏給別人聽的時候,我總會想起他的身影。邱和晟,他像疾風,也像泰山。比我優秀,又比我勇敢。我好像一直追著他的背影追在後頭,想要像他一樣目無敵手勢如破竹。
  和晟,我會連你的份一起努力——抱著這樣的想法,我彈下第一個音。
  輕巧的八度琶音與左手和弦一出來,馬上能透過鮮明的形象聽出這是李斯特的《鐘》。
  李斯特一心想成為鋼琴的帕格尼尼,在曲子裡盡其所能的炫技。
  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儘管知道自己永遠跟不上和晟,還是賣命的向前跑。
  「……比起小提琴,我更喜歡鋼琴。鋼琴就像單人樂團,但是小提琴太孤單了。」八歲那年第一次見到和晟,他曾這麼對我說。
  「那我幫你的小提琴伴奏就不會孤單了!」
  「……等你的鋼琴彈得跟我的小提琴一樣好吧。」
  和晟自那時開始,變得很努力練習小提琴,帕格尼尼音樂大賽上他便是以這曲奪冠。
  然而當我以為將這首曲子練好便能證明自己跟得上他、好不容易以拙劣的伎倆彈完整首曲子,才發現和晟早已遠在千里之外。
  我卻還是一直深信著,與他並肩的那刻會到來!至少我一直以來都是這麼努力。
  如今他倒下了,眼裡沒了那個遙遠而挺拔的背影。而我眼前直面的景象,成了一層層難以越過的重重障礙。我為此也曾感到手足無措,也曾自怨自艾,但我還站著,我仍站著。可能狀態不是那麼好,不知道還能走多遠,但至少我還在往前,還有機會和很多時間。
  鎮重的下了和弦結束樂曲,我抽回手、望著彷彿還響著餘音的鍵盤,深呼吸。
  「你們感受到了嗎?」我朝團員們一笑。
  「感覺到了,我們也會試著在音樂中融入感情的。」長笛首席面帶微笑,點點頭道。
  看著長笛首席的笑容,我在這瞬間回想起那個承諾——那就由我來當指揮,你來負責提琴協奏的獨奏吧!

  ※

  很快的兩個半月過去了。
  和晟如期出院了,不過因為他的醫生有吩咐別隨意外出,所以我和他並沒有更常見面。
  這天就是比賽的日子了,我們團員早早便在會場待命,進行最後的練習、暖管和調音。
  「宇興!小提琴首席還沒到!」總務對我說。
  「快打電話給他,距離我們上場只剩半小時了!」
  這下不妙……小提琴首席可是至關重要的角色啊。
  就在我正感到焦急的同時,背後傳來一個熟悉的嗓音:「唷、宇興!」
  轉頭一看,邱和晟身穿黑色高領風衣與白色滑板褲,外頭套了一件灰色針織外套,抬著手跟我打招呼,臉上是一貫的瀟灑笑容。儘管是這麼令人難以恭維的穿衣品味,他人還是長德該死的好看,可惜的就是稍微有點太瘦了。真希望他趕快好起來,然後吃胖一點。
  「和晟!你怎麼來了?」
  「來看你們比賽,好好加油啊!」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總務這時突然跑了過來,氣喘吁吁的開口:「宇興!小提琴首席昨晚盲腸炎送醫了!」
  「獨奏的部份有人能頂替嗎?」我問。
  「沒有,那段只有他拉過!我們其他人都沒準備!」得到這樣的答案,我感覺有些無助。
  「你們的樂器是一起送來的吧?首席的琴呢?」一旁的和晟聞言,氣定神閒的對總務發問。
  「首席的琴在這裡……請問你是?」
  「把他的樂器和他負責的部份的樂譜都拿來,由我上場。」和晟不慌不忙的接過首席的琴盒,哼聲道。
  「咦?和晟?!」我一愣一愣地說:「沒問題嗎?」
  這傢伙的琴音可是出了名的難配合啊,就算是我一時之間也沒有把握能和他搭在一起。
  和晟微微一笑,不理會我的呆滯,拿起琴便立刻試了個音:「……哪會有什麼問題。」
  「各位,我是你們今天的代理小提琴首席。有些話,我想對你們說。」和晟面向團員說:「跟上拍子、調好音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們所想傳達的精神。別想著樂譜或其他的,只要感受就行。緊跟著指揮,依賴他、並信任他!」
  看著我用一言難盡的表情盯著他,他朝我挑了挑眉:「怎麼了嗎?」
  「沒什麼,只是很感動。」我長呼一口氣,感覺自己有點肉麻,又接著補充一句:「然後你真的要穿這樣上台嗎?有夠怪。」

  眾人魚貫步上舞台後,我向評審們敬禮,轉身和身為小提琴首席的和晟握手。
  「麻煩你了。」「交給我吧!」
  用眼神交換了這樣的訊息後,我畫下了四拍預備拍……。

  ※

  六個月前的那個午後,我永遠也不會忘記。
  那天,我被診斷罹癌,宇興才畢業典禮完便十萬火急地趕來看我。
  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向來隨和的他對著自暴自棄的我發這麼大的脾氣:「你有大好前程,怎麼能現在放棄自己?你知道舒伯特因為買不起鋼琴只能用吉他作曲、羅西尼為了糊口在劇團伴奏、蕭邦曾經營養失調、舒曼得了精神病試圖自殺、韋瓦第死在貧民村,你要就這樣葬送自己原本可以成為偉大音樂家的命運嗎?」
  當時的窗外正下著雨。
  後來我得知宇興因車禍失聰的消息。看他一蹶不振的模樣,就彷彿看見當初渾渾噩噩的自己一樣。他那時跟我舉了這麼多例子,卻沒想到貝多芬跟自記一樣也是個聾子。
  一知道宇興和我住進相同醫院的那晚,我便用盡所有方法拜託耳科醫生救救他,又想盡一切可以幫助他的方法。

  我早知道自己的病情已回天乏術,就算積極配合治療,能治癒的機率也是微乎其微。但至少,在人生的最後,我離開了醫院狹窄的房間。
  我緊盯著佇立在指揮台上那充滿自信的身影,不禁露出笑容。
  那麼,林宇興,我和你之間的承諾現在也算是履行了吧。
  當初,是你給我繼續前進的勇氣,這回,輪到我在背後推你一把。

  ※

  因為帶領樂團得了第一名,我成功申請進入柏林音樂學院的指揮系,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而比賽結束後,邱和晟的病情突然急轉直下,從兩個禮拜後的星期三起,他就再也沒有醒來過。
  依照邱和晟的遺言,我們在吉澤○步的寫真集封面寫上悼詞與他一同下葬。
  幾天後我收到了一封來自和晟的信,用A4牛皮紙袋裝著,似乎是算好時間寄出的。內容如下:
  恭喜你們獲得第一,不過我敢打賭一定是我琴拉得太好的緣故。記得給我上香,金紙也多燒點。
  說這些有些害臊,不過卻是真心話。你總是在我失落時給我打氣,有你真好,一直以來謝謝了。還記得你說過「千萬不要否定自己的可能性」吧?現在我把這句話原封不動還給你,就算耳朵殘廢屁股長痔瘡也要走下去,知道嗎!
  另外, 我把這輩子寫的最後一首協奏曲交給你了,就拿來當作你出道公演的曲子吧。一定要讓我做的曲子名留青史!至於之後的事,就等你來地獄找我再娓娓道來吧,可別迷路跑到天堂了。
  對了,還有件事想拜託你,也只能拜託你了!我的床底下還有好多謎片,我現在拿筆的手都在抖,實在沒有力氣丟。拜託你哪天去我家偷偷幫我丟了吧,千萬別被我姑姑發現!

  我眼淚止不住的流下來,卻又在看到最後一段時忍不住笑了出聲。真是的這傢伙,害我情緒變得有夠複雜,都不知道現在是在哭還是在笑。
  信封裡裝著兩樣東西,其中一項是一副黑色的藍芽耳機,看到這個我心中也有了個底。
  另一個是和晟留給我的原譜。瞥見作曲者欄所填的名字,我頓時恍然大悟。
  「果然是你的作風啊,『路德維』。」
  那首曲子的名字是——
  《貝多芬症候群》。